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文学 ·方舟子· 在六十年代生物学家曾做过实验,看看动物会不会知道镜子中的就是 自己。他们在麻醉的状态下在动物的眉嵴上涂上一道无味的红颜料,如果 不照镜子是看不到这道红色的。结果呢,只有类人猿(黑猩猩、猩猩、大 猩猩)才会从镜子中发现自己头上有这道红色,并用手指去碰它,再把手 指拿到鼻子好奇地下闻一闻。其它的动物包括猴子都没有这个本事。猴子 显然知道镜子是怎么回事,如果它从镜子中看到你出现在镜子中,会马上 转身瞪你,但是它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是属于谁的,还是缺少自我意识。 聪明的黑猩猩还能借助镜子剃牙,甚至好奇地探寻它平时看不到的身体部 位(比如阴部)。 类人猿是除了人类以外唯一具有自我意识的。曾经有一项研究中,教 黑猩猩使用计算机键盘,每个键是一个单词,用非象形的符号表示。结果 表明黑猩猩能够死记硬背一百多个单词,其中一个就是“我”。如果黑猩 猩想要香蕉,它就会敲打分别表示“我”“要”“香蕉”的三个键。不是 “香蕉”或“要香蕉”,而是“我要香蕉”。如果黑猩猩的词汇量再大一 些,也许就可以进行文学创作了。相反地,一台计算机所能掌握的词汇量 也许比任何一个人都多,我们也能编程序让它模拟文学创作,但是它不具 有自我意识,就永远不是真正的文学创作。 自我意识,乃是一切文学创作的起点。不只是象李义山那样咀嚼个人 的悲欢才如此,即使是象老杜那样把诗创作放在国家民族的尺度,浸透其 中的仍是个人的体验。所谓的“诗史”,并非旁观者的超脱的客观的历史, 而是自我的主观的历史,而诗人和史家的区别就在这里。 发自我心,实际上也就是直指人心。人是唯一能够理解别人的意识的 动物,这使一切的心灵交流成为可能,而文学的创作也就不只是个人的呓 语。我现在仍然相信人心是可以相通的。能够感动自己的,也一定可以感 动至少是一些其他的人,乃至于未来的人。我们能与古人共度千年的时光, 所依赖的就是这一条心灵的纽带。 在这一点上,许多现代派、后现代派的信徒全都本末倒置了。他们的 追求不是深入自我的内心,而是朝向引人的表面。在他们看来,人类心灵 的内涵已经被揭示怠尽,需要变换的只是表达的形式。他们不相信世上最 广阔、最深沉的乃是心灵。这样的人,一定有着一颗窄小的心。 形式的翻新,也许能给人以一时的刺激,但是即使能够留下一丝印象 的话,也只是刺激的痕迹,而不是作品本身。也许这样的追求也能产生杰 作,但这样的杰作只有同道才有可能欣赏,而对彼此依赖、互相赏鉴的小 圈子的人的真诚,我总是表示怀疑。最多是拍案叫绝罢了,而叫过便忘, 并不能真正在欣赏者的心中留下什么余味。当听到有人推崇某人的作品时, 我总是想问问他这些作品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什么痕迹,哪怕只是记得一语 一句? 这样的作者和读者其实都是现代瞬时消费社会的产物。一日一诗一文, 象一幕幕热热闹闹的打斗拼杀,象场场不同、妙语连珠的脱口秀,象几百 集的肥皂剧,象流水作业的速食店,一切都以量取胜,只要能在当时吸引 得了人,就是大功告成。他们不需要心灵。他们不追求永恒。他们没有自 我。 1996.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