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与我七十年（连载十四） 周海婴 我的学习经历 　　很不幸，自从我幼时得了哮喘，各种疾病随之而来，并且一直折磨着我，使 我此后长期不能接受正常的教育。因此关于我的学习生活，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写 的。但是因为有人对鲁迅的后代是弱智还是天才感兴趣，我只得不怕丢人现眼， 报一报这方面的流水账了。加之过去有“许广平溺爱儿子”的议论，我想也有必 要把真相说一下，以供识者研究。 　　20世纪60年前我进幼稚园的事，前面已经交待过。这里只说园方对我智、学、 品的评价。我现在还保存着成绩单，可以说只具有普通智力，没有获得上代的遗 传因子： 　　智力方面：理解甲，想象甲，观察甲，审美乙，记忆超， 　　学习方面：音乐甲，故事乙，常识甲，游戏乙，工作乙， 　　品性方面：习惯甲，礼貌超，态度超，感情甲，体格乙。 　　评分标准是：超90以上；甲80分以上；乙70分以上；丙60分以上；丁60分以 下。 　　小学一年级是8月20日开学，成绩单只到10月3日止。父亲去世前的半个月没 去上课，请了病假。单上载有“缺课四天”，大概正是哮喘病发作，假条有缺漏 吧。父亲去世后的第二个月，我们就从虹口搬到法租界霞飞坊，学业也转到亚尔 培路552号的上海市私立海光小学。这学期上课115天，病假17天，迟到3次。照 理春天我的哮喘应该比秋天稍轻，这次病假是因脚面感染破伤风所致。 　　我那时8岁，学校入学体检，查出有肥肿的扁桃腺、严重的沙眼需立即治疗。 还有龋齿，需要填补。我的身高是4英尺，等于1.22米。 　　学校一个学期有三次考试，我的成绩尚称均衡，也有成绩单为证。学业：公 民优上，国语：读法优，作文优下，写字中下，算术超，劳作优下，音乐中上， 游唱中，常识优上，行为评估方面，共有八项，这八项是：爱国爱群，勇敢果断， 整齐清洁，快乐活泼，遵守纪律，诚实不欺，勤勉好学，工作耐劳。都通过了。 　　关于这份成绩单，有三点可以讲一下。一是从这张成绩单以后，直到五年级 下学年，没有一次读到学期结束，故没有大考的成绩单。就是因为哮喘发作，不 能坚持上课，缺课缺考，母亲只好请家庭教师为我授业。由此引来不少微词，说 这是母亲对我的溺爱。这些我在下面再说。第二是想说，凡是在一、二年级成绩 优良的课程，对我以后所学专业与爱好很有影响。例如劳作得优下，使我成年后 在修理方面比较擅长，一辈子喜欢修修补补。而在弱项方面，如唱歌、舞蹈，于 我如同笨鸭。说出来也许你会不信，我跳交际舞简直是个木头，以致终身不能 “下海”；唱歌也五音不全。我写的一笔字，稚拙无比。虽然在我十几岁的时候， 李平心先生曾热心介绍我去一个寺庙，那里有一位挂单和尚，书、画都有名气， 法名若瓢。若瓢让我写几个字，观察之后，判断我适合学柳公权的字帖。是不是 因为我的体形瘦削，宜于柳体，反正我也不敢询问究竟。每次我骑车二十分钟到 那个寺庙，他让我先磨墨活动手腕，然后选定某页临两张。他自去“腾云驾雾” ——吸鸦片，待我临毕，授课也就结束。也许他早已断定我是个“不可教也”的 孺子，碍于情面才勉强收留我的吧。所以，直至今日，不成器的我才敢透露曾有 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书法老师。但他赠我的一幅墨竹扇面至今还珍藏着。 　　 华北大学 　　来到解放了的北平后，我进入华北大学，时间在1949年初。当时华北大学和 另一所革命大学都在敞开大门吸收青年入学。我们这批学员每班约50人，分成几 个小组。设班主任二人，男女各一，因为入学的女生占了1／3，便于工作和交心。 班里的小组，每组十几个人，由学员选出大组长和小组长。学员年龄大都20岁上 下，但其中一位看上去有40岁，所以实际上入学是没有年龄上限的。报名后没有 严格的语文、数学之类入学考试。初入学分住在几个大院里睡统铺，自带卧具和 洗涤用品。华大与革大都不收学费，实行的是供给制。每天生活费标准按小米计 量，大约是27两（16两制），包括饭食菜金和调料。后来有两次寒衣捐助，又减 到23两。每人还发两套校服，暗绿蓝色土布，手纳布底鞋，是老区成批的产品。 每餐小米干饭尽吃，青年们的胃口很大，除去粮食，每天剩下的菜金便不多了， 开饭时只有一大桶水煮蔬菜，略有些简单的调料。有的男学生吃不惯这种粗劣伙 食，自去小店铺买辣椒酱下饭。这并非人人都能享受到，因为每人每月发给的生 活费不多。有些同学虽然出身富裕，但他（她）们是脱离了家庭入学的，界线划 清了，自然不可能有额外的入账。有烟瘾的学生，买点烟叶子手工卷成土烟吸。 我们学员最高级的享受是吃炒花生米，那已经属于“打牙祭”的档次了。但谁买 了炒花生米独自吃，也不会有人给他扣上“资产阶级思想”这顶帽子。在那里， 人人都感受到自己是融入了革命大家庭，都需要脱胎换骨，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珠， 谁也没有优越感，却又毫不自卑。 　　学习开始，每隔几天上课，一律在大广场集中听大课。学员按队列整齐地坐 马扎子小凳，膝盖上放置笔记本，纸质黄而粗糙，用沾水钢笔记录，墨水是紫颜 料浸成，倒也不褪色（母亲当年在天津师范学院读书时用的记录本，也是这种紫 色墨水，有一本上面还写有她退婚信草稿，至今已经过了80年，字迹色泽仍然完 好）。大课讲的是社会发展史、历史唯物论、经济学基础等等。讲课的教员很有 名，艾思奇也来讲过唯物论辩证法。听课之后大家先准备写发言提纲，然后是小 组讨论。我在这方面的基础欠缺，讨论时思想水平很低，只有虚心恭听，没有主 动发言的份。 　　学习三个多月之后，全体学员去参观抗日战争时期开展的地道战。钻入四通 八达迷魂阵似的地道，认识到全民抗战的伟大。不久又通知全体去石家庄市。我 们在晨曦中出发，按行军方式背上背包。但我们这支队伍既没有佩带水壶小米袋， 更没有武器，以致引来街上老百姓奇异的目光，也许他们在想，这些人既不像俘 虏，又不像带枪的八路军，究竟是什么队伍呢？这一天据说走了60多里，虽然多 数人是首次步行这么长的路程，脚底都打了水疱，却没有一个掉队的，应该说是 经受住了考验。直到夜色降临，我们才进入石家庄市区。这时已经饥肠辘辘，人 的生理本能在这饿了多半天的状态下发挥出特异的嗅觉能力，学员们虽然走在大 街石板道的中央，距街道边缘的小店有十多米远，可是我们的鼻子分明地闻到了 饭店、熟肉铺里的气味，分辨得出悬挂在那里的鸡鸭鱼肉。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 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在石家庄市，我们又开始听报告、参观，进行新一轮的学习，了解城市手工 业政策和对工商业的简单的规章管理等等。但这时的学业已大幅度提前，有些课 程如政治经济学等干脆就被砍掉了。不久校领导宣布：由于革命形势进展很快， 广东、广西已经解放，需要许多南下的干部补充各级机关部门，因此要求抓紧结 束学业。十多天后，大队又回到正定，领导要求学员写保证书，表态服从组织分 配。青年团和共产党公布了新加入的成员名单。我就在那个时期参加了青年团， 时间是1949年5月23日，是由于连珂同学介绍入团的，另一位介绍人是班主任王 一同志。 　　无条件服从组织分配虽是大前提，但在具体安排上，校方却是十分灵活体贴 人的。比如已经成熟的恋人，两人可以向领导汇报，在分配工作时能够照顾在一 起。这一来，在平时贴墙报的地方，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许许多多长短 格式不一的“通告”，一篇篇书写端庄整齐。内容不外乎：我俩经过长期自由恋 爱，革命志向相同……愿意走向共同的革命道路，在此宣布确定我们的恋爱关 系……下边是两人的具名。有些恋人早就在平时表现出来了，是意料之中的。有 的简直让人怎么也想象不到，于是引来同学们的感叹和祝贺。 　　在此顺便讲讲关于我的小插曲。原来在学习期间，我也有幸得到女生的青睐， 有位女生还为此设了妙计。可惜我当时还是个不解人情的呆头鹅，不但让对方的 一片美意落空，还吃了苦头，而我竟连表示歉意的机会都没有。那是因为我长年 多病，“久病成医”，有了些医疗知识，入学时又带了少量退热止痛之类的常用 药，班上就让我当个小卫生员。有一天午饭后，一位文学修养很好的女学员，悄 悄地塞给我一小袋花生米，说是“送给你吃”。正巧我饭刚吃饱，又有一个同学 胃疼找我，我便把这一小袋花生米随手塞在床铺边。待到傍晚前回屋，室友向我 索取花生米共享，我便大方地交出。吃到一半有同学发现袋里一张小纸条，上面 的留言大意是大佛寺旁的风景很美，（我）喜欢照相，可以去拍摄几张等等，下 边便是她的具名。我与这位女学员过去从来没有交谈过，相互并不熟悉，加上此 时天色已晚，便没去赴这个约。过了很久之后，有同学告诉我，原来这位女同学 那天在大佛寺旁边等到了晚饭前后，也许回来连晚饭都错过了。写到这里，我深 愧年轻时的无知轻率，即使自己不愿与之交往，过去打个招呼解释一下也是应该 的。另有一位女学员，采用的计策更令人钦佩了。她与几个女生想我是卫生员， 设计了在某一场合由她假装昏倒，随后让我赶去救治，以此达到与我接触之目的。 我到了之后，给她一粒阿司匹林之类的药片吞服下去，见她马上就好转了，我还 以为是这颗小药片起到了神奇效果，而根本不曾想及其他。自然我仍然没领这个 情。 　　不知不觉几天过去了。只见大队部在日夜加班开会。我们学员间互留永久通 讯地址。我留的是上海霞飞坊64号，但后来始终没有接到过一封信。现在回想， 在新中国刚刚成立期间，大家才投入工作，顾不得写信是正常的。离开“华大” 前，班里一个同学手持一枚石章赠我。他有点内向腼腆，在班里一向是不大出声 的。他说以此石章作为纪念。石章刻了我的名字，边款是：“海婴同志存辽西康 殷”。他就是古文字专家、金石家大康，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枚石章我很喜 爱，一直在使用着。大康夫妇一生坎坷，近来有多册专著出版，他的贡献被认为 “发前人所未发之秘，解开近千个古文字之密”，可惜已于1999年去世，这是一 位令我永远怀念的“华大”同学。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