江山无限苦情伤 --“六四”六周年感言 ·方舟子· 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总会有许多悲惨的特殊日子,浓缩成一串枯燥的数字, 书写在心灵的日历上。我们总以为这样的日子是永恒的,至少对于亲身经历过那个 特殊日子的那一代人,该是刻骨铭心的。我们总是天真地低估了忘却--这件祖传 的宝贝--的威力。如果没有新的刺激,如果再也翻不出新的花样,再刻骨铭心的 日子也同样会被慢慢地置之脑后。 “六四”已到了六周年,幸好,还有中国政府及时的逮人禁人,海外新闻媒介 也还觉得有当年的内幕可挖,而当年丢下满船乘客不管独自跳海逃生的海员们更觉 得还有自我吹嘘、互相揭揭谁也免不了会有的伤疤的必要,这一切,都还在提醒着 我们这个日子的再次到来。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已不再是那么令人痛心疾首。 每年的纽约(或是华盛顿?)的“六四”大游/行,逐渐变成了以被九七阴影所笼罩 的香港移民为主,据说连口号也改用广东话了。是的,我们无法年复一年都那么愤 慨激昂,何况许多人越反思越觉得当年幼稚可笑呢?在天安门广场坚持到最后的人 还可以在这个时候再回首回首往事,而对于其他的人,却连这种心情也未必有。 可是我相信我们都曾经激动过,不管是在天安门/广场坚守还是在大洋彼岸观望, 我们都曾因为一个已兴奋过许多代中国人的理想而兴奋,也因为这个理想被再次扼 杀--而且是令人发指的虐/杀--而愤怒。由此形成的记忆将是难以磨灭的,尽管 我们或许已不愿再去唤醒记忆。然而,对于那些真诚的人和那些投机者,对于那些 在自己的土地上奋斗的人和那些在大洋彼岸的观望者,同样是激动却会有不同的记 忆,同样是反思却可以得出不同的结果。笔者曾经听过某海外民/运组织负责人的演 讲,据他说,八九民/运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没有做到“见好就收,见坏就上”。 股票场上的投机者的信条竟然被我们的民主斗士奉为指导民/主运动的八字真言,当 时就把我吓得目瞪口呆。股票场上这八字真言大概不是什么秘密,可是依然是几家 欢乐几家愁,并没有人人都发财;即使让一场群众运动的参加者--或者退而求其 次,那些领导者吧--人人把这八字真言背得滚瓜烂熟,又能怎么样呢?什么是好, 怎么算坏,能不能收,敢不敢上,绝不是旁观者的几句风凉话,便一切都解决了。 而当时把我吓得目瞪口呆的,不是“见好就收”,而是“见坏就上”,它与最 近被新闻媒介炒得沸沸扬扬的当年广场领导者的心里话--“我们期待着流血,要 用血来唤醒民众”--倒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的。这是一种“只要目的正当,可以 不择手段”的非人的革命哲学,而其手段却是要用别人的鲜血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因此也就更加卑劣。如果你期待着流血,就要有点“有之,自嗣同始”的勇气。不 管是什么人,都只有权利期待着流自个儿的血,而不是别人的血。那不是一场革命, 更不是两军对垒,千万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美梦。 事实上,不管是被这些别有用心者所煽动,还是出于良知的自发行动,当时确 实是“见坏就上”了,一宣布戒/严,就去堵军车;一开始清/场,就用石头对付达姆 弹,用血肉之躯抵挡坦克。够坏了,上得也够快够勇敢了吧?对如此善良的人民, 我们还能有别的奢望吗?可是结果又是怎样?结果是连本都赔光的完完全全的失败, 在这场大悲剧中,没有赢家,只有成千上万人的鲜血染红了少数人头上的桂冠而已。 在这场运动中,我虽在国内,却基本上也是个旁观者。之所以旁观,是因为很 清楚自己绝不是振臂一挥应者云集的英雄,在群众运动中只能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渺 小;而且我也很害怕自己会成为精英们的炮灰,中国的读书人向来就有鼓动别人“ 见坏就上”而自己却“见好就收”的传统,这我是知道的,我的同龄人大概也不会 例外。“六四”之晨,在京城千里之外听着收音机传来的密集的枪声,我的同学们 痛哭失声--最坏的事情正在发生,有人期待着的鲜血正在流淌,而我们其实已知 道后果将会是怎样,只是不愿就此罢休,因此还要上一上。象我这样的逍遥派,正 是在这时候才觉得不好不上的。那一天晚上,在参加了那个城市最大规模的一次游 行示威之后,我感到的不是“民众被鲜血唤醒”的欣慰,而是悲哀,理想主义终于 要在中国彻底消失的悲哀。 当年匈牙利事件之后,二十万匈牙利青年越过奥匈边界,唾弃自己的祖国。“ 六四”之后愈演愈烈的大学生出国潮,以及在美国的所谓“血卡”事件,恐怕也有 着相似的心态,都是理想主义破灭之后的后遗症。用我的一位同学出国前的留言所 说:“这船马上就要沉了,大家跳海逃生吧。”我自己在登机前还很不甘心地宣布: “五年之后再杀回来。”而现在五年已到,却再也找不回那一点豪情,连当时最希 望我以后能回国共同奋斗的一位朋友,现在也在得知我错过了“血卡”期限之后, 颇感惋惜。 他是属于那些必须与船共存亡的人。在理想主义之后,取而代之的自然是世俗 的拜金主义:只有钱是实在的,其它的,不管多么动听,都是虚妄。虽然不时地还 从国内传出一些发牢骚的民谣,我们也能见识到一些冷嘲热讽的文艺作品,但那不 过是“把暴君的残暴,化为轻松的一笑”(鲁迅语),即使是沉重的一笑,也只有 文学价值,而少有政治价值。国内的人对于“六四”恐怕忘得比海外的人还要快, 早在两年前的“六四”我的国内朋友就在信中抱怨没有几个人还记得这个日子有什 么特殊,中国政府在这时候大动干戈纯属是作贼心虚。而面对这种世纪末的拜金热, 海外居然还有人认为民运会每过几年就来一次,反思“六四”是为了给下一次民/运 提供经验教训,未免有点自欺欺人。在我看来,“六四”其实是为七十年来此起彼 伏的中国学生运动划上了一个悲惨的句点。从此之后,中国的大学生再也无力承担 社会良心的角色,而在一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社会良心越发显得重要。谁能够起 而代之呢?海外民/运人士的几声聒噪也仅仅是聒噪,而几个风烛残年的老知识分子 的为民请命,在国内的反响绝不会比在海外大,而且他们所剩的时间也已不多。社 会良心的丧失,恐怕正是“六四”最严重的后果。 当然,有时候理想的破灭并不一定导致颓废,反倒可能是成熟的起点,明白了 梦想不是一夜之间可以实现的,急躁冒进反而会让它变成噩梦。只要心还没有死透, 总会有水到渠成、美梦成真的一天的。以几百个人的生命,如果换得的是这么个教 训,也不能说一无所获了。我真诚地希望在目前世俗的狂潮下,仍然有着梦想的暗 流。虽然这希望也许只是一厢情愿,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可以聊以自慰的了。 几天前填了一首《浪淘沙令》,改几个字,拉来结尾吧: 年少自轻狂 不费思量 凄风苦雨学彷徨 最是仓惶离国日 一样风光 往事已茫茫 梦醒愁长 江山无限苦情伤 芳草连天霜后绿 莫向残阳 在我的门前的草地上,曾经开满了黄色的蒲公英,在一夜的风雨之后,全部枯 萎。但是,我知道带翅的种子正在形成,并且终将飘散。是的,希望,也许就是我 们最后的希望。 19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