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欣慰和遗憾
羊华荣
我与林昭在苏南新专降北京大学两度同窗,1957年在北大同被划为右派。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处境,我们自然地成了相互同情、相互关怀的朋友。1957年冬天,当时北大反右高潮已过,学校将放寒假,校方对右派的监管相对有所放松,这就使我们有了一些自由活动的机会。林昭是北大知名的右派之一,她的行动易被人注意,故我与林昭相约,每天黄昏在校外相见。我们有时相约在颐和园或园明园遗址,有时相约在僻静的小酒店里,但大都相约在附近的田野中。北京的冬夜很冷,有风的时候更冷,当时林昭有肺病,弱不禁风,我们只能在荒坟和密林中寻找一些略可避风的地方。北大宿舍有暖气,但林昭宁肯在寒风中发抖,也不愿早些回到宿舍去,因为只有这一黄昏时刻,我们才能自由地谈天说地,尽情地喜笑怒骂;才能忘记白天的一切烦恼,静静地欣赏茫茫的夜色。从1957年冬天到来年的春天,我们风雨无阻,共同渡过了一百多个难忘的黄昏。
当时我们无所不谈。记得有次谈到北大一位右派被捕入狱时,我们谈起牢狱的问题。认为牢狱的大门为右派敞开着,但牢狱是人盖的,也是人坐的。右派既然还是人,坐坐牢亦无所谓。并认为:牢狱可以毁掉人,亦可造就人,古今中外有很多名人就坐过牢,有些因坐牢而名闻于世。1962年夏,我与林昭在苏州相见时(当时林昭被捕后保释在外养病),她高兴地回忆起当年的议论。她说,我入狱后,立即想起那次有关牢狱的议论。由于当年的预见,思想有所准备,故在牢中并未感到恐惧。她还送我一张自制的名为“铁窗之花”的书笺。
苏州分手后,她不久再次被捕,我以后则去了四川,从此失去联系。
在与林昭相处中,我感到:林昭对社会生活中的专制现象十分不满,她希望有一个民主自由的公正的社会,她愿为此而摇旗呐喊。但她只是一介书生,比较单纯,对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显然认识不足,因而她处处碰壁,屡遭不幸。更遇“文革”动乱,致使她死于非命。
林昭去世已三十年,往昔的是是非非,皆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淡化。三十年后来回首往事,我感到,林昭有值得欣慰的地方,也有十分遗憾的地方。
我认为:林昭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她是不幸中的幸运者。在那个年代里,类似林昭那样形形式式的不幸者何止成千上万,他们大都不明不白地,默默地很快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而林昭,活得明白,死得不(注:疑为‘也’字)明白。她的死,曾在社会上博得广泛的同情和关怀;她持久地受到苏南新专校友们的怀念;在北大百年校庆之际,有的回忆北大的文章中,亦提及林昭。林昭在北大只有四年,离开北大已四十年,但北大人并未忘记林昭,因为她毕生的追求,是与北大民主自由进步的传统相吻合的。林昭之死所以在社会上有持久的影响,这是由于她的悲惨遭的经历,已成为那一不幸年代的标志之一,亦成为当时众多不幸者中的代表人物之一。林昭是用血和泪书写自已历史的,她也得到了历史的承认。我想,林昭如九泉有知,当可感到一点欣慰。
林昭聪明,有文才,可惜未有充分展示其才华的机会。更可惜的是:她生前留下的一些文稿,也大都被毁或散失了。1968年早春,我到林昭上海的老家拜访其老母(我们1962年在苏州已相识),她告诉我,林昭留在上海的文稿在文革初已散失,手边仅留下她的一首诗,她随即找出此诗。这是一首长诗,诗名似为《普罗米修斯》(或为《盗火者普罗米修斯》),诗中热情地歌颂了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的幸福而献身的精神。林昭母亲去世后,不知此诗由谁保存了。
八十年代初,在北京罗青老先生家,谈起林昭,罗老说,林昭曾将一包文稿寄在他那里,“文革”开始后,由于害怕而将它全部烧毁了,他感到十分惋惜和后悔。
林昭存放在上海和北京的主要文稿已散失,看来,她存在的文稿不会很多了,我认为,这对林昭来说,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因为人们再也无法全面地了解林昭了。
林昭在被捕抄家时,当会抄走一些文稿和书信。林昭成为右派后,在无休止的检查和思想汇报中,或许会有点什么,但愿这些档案公开后,从中能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文革”开始时,我自知在劫难逃。及时将书信、文稿等毁掉,其中亦包括林昭的书信、诗文等。但仍设法保存了她的一张照片,一张自制的贺年片和三首诗,以作记念。诗已在《新专校友会刊》上刊出过(其中有些错字),我希望这次新专校友出文集时,能把它收进去,为林昭保存一些残余的文稿。
“此身行作沟中瘠,犹对西风吊落英。”就借用林昭的诗句来聊以自嘲吧。
——录自“五十年情缘”——华中、苏南新专纪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