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鲁迅与羽太芳子 南江秀一 羽太芳子是周作人夫人羽太信子的胞妹,后来成了周建人的夫人,后来周建 人与她分了手。 鲁迅在日本时,是否已认识芳子?不详。鲁迅1908年离开日本回国时,她才 十一岁。有可能羽太信子给鲁迅、周作人、许寿裳等人做饭时把她带去玩,那时 还是一个小姑娘,鲁迅未必注意。1912年5月,因羽太信子分娩需人照顾,芳子 由其兄羽太重久陪同,从东京来到绍兴。鲁迅日记1912年5月23日记有:“下午 得二弟信,十四日发,云望日往申迎羽太兄弟。又得三弟信,云二弟妇于十六日 下午七时二十分娩一男子,大小均极安好,可喜。其信十七日发。”这是羽太芳 子到中国的准确的日期。鲁迅日记1912年6月29日记有:“得二弟妇信,附芳子 信一纸,二十三日发。”这该是芳子第一次给鲁迅写信。 十五岁的芳子到绍兴后,与二十四岁的周建人生活在一个家庭里,渐渐产生 了感情。在羽太信子和周作人的从旁推促下,他俩于1914年2月28日结婚。鲁迅 日记1914年3月17日记有:“下午得二弟函,附芳子笺,十三日发。芳子于旧历 二月四日与三弟结婚,即新历二月二十八日。”第二天又记有:“下午得三弟与 芳子照相一枚。”当是结婚照片。这场婚事必然事先征求过鲁迅的意见,但鲁迅 远在北京,不可能发表什么看法,而且亲上加亲,也是好事。 周建人与芳子结婚后,感情尚好。1915年2月,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男)诞 生。鲁迅日记1915年3月1日记有:“得二弟及三弟信。言三弟妇于二月二十五日 丑时生男,旧历为正月十二日也,信二十六日发。”鲁迅记得如此详细,表明鲁 迅对三弟和三弟妇及其孩子的关心。孩子名冲,不幸于一岁余夭折。 周建人与羽太芳子的第二个孩子(女)于1917年11月诞生,取名鞠子,又名马 理。1919年5月第三个孩子(男)降世,取名沛,又名丰二,家人取绰号“土步” (一种黑色鲈鱼)。1922年2月第四个孩子诞生,即丰三。周建人和羽太芳子结婚 以来,应该说是和谐的。 周建人与羽太芳子于1919年12月,随同全家,住进北京八道湾周宅。周建人 到京后没有工作,在北京大学旁听,间或写些生物学和民俗学方面的文字,在 《新青年》等处发表。这样生活了将近两年,由周作人请胡适帮助,在上海商务 印书馆找到了工作,每月工资六十元。 周建人何以要到上海去工作呢?难道鲁迅和周作人不能在北京为他找个工作? 或许,这两位哥哥在新文化运动中已名声大振,但无论在教育部或大学里都并没 有较大的实权,而且周建人从九岁到十七岁一直在会稽县学堂读书,大概只有相 当于初中的学历,也给寻找较理想的工作带来了一定的困难。有人说:当时周建 人和芳子感情上已有裂口,因而希望离开八道湾到上海去工作。例如,俞芳在 《周建人是怎样离开八道湾的?》(载《鲁迅研究动态》1987年第8期)中说: 在绍兴时期,芳子对三先生的感情尚好。之后全家搬到北京,她看到姐姐信 子当家,大手大脚,挥霍无度。对她的尽情享受十分羡慕,对姐姐的话更是言听 计从,逐渐她也效法信子,贪图享受,看不起三先生,怨他无能,不会挣钱,经 常和三先生无故吵闹。据说,有一次周作人、信子、芳子带着孩子们租了车打算 出去游玩,三先生认为自己是应该参加的,万万没有想到,当他走到车子门口时, 芳子不齿地说:你也去吗?三先生听了这话,看着芳子冷冰冰的表情,十分伤感。 这屈辱又能向谁去诉说呢?向哥哥们去诉说,他们太忙,不忍用这些小事去影响 他们的精力和时间。唯一可以诉说衷肠的是母亲,但他又怕老母为他伤心,影响 健康,左思右想,只好把委屈埋在心底。……在八道湾竟是如此处境,真是难过 极了。他一再催促两个哥哥为他托人,好尽快找个工作,以摆脱这种处境。 这样说来,八道湾周宅融融大家庭的分裂,是从周建人和芳子的分手开始的, 鲁迅和周作人的决绝倒是第二次裂变了。但是俞芳的这段话是经不起推敲的。 俞芳是什么人呢?她是鲁迅在砖塔胡同居住时的房东的妹妹。1921年她十岁, 1923年鲁迅住进砖塔胡同时她十二岁。1930年她十九岁,在许羡苏离开鲁迅母亲 住处去河北工作后,她经常到鲁迅母亲那里代为给鲁迅写信,是鲁迅母亲身边的 常客,因而她知道鲁迅家里的许多事。从七十年代起,她写了不少回忆鲁迅的文 章,提供了不少有用的关于鲁迅的传记史料。这些文章她后来编为《我记忆中的 鲁迅先生》,由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但是上面所引的文章,不在她这本 集子里,而是1987年另写的。1921年她才十岁,当时根本还不认识周建人,芳子 “效法信子”等等的事,特别是那次芳子不让周建人一起乘车去玩的事,她何以 知道的?或许是鲁迅母亲后来告诉她的。但她文章中不是说,周建人“怕老母为 他伤心”,这些事对母亲也不说的,“只好把委屈埋在心底”,可见母亲也不可 能对她说这些事。当然,俞芳也不可能凭空编出来的。她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 住在杭州,有机会经常去周建人家走动,周建人后来的夫人王蕴如就是她姊姊俞 芬的同学,都是周建人的学生。所以,俞芳的这篇文章,如其说是回忆录,不如 说是根据“据说”写成的。她行文中写上“据说”两字实在是很明智的。写这篇 文章的用意也很明确,那就是为周建人、羽太芳子的分手探求一些原因。 我认为,对羽太信子和羽太芳子,必须抱实事求是的态度。以羽太信子来说, 她在挑起周作人与鲁迅不和上有一定责任,但并无其他罪恶。她不会持家,用钱 不会计划,大手大脚,恐怕还说不上“挥霍无度”吧?把她说成泼妇、恶妇,是 言过其实的。有人把周作人的落水归因于“有个日本老婆”,更为错误。周作人 的路由其思想发展而成,岂是别人所能左右的。信子不过是个脱离政治的家庭妇 女罢了。对信子言过其实,然后又说芳子“效法信子”,把芳子也说得十分不堪, 更其没有根据。有本《周建人评传》,甚至说芳子对周建人“冷酷无情”,真是 笔底生花!在当时八道湾周宅内,鲁迅周作人名声大振,社会地位日高,经济收 入日富,而周建人已三十多岁,仍待业在家,思想上有种种压力,是很可能的; 希望早日有一个合适的工作,也是很正常的。而芳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处境如此, 感到不光彩,有点怨言,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在这家大院里,毕竟是鲁迅、周作 人最有权力,全家的经济来源就出自他俩的手。说得再透彻一些,羽太信子要和 鲁迅争斗,只能提出“对其不敬”这样的下策,但也别无他路。因此,在这个大 家庭里,只要鲁迅周作人对胞弟周建人爱护、亲密、尊重,羽太芳子要欺辱周建 人,是不大可能的。 事实上,周建人的离京去沪工作,决不是由于芳子的欺辱。周建人1921年9 月离京时,芳子已怀孕。1922年2月芳子生下儿子丰三。1923年4月30日至5月14 日,周建人返京探亲,和芳子相聚半月。1924年7月周建人又返京探亲。从鲁迅 和周作人日记看,他返京期间和芳子相处尚好。 周建人还提出:希望芳子和他一起去上海生活。上述俞芳的文章中也写到这 么一段话: 三先生曾多次写信给芳子,有次甚至回北京亲自去说服芳子,要她带着孩子 到上海和他共同生活,但芳子舍不得离开八道湾,舍不得离开姐姐和亲属,舍不 得八道湾富裕的生活,坚决不去上海。对此太师母很有看法,曾不止一次地说: 女人出了嫁,理应和丈夫一起过日子,那有像三太太(芳子)那样,不跟丈夫却跟 着姐姐住在一起的道理? 当年十岁出头,既不认识“三先生”也不认识“太师母”的俞芳,根据后来 的“据说”写的这段话,本来是要指出“三太太”的又一罪过的,但她写着写着 不意又露出了一个大漏洞:既然周建人一再要羽太芳子到上海来,去探亲时又再 次劝她来上海一起生活,这不恰恰说明了他们的感情并没有破裂吗?而且周建人 一直怀着与芳子一起生活的强烈愿望!可见,周建人当年离开八道湾决不是因为 芳子对她“冷淡”、“冷酷无情”、使他“屈辱”、“难过极了”的缘故。 再看鲁迅对芳子的态度。鲁迅对芳子这位弟媳,一直是关心、爱护的。周建 人去上海后,鲁迅也没有改变态度。由于1922年的鲁迅日记在上海沦陷时缺失, 已无从查考外,其他各年都记着鲁迅与芳子的正常的和谐的往来。鲁迅离开八道 湾住进砖塔胡同不久,1923年8月13日鲁迅日记就记下:“母亲来视,交来三太 太笺,假十元,如数给之,其五元从母亲转借。”这是芳子零用需要,不是去付 生活费。这钱芳子后来归还。同月22日记有:“上午得三弟信并泉十五元。”26 日又记:“上午母亲遣潘妈来给桃实七枚,三弟之款即令将去交三太太收。”可 见周建人除向八道湾寄妻儿的生活费外,还通过鲁迅给芳子一点零花钱。这种零 花钱后来还有几笔。靠类似这么一点零花钱,说是也要“效法信子,贪图享受”, 真不知从何说起。而从这一点零花钱,却也透露了周建人对芳子的脉脉情意。芳 子患病住医院,鲁迅没有一次不前去探望。例如,1924年5月芳子生病住进山本 医院,鲁迅即去医院看她,并转交周建人寄来的十元,他自己也给了十元,以后 又多次往医院探望。芳子也常给鲁迅写信问候,有时还带了孩子去拜望鲁迅。 鲁迅始终很爱护芳子的孩子,而且喜欢。例如,鲁迅日记 1924年6月21日记 有:“至滨来香食冰酪并买蒲陶干,又购饼六枚持至山本医院赠孩子食之。”这 孩子就是丰二,即“土步”。7月7日又记有:“午往山本医院,以黄油饼十枚赠 小土步。”当时丰二大约跟着母亲往在医院里。鲁迅日记1925年3月12日记有: “晚为马理子付山本医院入院费三十六元二角。”按理,马理(鞠子)生活在八道 湾,进医院应由周作人付费,但鲁迅也乐意为侄女付钱。直到1936年8月至10月, 即到鲁迅逝世前后,马理一直住在上海鲁迅的家里。 大约从1925年或更早一些时间,周建人和往日在绍兴的学生王蕴如,在上海 同居。1926年生女儿周晔,1927年生女儿周瑾,1932年生女儿周蕖。周建人和王 蕴如同居并有了孩子后,仍继续向北京八道湾寄钱,生活十分拮据。鲁迅1926年 9月经上海到厦门后,在9月14日给许广平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建人与我有同一之景况,在北京所闻的流言,大抵是真的。但其人在绍兴, 据云有时到上海来。他自己说并不负债,然而我看他所住的情形,实在太苦了。 前天收到八月份的薪水,已汇给他二百元,或者可以略作补助。听说他又常喝白 干,我以为很不好,此后想勒令喝蒲桃酒,每月给与酒钱十元,这样,则三天可 以喝一瓶了,而且是每瓶一元的。 此信在收入《两地书》时,这段话已全部删去。信中所说的“其人”,即王 蕴如。说“建人与我有同一之景况”,即指:鲁迅有许广平,周建人有王蕴如。 鲁迅当然很同情弟弟的经济拮据。以后鲁迅定居上海,对三弟也多有帮助。 鲁迅在上海定居不久,芳子即有信来。1927年12月29日鲁迅日记记有:“得 芳子信,三弟持来。”此信是由周建人转送来的,估计是一般的问候信。以后长 期中断了联系。直到1936年8月27日,才来一信,是马理转交的;9月25日又有一 信,是直接寄来的。当时马理正住在鲁迅家里,很可能这两封信是来表示感谢的。 周建人给八道湾寄钱一直没有中断,这确是他沉重的负担。 1936年10月, 鲁迅逝世,这给了周建人沉重的打击,也给在北京的母亲以沉重的打击。几个月 后,1937年春节,母亲八十岁。为了给正在丧子之痛中的母亲一些安慰,周建人 携王蕴如及孩子们去北京,为母亲拜寿。寿庆期间,芳子、信子与周建人、王蕴 如大吵一场。丰二是站在亲生母亲一边的。以后双方又书信争执,经常为鲁迅母 亲代写家信的宋琳1937年2月25日给许广平信中说及:“三师母及奉二颇有不直 三先生之意”;“丰二函三先生有所要挟,或以马理回平责丰二过分,谓三先生 将答报不认他为子”;“三先生来信责备丰二”,等等。周作人也于这年2月9日 写信给周建人,指责他遗弃羽太芳子而和王蕴如同居:“王女士在你看得甚高, 但别人自只能作妾看,你所说的自由恋爱只能应用于女子能独立生活之社会里, 在中国倒还是上海男女工人搿姘头勉强可以拉来相比,若在女子靠男人蓄养的社 会则仍是蓄妾,无论有什么理论作根据。”经过这场大吵,周建人就不再向八道 湾寄钱。查周作人1962年11月28日给鲍耀明的信,其中说及:“内人之女弟为我 之弟妇,亦见遗弃。(以系帝国主义分子之故。)现依其子在京。其子以抗议故, 亦为其父所不承认。” 不久,芳子这边又发生了一件突发的事:1941年3月24日,她的小儿子丰三, 在家里用周作人警卫的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自杀。有人说,这是因为 丰三在辅仁大学附中的同学,为了保全周作人一生清白,前去行刺周作人,不料 这反而促使周作人落水,因而思想上很苦闷,遂自杀。这说法是不可取的。倪墨 炎君的《中国的叛徒与隐士:周作人》中亦已否定了此说。我以为:丰三的自杀 很可能是家庭纠纷造成的。父亲与母亲脱离关系,又声明不承认儿子,这对他无 疑是重大的打击。丰三当时十九岁,正是又懂事又不甚懂事的年龄里,经受不住 家庭变故的打击。 羽太芳子以后一直生活在北京八道湾,与孩子相依为命。新中国成立后,也 是如此。她于1964年逝世。女儿周鞠子(马理),于 1976年逝世。儿子丰二在北 京有自己的工作岗位,早已是退休老人。《周作人年谱》编著者之一张铁荣君曾 去访他,问及关于周作人及其他的事,他表示无可奉告。 周建人于1984年7月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六岁。他是我国著名社会活动家, 著名文化人,是出版家,学者。他为我国的革命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他在文化 事业上的成就也是不可磨灭的。 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不幸的家庭有各种不幸。让不幸的婚姻,归咎于旧 社会、旧制度吧。 但我希望:写“回忆”的人,写传记的人,搞“研究”的人,不要出于种种 动机,对不幸婚姻中的无辜而且无告的受害者任意脸上抹灰,这是不公正的,也 是不道德的。 1995年2月8日写毕。 (肖毛扫校自《书城》杂志1995年第3期) (XYS20030108)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