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看电影 ·方舟子· 一 今年据说是美国电影的独立制片人年,几部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提名, 除了一部《竭力卖乖儿》,都是独立制作的。没有大牌影星,没有天文数 字的制片经费,没有好莱坞各大电影公司的撑腰,在出名之前也就无法在 主流电影院上映,而只能送到特殊的小电影院去。诺大的密西根首府蓝星 市,就只有这样一家名叫奥迪恩的小电影院,专门放映外国电影、独立制 片电影和其它为主流电影院所不屑的电影,但不放成人电影,也就无法象 成人小电影院一样买卖兴隆,倒闭过好几次。在我到蓝星市的第二年,奥 迪恩又面临倒闭,在报上呼吁大家支持,说是只要每年能筹到两万块钱就 可以维持下去。最后是成立了一个“奥迪恩之友”的俱乐部,交一百块钱 的会费就可全年免费看电影。大概拉到了一两百名会员,终于没有再度倒 闭。 当我搬到奥迪恩的附近,开始频繁光顾它的时候,它已经渡过了经济 难关,无需再吸收我这样的“之友”了。其实我每年交给它的钱是大大超 过一百块钱的。这个座落在集市广场上的小小的电影院,也在扮演着民族 文化俱乐部的角色。每当放中国大陆、台湾的电影,就会聚集起一堆中国 人,放巴西、墨西哥、古巴电影,是一堆南美人,与中国人一样熙熙攘攘, 真成了集市了;看法国、意大利电影的,则是白发苍苍、温文尔雅的老头、 老太太们。象我这样独来独往的电影世界公民,一定不多,否则奥迪恩也 不会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 虽然自诩为世界公民,其实还是有所偏爱的,从中国大陆、台湾进口 的电影是场场不漏,虽然看完之后是失望的多,下一次还是心甘情愿去失 望。有一次看的是黄建新根据贾平凹的小说改编的《验身》,没见中文报 纸吹嘘过,去看的中国人也就不多。贾平凹号称是小说大家,讲的这个故 事却是司空见惯的老套路,看了头就知道尾,情节的可预见性正是犯了电 影的大忌。阴差阳错,放映的时候却在中间放颠倒了顺序,变成了长工和 老板娘未过门就守寡的儿媳妇先上床再恋爱,玄乎乎的倒让观众觉得有几 分东方的神秘色彩。我实在不愿意在第二天见到当地报纸的影评因此对此 片赞不绝口,在电影结束后便去向经理说了,结果是得到了两张下一部电 影的票做为补偿。我其实乃是电影世界中孤独的看客,更愿意独自一人在 黑暗中品味另一个世界的悲欢,一张票也就足够了。 离开蓝星的前一夜,从生化大楼开始,华森演奏厅、图书馆、希德河 乃至北京快餐、莫比尔加油站、迈耶超级市场,这些五年来与我息息相关 的地方我一一去告别,最后来到了奥迪恩门前,正遇上最后一场电影散场, 只见稀稀拉拉走出了几个人,突然感到一股生离死别的悲伤。 纽约的罗切斯特也有这样的一座电影院,名字就叫“小剧院”,据旅 游手册的介绍,竟也算是罗切斯特的一景。我到罗切斯特找住处的时候, 朋友便带我到那里去看了张艺谋的《摇啊摇》,但此后的一年半,我却再 也没去光顾过。这座小剧院不幸处于市中心的正中心,而我对夜晚上市中 心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只好敬而远之了。轰动一时的《英国病人》原先就 是在小剧院独家放映的,也未能吸引我冒险一顾。等待此片得了奥斯卡大 奖,在各大影院纷纷上映,我才就近找了一家看个新鲜。结果就象电视《 善菲尔德》中的伊蕾恩一样,此片的冗长、虚假让我如坐针毡,之所以没 有象伊蕾恩那样愤而离开,而枯坐了近三个小时,乃是因为整个影院只坐 了我一个人,我很慈悲地决定让这部获奖影片放完。 圣地亚哥应该也有这样的电影院吧,但我却连打听的兴趣都没有了。 在灿烂的阳光下,夜晚已成了可有可无。 二 前面说到成人小电影院买卖兴隆,不过是设想之词,并没有切身的体 会。刚到美国的时候,接机的同学带我到纽约市的时代广场见见世面,走 累了却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坐下歇一歇的。同学说,这里唯一一个我们花 费得起的地方,就是花五块钱进成人电影院,要坐多久可坐多久。我倒是 跃跃欲试,他却不好意思了。当晚我就离开了纽约市,这一个可以亲身体 验成人电影院的机会就此失之交臂。随着录像机的普及,成人小电影院肯 定是没有七十年代那么兴旺了,象蓝星、罗切斯特这种中、小型的城市是 否还有这种小电影院,很值得怀疑,毕竟,一、两个人躲在家里看成人录 相要比跑到红灯区在大庭广众之下看成人电影要体面得多。 但我却有过一次很体面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看成人电影的经历,这得归 功于罗切斯特大学学生会电影组一个很奇特的习俗:每年春天刚来临时要 在学校的电影院放一部硬核的成人电影。买完票,还要验看证件、象征性 地搜搜身才放人进去,煞有介事。这是我长这么大看电影第一次被搜身, 至今也不明白为何要搜身。观众要比平时稍微多一些,还三五成群地坐着 不少女生。我见过资料说,看成人电影的几乎都是男性,校园大概有些例 外。开始放演员表的时候,每出现一个名字,观众便是一阵起哄,想必都 是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大明星了。电影本身自然没什么看头,无非是用简 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情节连缀起一串性行为场景,所有的台词加起来不会超 过一百句,动作单调机械千篇一律,并没有因为拿到学校电影院放映就能 高明多少。我感兴趣的是观众。当一个又一个特写镜头,真正是如柱如洞 扑面而来时,引发的是什么样的反应呢?男生们是默不作声,女生们却是 狂呼乱叫,“天啊!”“真肮脏!”“停下来!”,大约是借此才能释放 内心的紧张吧。而当屏幕上精液喷射的一刻,屏幕下也跟着一大哄,让我 想起小时候第n遍成群结队地去看《地雷战》公映,在日本鬼子踩上地雷 的一刻,从观众中爆发出来的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这与其说是在欣赏电影,不如说是在参加一个热闹的宣泄性集会,从 古罗马的狂欢到现代的摇滚音乐会,都属此类。而我是这集会中的外人, 他们在看电影,我只能在看他们。 三   罗切斯特大学放的电影一张票两块钱,校外影院放第二轮电影也是这 个价钱,而且音响要好得多,因此除非是象放成人电影这类特别节目,我 是很少在罗大的校园内看电影的。密西根州立大学的电影也是这个价,但 另有一个好处:花五块钱买一张通票,整个学期就都可以免费看电影了, 每周三、四部轮流在四个礼堂放映,其中两个礼堂就在生化大楼的附近, 晚上的实验只要有两个小时的间隔,就可以溜出去看一场电影。在密州大 的五年,也就成了我看电影的黄金时代。   这么一场一场地看下来,对电影在美国大学生中的行情也就了如指掌。 最受欢迎的是迪斯尼的动画巨片,看别的电影准时去就行了,看迪斯尼的 电影却要提前去排队入场,去晚了就没了座位,刚得了奥斯卡大奖的电影 都未必有这样的吸引力。与此相反的是外语片,除非是刚得了奥斯卡外语 片奖成了名片,每场往往也就只有几个人在看。我想这大概是因为美国没 有配音翻译,看字幕太累,未必是由于美国大学生对国外漠不关心。好莱 坞拍的以外国人为题材的影片,象《喜福会》,还是很受欢迎的,许多女 生还有备而来,拿着一盒擦面纸进场,准备在里面痛哭一场。我却没能在 《喜福会》中找到一个能感动我的场面,毕竟,它是为美国观众拍的。   在校园看电影的一个好处,是可以看到在外面看不到的经典名片。比 如密州大搞过一次希区科克电影周,在放《教父》下集时顺便把上、中集 也拿来放了一遍,等等。象这类大手笔,以前只能通过录像管窥,受了大 屏幕高清晰度的震撼后,才越发明白对这类电影,录像与电影的差别,远 大于快餐与宴会的不同,因此我也就很少光顾录像店,既然大宴不断,又 何需快餐果腹?   这类大手笔,都是好莱坞拍出来的,也只有以好来坞大公司的人力、 财力,才能够拍出这样的巨片。现在是以对好来坞不屑为时髦,这股风竟 也吹到了奥斯卡评奖。但只要好莱坞每年能推出一两部这样的杰作,在我 也就心满意足了。而且,真要看表演,还得看好来坞的。独立制片的影片, 大抵是所谓导演电影,演员不过是导演手中的道具,好来坞却古风犹存, 仍在靠演员的表演争取观众。好莱坞固然捧出了无数拙劣的演员,但美国 现在最杰出的演员却也都是由它培养出来的。我到美国后看的第一部电影 是斯特里普主演的《边缘上的明信片》,当时十句台词听不懂一句,但斯 特里普的一颦一笑却使我自以为看懂了这部电影。在阳盛阴衰、女演员大 抵以脸蛋、身材为资本的好来坞,姿色平平而演技超群的斯特里普乃是一 个异数,好莱坞有这样的异数,也就并非一无是处。从那以后斯特里普每 年的新片我基本上都去看。一般人看好来坞的电影都是冲着主演而去,我 也不例外,我冲着的是象斯特里普、霍夫曼、德尼罗、帕奇诺这些上一辈 的演员,在好莱坞奋斗了二三十年即将告别舞台,他们的演技才达到了炉 火纯青之境。有他们在,导演、编剧的水平如何反而是次要的了。   但好来坞的绝大部份产品,在我看来仍是垃圾,因此我光顾所谓主流 电影院的时候,远少于去奥迪恩这样的小电影院。这大概会很时髦地被认 为是处于美国文化的边缘,说不定还要被冠以“边缘人”的美称。但我在 中国的时候,一样认为中国的绝大部份电影都是垃圾,岂不也是中国文化 的边缘人。只不过中国没有主流电影院和小电影院供选择,只能够一窝风 都往主流涌罢了。   如果美国边缘人的定义是对美国通俗文化都保持距离,那我是不够格 的。美国报纸每天的漫画,也算是美国通俗文化的一大特色,大都很低能, 而以六岁男孩和布老虎为题材的《卡文和霍博斯》却充满了机智,曾经是 我每天必看的,后来才知道它也是美国最受欢迎的漫画(至少在知识界是 如此),无意中赶了一次时髦。几年前其作者宣布封笔,我和实验室的美 国人一样长吁短叹,认为从此无漫画可看了,的确从那以后我极少去翻报 纸的漫画版。室内电视喜剧也该算是美国的国粹,其收视率最高的《善菲 尔德》也是--用台湾国语来说--我的最爱。前一阵因其中一位演员开 价太高而差点停播,我和我的新美国同事一起提心吊胆,有同感的美国人 想必不在少数,我这不又突然进了文化中心了?其实在这个多元的崇尚个 性的社会,很少有人对每一样通俗文化都热衷,也很少有人对之一概排斥, 每个人都时而在中心,时而在边缘,或者说,人人都是中心,并不存在一 个大一统的中心,实在没必要以边缘人自居,自怨自艾或孤芳自赏。 1997.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