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门 老 张 ·方舟子· 老张是我母亲单位的看门老头。 因为秃顶,老张一年到头戴着一顶破旧的军帽。帽子下面是一张坑坑洼洼布满 皱纹的饱经苍桑的脸。这张脸一眯着眼笑起来,总让我想起金丝蜜枣,便有了一种 异常亲切的感觉。在我小时候,老张一见到我总会变戏法般地掏出两块硬糖来,以 致于我一直有一种错觉,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下衣兜的唯一用途就是为了装 那两块硬糖。 我母亲单位又不是什么重要机关,本来无须雇人看门检查来宾。老张的主要工 作就是防止邻居的小孩跑进来玩而干扰大家的办公。当老张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晒太 阳打盹的时候,几个小孩便会笑着叫着跑进来在天井里玩耍。老张揉揉眼站起来, 慢吞吞地走到天井中间,摊开两手往前挥动着,作出赶小鸡的姿势,嘴里说着:“ 去!去!到外面玩去!”于是小孩们笑着叫着跑了出去,老张便心满意足地回到门 口的板凳上继续晒太阳打盹。这,大概就是老张一天的工作。 当然老张也干点杂活。我刚上高中那年,中央下令一般的工作机关都不要再悬 挂毛主席像。有一天我去找我母亲,就见到老张爬上梯子,正要把墙上的毛主席像 摘下来,一面自言自语:“从前毛主席爱挂像,现在华主席不爱挂像。” 我听到了,一乐:“老张,现在早就是胡主席了。” “啥?”老张缓缓地转过头来,有点惊讶地看着我,“越南的胡主席到咱中国 当主席了?” 正是从这张因为惊讶而稍稍变得平缓的脸上,我明白了什么叫“不知有汉,无 论魏晋”,什么叫与世无争。 老张出身贫寒,年纪很大了才从农村娶了老婆。老婆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便 死于不知什么病,让老张从此又当爹又当妈。老张的儿子比我大几岁,有一张大得 有些出奇的嘴,因此自然而然得了个外号叫“大嘴”。“大嘴”嘴大力气也大,老 张又疏于管教,因此也就成了我们那一带小孩中的一霸。因为老张的关系,“大嘴 ”虽是小霸王,待我却很好,还帮我打过几次架。后来我家搬走,就再也没跟“大 嘴”打过交道。 我再次听到“大嘴”这个名字,是老张摘下毛主席像之后的不久。改革开放之 初,社会治安显得有些乱,与毛时代相比简直就是乱世〔如果与今天相比,可就是 太平盛世了〕,弄得人心有些惶惶。胡主席的老板发了怒,下令“枪毙十万,稳定 十年”,于是“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活动”〔史称首次“严打”〕便在全国各地 轰轰烈烈地展开,而打击的主要对象,是流氓犯罪团伙。 我们这个偏僻小城,一再挖掘,居然也挖出了一个流氓犯罪团伙。团伙成员以 未成年的青少年为主,主要犯罪活动是在长途公共汽车站敲诈勒索,欺负外地旅客 ;主要犯罪事实是向几个外地人收了总共十几块钱的地盘费,以及抢了一位外地人 一顶太阳帽〔那年头,男男女女出门都喜欢戴顶太阳帽,本地话叫“白帽仔”〕。 据说,这次严打,上级规定每个地方都得杀一两个人刹刹犯罪歪风。上级批准 下来:这个流氓犯罪团伙,民愤极大,必须从重从严判处。未成年罪犯一律送劳动 教养,两个成年罪犯作为流氓犯罪团伙首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其中一个是张 某某,外号“大嘴”。 召开万人宣判大会那天,人山人海,所有的中、小学生都被叫来当看客。我坐 在前面,见到了久违了的“大嘴”,发现他自始至终,咧着大嘴莫名其妙地笑着, 笑得很恐怖。 然而老张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在召开宣判大会的前几天,已经好久不说一句话 的老张在家里打了个盹,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1994.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