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论家乱谈进化论 ·方舟子· 一网友寄来一篇登载在《新闻自由导报》上为达尔文主义辩护的文章，马悲鸣 的《达尔文主义错了吗》，问我其中有否谬误。我粗粗一读，就发现这篇为社会达 尔文主义辩护的奇文，充满了生物学常识错误： 一、作者宣扬的是在生物学界早被抛弃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却美其名曰社会生 物学。事实上，生物学家威尔逊在三十年前创立的社会生物学和哲学家斯宾塞在一 百年前宣扬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前者是实实在在地在研究社会性 动物〔蚂蚁、人类等等〕的进化现象，后者则是从进化生物学中抽象出一条“放之 四海而皆准”的原理，不加验证地夸夸其谈地把它应用于人类社会，带有明显的政 治目的。 二、作者对进化论的看法还停留在拉马克的时代。现代进化论认为进化并非进 步性的，不存在一个从单细胞生物到人的进化方向，人不是进化的目的，恰恰相反， 人是进化的偶然产物。现存的生物在进化上很难说谁更高级。作者责问别的生物为 什么不进化成人，并想找出其中的原因，是荒谬可笑的。 三、与作者想象的相反，草履虫这类单细胞生物并不只是行无性生殖，它们也 能够行有性生殖，作者把单细胞生物不能进化成“高级”生物的原因归咎于它们不 能行有性生殖纯属臆断。现存的生物中大约只有上千种不能行有性生殖，它们大部 分恰恰都是蜥蜴之类的“高级”生物，它们的历史都很短，可能都是从有性生殖的 物种进化来的，换言之，单纯无性生殖的物种会很快灭绝，不可能如作者所言存在 几亿年不变。 四、捕食同类并非人类的特有现象，食肉目的哺乳动物也吞食同类的尸体，它 们甚至能杀死受伤、羸弱的同类而食。黑猩猩会有意杀死别的黑猩猩的婴儿，黑猩 猩的不同群体间会爆发种族灭绝的战争，也是早被观察到的。并不存在如作者所言 的不捕食同类的写入基因的本能。 五、马文说人类能够进化成为最高级的物种，是因为人类的生存策略太笨了， 包括没有灵敏的嗅觉、视觉、听觉和触觉。这根本是无稽之谈。感官的灵敏与否， 与神经系统的发达程度有关。人类有最发达的神经系统，因此人类的感官，除了与 人类生存关系不大的嗅觉之外，在动物界中都是超一流或一流的：人类的皮肤神经 末梢密集，又光滑无毛，因此触觉是最敏感的，人手是动物世界中最灵敏的触觉器 官；人眼是动物界中最完美的眼睛之一，它对动觉和色觉的灵敏度都是无与伦比的； 人的听觉即使算不上是动物中一流的，至少也不算太差。只有嗅觉算不上灵敏，因 为我们的视觉和听觉太发达了，所以嗅觉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视觉、听觉发达而 嗅觉迟钝，是灵长类的一大特征，人类更为突出而已。 六、马文口口声声为达尔文主义辩护，却大谈拉马克的“用进废退”，那是把 早被生物学界抛弃的拉马克主义当成了达尔文主义。 七、马文把所谓“社会进化论”说成是达尔文主义，也是用词不当。达尔文主 义一语，指的就是有关生物进化的自然选择学说，跟人类社会的进化无关。如果要 把达尔文主义推广到人类社会，那叫“社会达尔文主义”。有无“社会”这一定语， 关系重大。达尔文主义是达尔文手创，是科学，由它演变而来的新达尔文主义至今 仍是进化论的主流；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创立和发展与达尔文没有任何关系，不是 科学，如今臭名昭著，象马悲鸣这样大力鼓吹的难得一见。 此外还有一些表达上的错误，象什么“推进到分子生物学的基因水平”，事实 上分子生物学和基因水平是两码事，在分子生物学创立之前，进化论的研究就已经 达到了基因水平。作者发明了一个“基因生物学”，用它来解释进化论，实际上用 的就是分子生物学之前就已完成的“现代综合学说”，而且解释得很不准确。 让外行来辩护进化论，往往是越辩越糟。一般人对进化论的误解已经够多的了， 何必再来帮倒忙？专心写你的政论文就是了，扯上一窍不通的生物学干什么？ 原文附后。 ------------------------------------------------------------------------- 达尔文主义错了吗? --与张宇先生商榷 .马悲鸣. 笔者完全同意张宇先生在《达尔文错了吗?》一文中对于达尔文进化论的肯定。 但其文首却说了一句:“用达尔文主义的反动来反对达尔文进化论的进步是不公平 的。”此话大有商榷的余地。 首先，达尔文进化论是观察事实，无所谓进步与否。物种进化就是这个样子 的。如今的进化论已经推进到分子生物学的基因水平。生物学每进一步，都对进 化论提供了一个更深层次的说明。达尔文当初发现(不是发明)进化论的洞察力比 之牛顿发现运动三大定律的成就有过之而无不及。 基因生物学对进化论的粗略通俗解释大约是这样的:基因以概率随机突变。 在所有可能的突变方向上，最适应环境的那个特定方向突变的基因所决定的生物 个体被环境淘汰的概率最小，也就是生存概率最大。生存概率大导致繁殖机会多 和遗传概率大。遗传是基因的复制过程，因此这个更适应环境的基因具有更大的 拷贝机会而更有可能复制延续下去。如果一个生物个体在性成熟之前就死去了， 自然没有繁殖的机会以拷贝它所携带的基因。 进化论的发现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现象，即越是基因对策完备的物种， 越少进化，在进化系列上越落后。从单细胞生物到人的进化树分支上滞留了无数 物种。它们之所以没有进化成人，就是因为它们由基因指定的生存策略完备在该 位置上，以至于不再需要快速进化也能保证其基因的拷贝机会足够多到保持这个 基因的复制延续。比如草履虫等单细胞生物以分裂法无性繁殖，速度极快，以至 于即使死亡率高达99%以上，其残存的个体还是足够把其基因拷贝几百万年，几亿 代而不至于灭绝。能够抵消掉环境摧残速度的疯狂繁殖速度和尽可能少的环境资 源补给需求可以保证该基因蓝图的拷贝延续，它也就用不着再大踏步地进化了。 有性繁殖比之无性繁殖提供了更多基因重组的机会，父本和母本基因的杂交 使后代在不同的基因样本里随机抽样组合。组合成的后代中那些碰巧更适应环境 的个体又有较大的性交机会和繁殖概率。这个物种便能比较快地进化得比较高级。 高级物种是因为没有碰巧遇到足够完备的生存策略以便迟滞在某个水平上所 造成的结果。我们人类是地球上最高级的物种，因此说明在过去的进化过程中人 类始终没有撞上一个最佳生存策略:没有高速的繁殖率，没有极低的环境资源补 给需求，没有灵敏的嗅觉、听觉、视觉和触觉，没有敏捷的追逐猎获物的四肢…。 换句话说，就是因为我们人类的生存策略太笨了，所以才被迫直立起来，以便使 用前肢，从而代偿出这么个聪明的头脑来。 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是符合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将其继续扩展推演就是社会 进化论。也就是所谓的达尔文主义。人类社会从原始共产主义，经奴隶制、封建 制到资本主义也是一个进化序列。过去由于只强调生物个体在争夺有限生存资源 时的强悍是所有生存对策里第一要紧的本能，以至于被希特勒等人利用来搞种族 主义。这其实只是个偏见。在物种生存对策中还有很多其他策略。其中有一个重 要的策略是同类之间有恻隐之心，不杀食同类和不自戕。两只发情的公狗为争雌 而决斗时，只是打到一方夹着尾巴离开，放弃性交机会为止。得胜的一方没有能 力，也不肯耽误性交而去把对方咬死。只有人类才会有目的和有能力杀害同类。 狼不到饿极了绝不吃狼，即使是已经死了的狼。这个本能是写进基因里的。 每个物种都没有对本物种尸体的食欲。如果在进化历史上出现过对自己同类尸体 有食欲的物种，那么它们肯定已经在自相残杀中灭绝了。那些食人生番如果不是 适可而止的话，也早已经互相吃光了。所以种族歧视，弱肉强食，消灭弱者，这 些都只是强调了诸多基因性状中的一个，而违背其他更多基因性状，因此并不符 合进化论。 进化论考虑所有生存对策的组合。比如人为消灭弱者的结果，使本物种失去 那些弱者携带的，在未来变化的环境中可能更适应的基因。强健，只是在以体力 抢吃抢喝时用得着。而且病弱者还可以给人类医学提供更充分的医疗知识。 从达尔文主义的观点看，今日中国之所以落后，正是中国的地理环境，簸萁 形江河冲击平原肥沃和易开垦的土地，使中国得以农业立国。而这正是个相对完 备的民族生存策略。“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只要满足了“饮食、 男女”这两个人之大欲，就不必再想别的了。正是在这种地理环境中出现的孔孟 之道，醉心于完备策略的生存哲学，使中国人缺乏进取心，而日渐落后。 西方古代穷困之极，生存环境恶劣，既没有肥沃的土地，也没有簸萁形的地 理环护，所以他们才发展出穷凶极恶的海盗业，专门去放抢。从海盗业，逐步转 化成商业，由商业再衍生出一套政治法律制度，就是现在被中国年轻人看着眼热 的西方民主。多难兴邦，此之谓也。 西方法治为什么发达?因为它有丰富的犯罪纪录。为什么它有丰富的犯罪纪 录?因为它的人民不曾有过完备的生存策略。中国的法治为什么落后，因为中国 人都是“三世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法制没什么用。这正是进化论的 “用进废退”。 中国为什么最近一个半世纪比这以前的两千年有所进步?因为挨了从鸦片战 争开始的好揍。中国人生存策略的完备性被打开了缺口。共产党搞的社会主义为 什么反动?因为它重新用闭关锁国的办法迫使中国再回到过去以农业立国的完备 生存策略中去。毛泽东思想里的很多表述都显示出这一点。中共的所谓“革命” 之所以能取得成功，就是中国人普遍的对于过去完备生存策略的怀念和对共产主 义新完备生存策略的企望，使共产党有能力号召起力量来。 以上这些都可以从达尔文进化论里推论出来。社会生物学是进化论由生物个 体扩展到社会群体的推演，也因此只是观察事实。比如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只 是讲人类的繁殖速度是以几何级数增长的，而食物资源只以算术级数增长。由于 资源不够才导致以战争争夺。这基本上是对观察事实的一个大致正确的描述。恩 格斯批判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说达尔文受《人口论》启发而搞出来的进化论 正说明作为人类食物的物种也是以几何级数增长的。这种批判没什么道理。找个 生物数学家算一下就可以找到准确的答案。 所谓进步与反动只是在进化论描述的进化系列上所处的位置而言。向高级物 种，高级社会运作对策进化叫进步，反之则反动。进化论本身，不管是生物的或 者社会的，都无所谓进步与反动。 1996.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