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与我七十年(连载十二) 周海婴 《鲁迅全集》的出版   叔叔一家搬走后,我正感觉冷清之时,恰好父母的朋友们感到时势越来越紧 张,建议母亲尽快将父亲的著作全部汇编成集出版,以免湮没流失,再说霞飞坊 又有空闲的房子,正可作编校的场所。为此专门成立了编辑委员会,热心的朋友 陆续前来报到,这样,我们家又重新热闹起来。   编校场所设在客堂和亭子间两处。亭子间本来不宽敞,坐在里面的人却不少, 我记得有林珏和他的夫人周玉兰,以及吴观周、蒯斯曛等几位,以至桌椅相接, 空间很小,凡有人进出都得相互起坐相让,为此还闹出了不愉快。这事起因于吴 观周先生开了个玩笑。因大家都面对面贴近而坐,吴先生便幽了一默,说:“我 这个观周的周,就是观看周玉兰小姐的周。”不想这话传到林珏先生那里,竟认 真起来,大概以为这是在吃他老婆“豆腐”,于是兴师问罪,闹了起来。幸亏蒯 斯曛先生(我记得还有唐)等几位出面劝解,又将座位做了调整,此事才得平 息。   全集的日常编校相当忙碌。校对按流水作业,初校二校大家做,末校定稿由 王任叔和母亲等人负责。印刷厂打出校样,印在一种薄质纸上,半透光,背面粗 糙不能印刷的。校对错字用红墨水,也有用毛笔、沾水钢笔的。改正后速送印刷 厂修改。在校对过程中,有时会遇到具体问题,比如文章有些用字,父亲有他的 习惯和历史因素,而校对的朋友也有他的习惯用法,往往按自己的理解改“正”, 这样,末校的负责人就比较辛苦,若不对照原稿,只顾一路顺畅地看下去,比错 别字更难发现。这些校对过的旧纸,最终的贡献是置于厕所当手纸了。   每日午餐由编委会供应。那时有许多包饭作坊(上海人叫“包饭作”),谈 妥每月入伙人数和价钱,按日中午挑担送到,一头是菜肴,另一头是白饭、碗筷。 每每“试吃”和月初几餐,菜肴质佳量丰,我也尝过,滋味确实不错。但到了月 中和月末,逐渐荤少素多,直到吃不饱只得另换一家为止。包饭几个月下来,大 家都吃得腻味了,干脆自寻门路,到小摊贩那儿去吃面条、烙饼和馄饨。后来发 现环龙路有几家“罗宋大菜”店铺,伙计山东人居多,虽然每客价钱要比摊贩贵 不少,但是桌子上都放置一大盆切片罗宋面包,烤得外壳香脆,很是引人食欲, 放开肚子吃,吃完再添,店东不皱眉头。至于主菜,每客一菜一汤,菜有三五种 可以任选其一,也只是炸猪排、鱼排、大肉饼而已,汤约二三种,罗宋汤上漂浮 着酸奶油,还有一片煮得毫无鲜味的牛肉。但穷文人们还是乐于喝它,因为毕竟 多少有些油水,赖以解馋。偶尔,有几位年轻的看我孤单可怜,也带我去那里 “美餐”一顿。   《鲁迅全集》很快就出版了。分为木箱精装纪念本和没有木箱的普通本;再 有一种,是红色布封面装帧,这是普及本,便于低薪阶层购买。因为还收集了父 亲的翻译作品,全集共有二十卷,堪称洋洋大观。这就是大家通常说的1938年版。   不久,随着抗战形势日益吃紧,连住在租界里也人心惶惶了,这时那些原先 协助全集出版的朋友,除了少数坚持留下来,大都纷纷向后方撤退。这样我们家 重又变得空荡荡了。但这日子并没延续多久,为了生计,母亲后来陆续将一部分 房间租了出去。这套全集的纸型,更成了我们在孤岛赖以生存的依靠。这些都是 后话。    霞飞坊邻居   住在霞飞坊的文化界人士可也不少。隔壁63号是顾均正,他曾在虹口梧州路 开明书店工作。还有也从开明迁来的夏□尊、叶圣陶、金仲华、索非、唐锡光。 再有35号的章锡琛和王伯祥,33号的剧作家陈西禾。巴金住在59号索非家的3楼。 这几位都在霞飞坊住过几十年以上。肖军、肖红也来住过短时间。日本友人鹿地 亘因避难也在我家短期住过。下面就我熟悉的逐一予以介绍。    顾均正先生   先说我家隔壁63号的顾均正。他家早于我们3个月从狄思威路麦加里(现溧 阳路965弄)搬来,是索非帮助介绍的。他先预付3个月房租,自住2楼和亭子间。 一楼三楼借给洪姓和金姓两位房客居住。   抗战爆发,上海沦陷成孤岛,开明书店内迁,顾先生留守,每月只有30元的 生活费,无法养活一家七八口人,只有白天上班,晚上伏案拼命写作,常到深夜 一二点钟。   顾先生是科普作者,在中学教化学课。日寇时期,每户每月限用电三度。那 年代,煤油是军用物资,老百姓用电不够,只好点豆油灯。记得那时顾先生领我 们几个青少年钻研提高植物油灯亮度的法,从灯芯、上油方式的改变,到使用酒 精灯烧玻璃管拉制灯罩,用各种异形进出气口径,强制通气以增加氧气供给,通 过不断的改进,灯芯的光焰,竟然因燃烧温度上升而更亮了,效果居然接近小煤 油灯,读书做作业,不再是灯光如豆了。令我难以忘怀的,还有顾先生用科学方 法生煤球炉。那时木柴稀缺,他切细成丝条,在炉膛里搭架成交叉状,用半张报 纸,浇点酒精,竟然也把劣质煤球生着了。记得那时每户人家,每餐烧饭煤球按 个数使用,一旦多耗费,就不敷应付到月底了。当然,也有黑市煤球可买,但囊 中空瘪的文化人买了煤就没了买米钱,哪家不是“数着米粒”过日子的。有一日 中午我到他家,听到孩子们欢欣鼓舞像过节般地在吃饭,我走近看去,桌上没有 菜,只有一点猪油用以拌饭。   就在抗战胜利前一年,1944年秋天,一日吃晚餐前,顾夫人周国华(1992年 2月19日在北京逝世)来叫母亲去他家。原来顾先生要告诉母亲一个奇特的消息: 沪地的旧书铺子接到北平书肆传来一份书目,说是周作人要卖鲁迅在北平的藏书, 书目有一册厚。母亲一听几乎昏了过去。为了保护父亲文稿、遗物,母亲宁愿坚 守孤岛,为此而备受日寇凌辱迫害(见母亲《遭难前后》一书);而身为胞弟的 周作人竟要毁掉鲁迅遗物中重要的一部分——藏书。母亲即托顾先生再去寻找熟 朋友打听详情。   二三天后,得到证实的消息是:因沪京两地战乱汇兑难,北京朱安女士手头 拮据,生活有困难,理所当然要向小叔子周作人暂借些柴米钱。周作人竟借此怂 恿朱安卖书,让北京图书馆的几个职员清理鲁迅藏书,开录中外文三册详细书目, 交给书商去推销。由于商界的竞争,书目才传到上海来了。因索的价是个令人吃 惊的数目,不然北京的书肆为何不马上一口“吃”下来?显然,这书价必是内行 的周作人开的。又有消息说,大汉奸陈群表示要全部包下。这事让藏书家郑振铎 得悉了,郑先生历年收藏善本旧书,和旧书商有极深交谊,所以书商把这“秘密” 透露给他,由郑传给开明书店负责人王伯祥,辗转相告母亲的。   母亲表示,家里的东西,不论粗细,除了该保存的父亲遗物,可卖可当的就 当尽卖光,再有不够,哪怕四处筹借,也要把这些书籍全部抢救下来。若一旦散 失,将来必如大海捞针,再也无从搜回了。当这不惜代价收购的消息传到北平之 后(没有透露是谁要全部买下),不久又传来:在售书目录里,有若干善本古籍, 已被周作人圈掉占为己有,而售价仍旧不变。各书商听得此种从未遇到过的不义 行为,纷纷摇头表示不屑。   母亲的另一想法是托北平的老朋友去劝阻朱安女士,同时急筹一笔钱送去, 解除她眼前的困难,以此釜底抽薪之法使父亲的北京藏书不被变卖,周作人的招 术才会落空。于是,即托唐、刘哲民二位专程北上去向朱安女士说服安慰,保 证她的生活费一定及时解决。之后,母亲筹措了一笔钱,存在北平友人处,按月 送给朱安女士,这才避免了因战乱而致汇兑阻隔造成她生活的困难。当然,鉴于 我们母子自身的困境,每月能付给的生活费是不多的。而此时,周作人却过着拥 有多个佣工、管家、车夫的上层生活,与之相比近在身边的嫂嫂所过的日子差别 是多么悬殊!   顾先生原在商务印书馆工作,后转入开明书店负责编写理化课本。他自学成 材,没上过一年大学,却发表了百余篇科普文章,有《在北极底下》、《少年化 学实验手册》等等,受到青少年读者欢迎。1945年抗战胜利,国民党接收了《正 言报》,想邀顾先生任儿童文艺副刊主编,待遇优厚。但顾先生得知这是国民党 三青团的报纸后毅然拒之不去。    巴金先生   索非家的三楼,曾住过巴金的三哥李尧林。他因患肺结核,静养在房里深居 简出。由于他是病人,我到59号玩耍,从不踏进他的房间。我甚至记不得有没有 与他交谈过。只感到他文弱、清瘦,脸色较差。   巴金那时还单身一人,住在霞飞坊时间虽不长,却完成了《春》和《秋》两 部传世名著。记得那时常有一位年轻姑娘出入霞飞坊59号探访巴金,我当时才十 几岁,猜不出她是学生还是不定期的助手,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生性活泼,讲的是 宁波口音的上海话,频率高,速度快。她每回来访,巴金总是语言不多,但很有 耐心。这位姑娘就是萧珊。经过八年马拉松韧性恋爱,她终于成为巴金海枯石烂 心不移的终生伴侣。这方面,巴老有许多回忆篇章,这里就不多写了。   抗战胜利后,巴金夫妇回到霞飞坊,仍住59号3楼。那时他俩已有女儿李小 林。我记得她每天从后门出来,喜欢在弄堂里拉着一把小竹椅,又当车又当马, 愉快地奔跑着。不多日子,椅脚磨歪几乎坐不得了。她母亲在旁监护着,不时惊 呼,要她当心摔跤。夏天闷热,傍晚居家习惯在弄堂里一边纳凉一边喂小孩儿吃 饭。萧珊总是很有耐心,一边看着小林吃饭,一边在旁唱儿歌。遇到卖咸鸭蛋的 小贩经过,就买下几只,小林吃得越发顺当。沪上卖鸭蛋的小贩都手提一个竹篮, 浮面有三四只外壳开口的淡青绿色的高邮蛋,去壳的地方漂出一汪红油,很是吊 人胃口。在那个柴米油盐样样昂贵的年代,一只油汪汪的咸鸭蛋对于爬格子的文 化人家庭,不啻是美味佳肴了。   巴金和我父亲的写作习惯相仿。晚上九十点开始动笔,直写到清晨。吃住很 简单。踏进他房间,里面并没有各种厚重书籍和大小字典满桌子堆放着。仅仅是 临窗一张桌子,边上几把椅子和床,余下的空间,是一排排书架和书柜。室内光 照不强,黑洞洞地令人有神秘感。有时听到客人的谈话声和爽朗的笑声,随着谈 话声抑扬传来,门口飘逸出一种香气,那是陈西禾、黄佐临来访时专门烧煮的一 种饮料,黑而且苦,我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喜欢喝它。   鞠躬(索非的长子)告诉我那是咖啡,有的客人连糖也不放呢。他还指着一 只立式铝壶讲,壶里套有铝芯,上有布满小孔的盒,咖啡粉按客人人数增减纳入, 小罐盒伸出一根管子到壶底,水沸之后随压力升到盒面,喷洒而入。咖啡淋出汁 到壶里,三分钟即可。有些人不懂煮咖啡的诀窍,任其沸腾,待香气满溢四邻, 苦涩全部浸出,掩掉了甘纯之味,杯中的饮料只剩苦水一杯,这就外行了。我俩 还常常领得去购买咖啡粉的任务,从霞飞坊朝东穿出弄堂,三分钟路程,便到霞 飞路“DDS”旁的咖啡豆专卖店,距店几丈远就能闻到焙烘着的咖啡豆的芳香。 咖啡豆盛在落地透明长筒形玻璃缸内,颜色有黑棕、棕黑、棕褐、淡棕,依焙炒 火候强度而各异。豆子有发亮的和发暗的,据说那是炒时放入了白塔油。豆粒也 有大中小之别。旁边还有几筒未炒熟的生豆子,深绿色的。也许有些老饕愿意自 己动手烘焙吧。可是对于咖啡,父亲生前并不热衷,还曾经说过,他把喝咖啡的 时间留下来写文章。而巴金他们这几位咖啡爱好者,文章依然喷涌而出,并未误 人误己。我呢,后来也有了喝咖啡的习惯,并且深谙烧煮的诀窍,却并无出息。   巴老是四川人,多年在外,仍一口浓重的乡音。对我们这些少年,不管自己 心情如何,总很客气。他平时爱喝浓茶,喝沱茶,更爱喝香浓的佳品红茶,也有 时见他买回茶砖,我们便帮他敲碎。巴老吃饭的菜肴很随便,从不挑拣。那时小 饭馆价格低廉丰俭随意,来客坐到吃饭时,同赴小馆子极为平常,并不认为是一 种“高消费”,客人也不会感觉是欠了人情而要改日来还。巴老和四川人一样能 饮酒,却容易脸红。他会多种外文,有时远在底楼下就能听到他的朗读声,抑扬 顿挫,好似在朗诵诗歌,至于是什么语种就不知道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