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后之一 ·方舟子· 这本集子是我大学时代的诗选,确切地说,是1987年下半年即第三学年 之后的诗选。 在科大的五年,前两年浑浑噩噩,不必提了。剩下的三年,只有第三学年是 正正经经地在进攻阿波罗的城堡,第四年便踏上了GRE进阶,随后又躲进了科 学的殿堂。这毕业后的四个月则在为逃亡而挣扎。现在总算是可以静下心来了, 在太阳的余晖中哆哆唆唆地清理旧帐。倘若哪一天这本集子能印几本送送朋友, 就可以与诗神两讫了。 当我一首一首地阅读自己的诗作时,只感到是在阅读自己。那曾经是我生命 的一部分,而且是相当真实的一部分。每一首都曾经有过一个故事,至少,它们 使我想起了在《荒原》的美好时光和荒原五君超越时空的情谊。没有让它们都保 留下来,是很可惜的,我真正地感到了毁灭自己的创造物的上帝般的悲哀。 而我同时还感到另一种更真切的悲哀。 去年冬天,当我独步天安门广场,与城楼上那位酋长摄人心魄的眼睛相对时 ,我更加坚信我们的时代不能没有反叛的先知,来宣告一个世界的幻灭和兆示另 一个世界的来临——虽然来临的日子遥遥无期而且可能仍然会幻灭。这样的世界 这样的日子是应该有启示录般的吟颂出现的,即使不过是用以自我陶醉。然而可 悲的是却没有——甚至连呻吟也无法听到。因此我只能自封为先知了,于是就有 了《最后的预言》,用以祭奠逝者,并告慰来者。类似内容的还有几首。而我所 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如果仅从技术的角度看,最成功的当然是《有一种声音》,而勉强能发表并 获得几声掌声的就是这类把诗作为思维方式的作品。夜深人静的时候,从书堆中 探出头来,在传统的重压下喘几口气,在冥想中剖析自己或同类的备受压抑的心 灵,乃至于深入到心灵的背后,挖掘出某些形而上的东西,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 工作,却居然有人欣赏。当然也有不以为然,与诺亚的那场笔争就是因此而发, 而有一位同道更尖刻地嘲讽我不过是小巫,杨炼、岛子他们才是大巫。实际上, 我并未象杨炼他们只是在玩意象的排列组合的游戏,我并未抛弃理性和节奏,在 意象的飞扬和意境的虚拟中还力图达到结构与内涵的完美。从这点上说,我是相 当古典的。但以后未必再进行这种尝试,因为这一切太痛苦也太累人,倒并非怕 步人后尘。 可能有些奇怪,我自己偏爱《阅读自己》这种较轻松平淡的作品。它们揭示 了我心灵的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天真。在成人的世界里,天真是一种可怕的错误 。于是本想轻轻松松地写下去,却又不由得仍有悲壮的气息渗透出来。就连不多 的几首纯情的诗,也少有哀怨,只有悲壮。然而“我不能再闭眼躺着了/我必须 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航行到岸上去”。我终于还是只能回到现实的成人世界里 来。 把《走向蔚蓝》放在最后与《最后的预言》相对,似乎有点意味。也许有一 天我终于会写出我梦寐以求的史诗性的巨篇,而《走向蔚蓝》不过是一次不成功 的尝试。不乏气势然而缺少深度。如果对民族、对历史的把握只能达到如此浅薄 的程度,岂不可悲?所以它毕竟只能算是朗诵诗。当我在毕业晚会上把它朗诵完 之后,白雪走过来对我说:“这是一篇走向美国的宣言。”我迟疑了一下,苦笑 着说:“可以说是吧。” 呜呼,“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赴穗签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