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质疑《鲁迅与我七十年》中鲁迅之死因 秋石 2002年9月17日《文艺报》   海婴先生以古稀之年出了一本自传体的回忆录,因为他是鲁迅先生的儿子,故 将其书名定为《鲁迅与我七十年》。   早在此书还在出版社运作之中,媒体已经为此着着实实地渲染了一番。因而可 以这么说,在这本书尚未面世之前,无论是长期从事鲁迅研究及相关研究的学者, 还是成千上万热爱鲁迅的读者,无不翘首以待──因其十分醒目的书名,足以使人 们藉此承继一些迄今为止尚未知晓的鲁迅遗产。   令我感到失望的是,海婴先生在此书中告诉了我们一些困惑和费解的内容,我 觉得很有必要对这些内容作进一步的探究和澄清。   鲁迅因肺结核晚期又不同意外出休养疗病,于1936年10月19日逝世。应当说, 有关鲁迅的死因是十分明了的,也是一个没有什么争议的问题。   现在,距鲁迅逝世65年之后,海婴先生用众多“疑点”,向世人包括仍活于世 的巴金、黄源、梅志等前辈见证人,惊爆了一个“秘闻”:鲁迅极有可能是被他的 家庭医生须藤拖延治疗谋害的。不仅如此,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涉及到了时任 中共中央特派员、党中央与鲁迅先生之间的惟一联系人冯雪峰的头上。   海婴在该书58-64页中以一个《长埋于心底的谜》为题,向我们“披露”了鲁 迅的死因。其依据有二,一个是鲁迅之弟周建人1949年7月14日致许广平信,信中言: “鲁迅死时,上海即有人怀疑为须藤医生所谋害或者延误。”另一个是海婴再度依 据“建人叔叔”向我们提供:“商务印书馆有一位叫赵平声的人曾在‘一二八’前 讲过,须藤医生是日本‘乌龙会’的副会长,这是个‘在乡军人’团体,其性质是 侵略中国的,所以这个医生不大靠得住。”   有关须藤医生系日本“乌龙会副会长”一说,迄今无有第二人涉及。而70年前 那个名叫赵平声的人其可信程度,依据又有几何?从1932年“一二八”前到鲁迅逝 世,须藤医生竟然要用5年左右的时间来实施这个慢性谋害计划?鲁迅早年习医,难 道他对同行欲谋害于他长达5年之久的拖延战术竟然无从察觉?   实际上,同海婴的说法完全相反,鲁迅对须藤医生是尊重和信赖有加的。鲁迅 不仅认定须藤从来没有向他隐瞒病情,而且早在史沫特莱、冯雪峰、茅盾(兼翻译) 和许广平先生一起协商邀请美国医生邓恩给他作彻底诊断之前,就向他发出了病情 恶化的警告。这可以从他所写的类似遗嘱的《死》一文中找到答案(该文写于1936年 9月4日,发表于同月20日出版的《中流》1卷2期。此时距他逝世还有一个月。此文 后被收入1981年版《鲁迅全集》第6卷第611页)   鲁迅这样写道:   直到今年的大病,这才分明的引起关于死的豫想来。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 样,一任着S医生(即须藤先生──笔者注)的诊治的。他虽不是肺病专家,然而年 纪大,经验多,从习医的时期说,是我的前辈,又极熟识,肯说话。自然,医师对 于病人,纵使怎样熟识,说话还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经给了我两三回警告, 不过我仍然不以为意,也没有转告别人。   请读者们注意了,鲁迅所云“他至少已经给了我两三回警告”的话,是在史沫 特莱邀请美国医生邓恩为其全面诊察之前。因此,不存在海婴所述须藤医生“隐瞒 病情”的说法。在《死》一文中,紧接着“也没有转告别人”之后鲁迅写道:“大 约实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险了的缘故,几个朋友暗自协商定局,请了美国的D医生 (即邓恩──笔者注)来诊察了。他是在上海的惟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经过打诊, 听诊之后,虽然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 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我也没 有请他开方,因为我想,他的医学从欧洲学来,一定没有学过给死了五年的病人开 方的法子。然而D医生的诊断却实在是极准确的,后来我照了一张用X光透视的胸像, 所见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诊断相同。”   纵观鲁迅亲述,一是替无辜的须藤先生摘除了在他死后65年由海婴先生冠以 “谋害”或“延误”的冤狱;二是经当时最具权威的肺病专家邓恩诊断,鲁迅不仅 病危,而且“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掉”,其后的X光片证实了邓恩医生所言鲁迅病情 的危重。萧红后来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这样追述着:“这照片取来的那天, 许先生在楼下给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角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块,左肺的下半部 都不大好,而沿着左肺的边边黑了一大圈。”海婴先生在其书61页写道:鲁迅逝世 “距他(指邓恩──笔者注)的会诊,恰好半年。”经查,史沫特莱引邓恩医生到 鲁迅寓中为之全面诊察,系1936年5月31日,鲁迅在这一日日记中有“下午史君引邓 医生来诊,言甚危”的字样。这一日距鲁迅逝世的10月19日,仅4个月零19天,又何 来海婴先生的“恰好半年”之说。海婴先生在成书之时,难道连翻一下父亲书信日 记的工夫也没有?而且就在邓医生诊察的当日下午,须藤医生也及时赶来给予了诊 治,可见也没有海婴所说“拖延”一说了。因为这一日日记中鲁迅还有“须藤医生 来诊”的字样。   作为妻子的许广平在其《关于鲁迅先生的病中日记和宋庆龄先生的来信》一文 中(刊1937年10月上海《宇宙风》),也实事求是地写道:   ……大家互商之后(指与冯雪峰、茅盾──笔者注),由史沫特莱女士请了一 位医生来,医生诊断说已经无可设法,后来经史女士再三恳商,才说最好赶紧入医院, 医三个星期,然后离开上海养病一年,什么也不做。当时史女士请先生决断一下, 但是他说:“现在已好些了。”终于不相信自己的病状危急……   鲁迅病危的消息一经传出,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其中尤以五天后宋庆龄先生 的敦促信为甚。刚刚割治盲肠还不能行走的宋庆龄急切地写道:“方才得到你病得 很厉害的消息,十分耽心你的病状!我恨不得立刻来看看你我恳求你立刻入医院医 治!因为你延迟一天,便是说你的生命增加了一天的危险!!你的生命,并不是个 人的,而是属于中国和中国革命的!!!为着中国革命的前途,你有保存、珍重你 身体的必要,因为中国需要你,革命需要你!!!”宋庆龄最后写道:“我希望你 不会漠视爱你的朋友们的恳求!!!”   面对宋庆龄和众多友好的恳切要求,鲁迅又是怎样想的呢?   还是许广平在同一篇文章中作出了诠释,她写道:“宋先生那么恳切的一封信, 同样不能变动他的心,他觉得若果‘中国需要你,革命需要你’,就更不应该自己 轻易舍去。另外的一个致命伤,就是他向来不晓得休息和娱乐,一提起医院的静静 躺倒,不言不动,不看书,不思想,不写作,凡这些,他都是不愿意的。这样坚强 的意志的人,肺病实在不适宜于他。此外较小的原因,自然也在打算养病费的巨大 而迟疑,虽然我再三解说了,有生命才能发展生活,然而他的意思也是那么坚定, 许多朋友都觉得想尽方法,终于没奈何,仍由他在寓所养病。”   许广平先生的这个亲笔诠释,从根本上否定了海婴先生在该书中一再指责“须 藤似乎是故意在对父亲的病采取拖延行为”,不将鲁迅“送入医院治疗”,“而只 让父亲挨在家里消极等死”的说法。   海婴先生还在书中写道:“记得须藤医生曾代表日本方面邀请鲁迅到日本去治 疗,遭到鲁迅断然拒绝……”   以须藤区区一退休医生而言,他能代表“日本方面”向鲁迅发出去日本治疗的 邀请?其次,翻遍鲁迅所有书信日记、许广平先生及其他亲近者的追忆、回忆,我 们都找不到这一说法的依据和由来。但鲁迅不止一次同冯雪峰、茅盾、姚克、萧军、 胡风、黄源等人谈及去日本疗病的可能。到了后来,如同年初放弃接受我党和苏联 政府安排去苏联疗病一样,他也放弃了去日本疗病的安排。在鲁迅逝世前数日,著 名翻译家、斯诺好友姚克先生带着刚出版的译着去见鲁迅。在这篇名叫《最初和最 后的一面》的悼文(刊1936年11月5日《中流》1卷5期)中,姚克先生记录了有关这 次会面的谈话内容。   鲁迅:这肺病是已经有二十来年了……反正医生已经检查过我的肺,据说我这样的 肺病在五年之前就早该死的。可是我至今还没有死,已经是赚到了“外快”了,所 以我并不怎样放在心上。   姚克:可是,总以静养为上,不宜劳神。   鲁迅:只要坐得起来,我还要看书写文章的。叫我躺着不动,那就等于死掉。 那么我还不如看看书写写文章,倒未必一定怎样。   姚克:我想最好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去养病。不是听说你要到日本去治疗吗?   鲁迅:原有到日本去疗养的计划,但一则我至今每天还要发热,恐怕经不起舟 车的劳顿,二则一到日本就免不了有许多新闻记者要来访问;不见他们呢,他们不 免要不开心,若见他们呢,实在没有那许多精神来对付。所以现在要决计想不去了。   海婴先生还在书中指责须藤没有给鲁迅先生注射“空气针”,因而“促进了疾 病的发展蔓延”。   事实上,正是鲁迅先生拒绝了邓恩先生关于静养一年及注射“空气针”的诊疗 方案。   萧军在《病中的礼物》一文(刊1936年8月15日《作家》杂志,鲁迅生前看过这 篇文章)中写道,鲁迅对他说:“只要好一点,就想要做事情……这是没有法子── 他们说要我打空气针,说打一年空气针就可以好了,再就是为……可惜这两样我全 做不到……我的老子没给我留下钱……”   综上所说,鲁迅的死因并非像海婴所说的是一个“公案”(见该书59页),倒 是海婴先生所言种种,同鲁迅当年的书信日记及同他人的谈话,同许广平、冯雪峰、 茅盾、胡风等一些亲近者及当事人的当时记述,有着如此之大、之多的差异。   在该书60-61页,海婴先生再次借用“建人叔叔”的话,在指责冯雪峰仍“赞 成老医生(即须藤──笔者注)继续看下去”,搁置“邓医生的建议”,导致鲁迅 不出半年即告“去世”的同时,亲笔作了一个颇能引发读者愤懑的“附注”。现全 文转录如下:   中日关系紧张时,要想和冯雪峰、周扬商量一件事。他们都不露面,甚至传递 点消息都不易。叔叔找冯雪峰的妻子递话,就是当时的实际状况。叔叔还讲到过, 在十九路军抗日时期,冯雪峰住虹口离鲁迅的家不远,北四川路邮局旁的永安里, 形势刚刚开始有点紧张,他就不见踪影。为此,鲁迅很不满,说连通知也不通知一 下。几天以后,由内山先生代雇了一辆汽车,我们全家才被送到四马路的内山书店 二楼避了四十天──海婴附。   在这里,首先而且必须强调的一点是“赞成老医生继续看下去”的说法,是鲁 迅本人的主张,不是冯雪峰的意见,海婴先生自己在该书63页开首也证实了这一点。 况且,在1936年,冯雪峰是代表党中央同鲁迅先生发生关系的,在鲁迅先生治病的 这个问题上,冯雪峰是十分谨慎的。对此,许广平在自己的回忆中也多次提及到。   谈及“一二八”时冯雪峰的行踪,海婴先生不查证当时实际就发出这个指责, 是极不负责任的,也是严重违背历史事实的。   事实上,1932年“一二八”事变前后,冯雪峰按照党中央交给的任务,一直活 跃在抗日前线和救亡运动中。而且,此期间,冯雪峰也一直与鲁迅保持着联系。   经查证历史资料:   1932年1月17日,事变发生前11天,面对日寇咄咄逼人的侵略行径,冯雪峰在上 海南市公共体育场召开的上海各界人民抗日大会上作了发言,之后,他即深入各行 各业鼓动民众抗日和慰问前线十九路军。   “一二八”事变一发生,我十九路军迅起全国反抗,此时,冯雪峰一直活跃在 抗日前沿阵地,或鼓励士气,或带领各界民众慰问抗日将士。有关此期间冯雪峰的 行踪,有著名女作家丁玲的话为证。丁玲在其所撰《“一二八”期间我在上海参加 的几次抗日救亡活动》一文中这样写道:“我到过前线一次,冯雪峰去过几次慰劳。”   2月3日,也就是“一二八”事变发生后的第六天,冯雪峰与鲁迅、茅盾、叶圣 陶、郁达夫、丁玲、陈望道、胡愈之、胡秋原等43位文化名人联名发表了控诉日本 发动侵略战争罪行的《上海文化界告全世界书》。由此可见,自“一二八”事变次 日起,冯雪峰一面带领各界群众慰问十九路军将士,一面积极奔走,与各位文化名 人协商起草《上海文化界告全世界书》,这其中就有鲁迅先生。海婴先生又怎么能 够毫无根据地说“形势刚刚开始有点紧张,他就不见踪影”及“鲁迅很不满”呢?   在发表《上海文化界告全世界书》的第四天,也就是2月7日,冯雪峰与鲁迅、 茅盾、胡愈之、叶圣陶等129位作家联名发表“为抗议日军进攻上海屠杀民众宣言”。   相隔仅一天,2月8日,冯雪峰再度与鲁迅等人一起发起组织了中国著作界抗日 协会,并当选为执委会执行委员和编辑委员会委员。   也就在2月,为加强对国统区抗日救亡的文化宣传领导,党中央任命冯雪峰为中 共中央宣传部文委书记。毫无疑问,他跟鲁迅的联系更为密切了。   这是历史,而历史的真实是谁也不能捏造或篡改的。   在这里,我只是希望,希望海婴先生将来再度著书立说,特别是在涉及一些重 大历史事件、重要人物时,稍稍花点工夫查阅一下历史资料以及父亲的书信日记, 这样,失误和偏差就会大大减少,莫须有也就自然不存在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