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与我七十年(选载三) 周海婴 斗 鱼   父亲的房间里有两只鱼缸。一只矮而圆胖,紫红色的边沿,短短的三条腿。 它虽然晶莹透明,我却并不喜欢,因它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乐趣。缸里养着的几 条金鱼,呆呆脑的,却又非常娇气。上海的自来水氯气很重,再加上我们不会侍 弄,所以养不了几天,有的金鱼就肚子朝天,翻白眼夭折了,这使我非常扫兴。 但是,另有一只鱼缸,情况却不一样。这只鱼缸,高约尺半,宽约一尺,看上去 玻璃不怎么光洁,并不怎么值钱,也许原本就是为家庭养鱼而制作的吧。   这只鱼缸,放在父亲写字台的右侧,紧贴南窗。冬天,太阳从窗口射入,把 水缸晒得很暖;夏天来了,顺手一挪,将它移到西墙边,又比较阴凉。但这只鱼 缸里养着的十尾斗鱼,却非常惹人喜爱。父亲伏案写作感到劳累时,就停下笔, 唤我一起来观赏鱼的遨游姿态。这种斗鱼,身体扁平,色显暗褐,呈流线型,约 有三寸多长,几条带纹横贯全身。外表极其平凡,但却活泼善游,忽而上升,忽 而下降,追逐咬斗,灵活异常,从不见因为失去控制而冲撞在狭窄的缸壁上。完 全不像金鱼那样慢条斯理,懒懒散散,即使外界有什么震动,也只是摇摇尾巴, 沉入缸底完事。   当时,我不知那些斗鱼的来历。后来读到母亲所写的《我怕》一文,看到有 关这缸鱼的一段记述,只不过母亲称之为“苏州鱼”:“右方,靠在藤躺椅可以 鉴赏着的一缸‘苏州鱼’,是夏天病重的晨光,内山先生特地送来的,共十尾。 看看那鱼的活泼姿态,给与他不少的欢喜……”   内山完造先生为什么在1936年的夏天,“特地”送这么几条斗鱼给父亲呢? 想来也许寓有一番深意吧。大概一方面是为了使父亲得以赏心悦目,消除疲劳, 一方面也是为了希望父亲能以自己的坚强毅力,斗败病魔的袭击,能够早日恢复 健康。   也许是“天随人愿”吧,尽饼一场严重的折磨以后,父亲的疾病显然有所减 轻,能够起床活动了。这不但使我们全家和他的朋友们庆幸,而且使他自己的心 情也感到愉快。每在空闲的时候,他便和母亲一起往鱼缸里换水,铺沙,布置水 草,再把鱼缸轻轻地放回原处。有时看到水草过密,怕妨碍鱼的呼吸,又去掉一 些,再撒下鱼虫,然后静静地观看鱼在水中争夺吞食的情景。我有时乘大人不备, 伸手入水,想捞一两条鱼来玩玩,然而斗鱼极其敏捷,往往从指缝里溜掉。没有 办法,最后只好放弃这种念头。   但我这个“好事之徒”,并未就此罢休。逮不住斗鱼,就想出一个新招:在 这鱼缸里养了一群蝌蚪。这是纠缠着许妈,从郊区小溪里捞来的,约有三十多只。 一直养到它们脱去尾巴,长出四只小脚来。小青蛙是两栖动物,不能光让它们在 水里扑通。于是我们便小心地从鱼缸里倒出一些水,加些清沙,让它们在浅堆旁 边跳跃。有时跳得很高,差点跳出缸外,我便用一块玻璃盖住缸面。对于我的这 些举动,父亲似乎也并不认为是多事之举而加以制止。但后来,不知哪一天,这 些青蛙被谁全部倒掉了。四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这些都已成了梦境。 一枚图章   父亲的印章,现存有四十九枚。有名章、号章及笔名章,还存有判别古籍真 伪的“完”、“伪”、“善”、“翻”等单字章和“莽原社”等等的社团章。以 石质居多,还有水晶石、牙质和玉质的。外形有圆有方;有尽饼加工者,也有不 加磨制保持自然形态者。有一枚刻“只有梅花是知己”,石质,没有边款,我至 今不知何人所赠。这些印章,现分别保存于北京和上海的鲁迅纪念馆中。遗憾的 是,1941年12月,母亲遭日本宪兵队逮捕以后,父亲的手稿、日记和图章,都被 当做“罪证”抄没。待到母亲获释,东西发还时,才发现丢失了“十几个图章”, 其中有母亲自己的印章,有“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的图章,也有父亲的几枚印 章(见《遭难前后》)。这十几枚图章,连同1922年父亲的一册亲笔日记,虽经 母亲的当面追寻,但均杳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当时,日本宪兵队的审问者名 叫奥谷,如尚在世,能够提供线索,使这些东西得以发现,是我的一线希望,也 是广大鲁迅研究者和一切维护中日友好者的愿望。   上海鲁迅纪念馆保存着一枚白色木质图章。式样极其普通,呈长方形,印面 为3.7×1.0厘米,刻有阳文“生病”二字,字体正方,质地一般,刀力平平,显 见刻工并非名家。没有边款标记,不明作何用途。母亲生前,纪念馆的同志似乎 也未问及,因而使一些研究者不得其解。其实,我倒是一个“知情人”。   当年大陆新村一楼会客室的里间,有一张我们平日吃饭的八仙桌,桌上有四 只小抽屉。这枚图章,就放在朝南方向、大门方位的那只抽屉中。和它放在一起 的,还有个小圆匣印泥。我小时候,曾经拿这只图章往纸上盖着玩,弄得手指油 腻腻的尽是腥红色,这枚图章也被我弄得遍体印泥,满是朱砂色。据我所知,这 枚“生病”图章,是父亲在逝世之前的那一年请人刻制的。当时,他已病得很重 (据《日记》,从1936年6月5日——6月30日,就“艰于起坐”),连一向坚持 的日记都不能记了,因而也就不能像过去那样,有信必复,有稿必看了。接到信 件,不愿拖延时日,以免寄信人和寄稿人牵挂,所以想出此法,在回执盖上“生 病”二字的图章,使寄件人见此回执,就能明白情况,不致焦急催促。这也是父 亲对相识与不相识的朋友一种认真负责的态度。那时我已经6岁多了,有时在楼 下玩耍,遇到来信要盖此章时,往往不许旁人插手,抢着完成自以为非常荣耀的 任务。后来,很多熟人知道父亲病重,除了问候以外,一般都不忍再以事务相烦 了。但有些人并不了解,所以偶然也仍有送稿件前来请教的,碰到这种情况,母 亲估计短期来不及阅读,便婉言谢绝,如有持介绍信件送稿者,便在来信后面盖 以这“生病”二字图章,以让送信人有个回复。父亲去世后,这枚图章,连同其 他什物,一并搬到霞飞坊(现淮海坊)64号,再也没有使用过。想不到如今倒成 了一件很有纪念意义的文物了。 父亲为我治病   父亲青年时代虽然学过医,但他很谨慎,一般不替人看病或开处方,也不随 便向人介绍成药。他自己有病,往往满不在乎,可是看到亲友生病,就显得非常 焦急,尤其是上海他弟弟家中孩子有谁生病,更是念念不忘,关怀备至。因此, 我们家里经常备有一些日用药品,种类虽不多,但往往能够奏效。粗分起来,不 外两种,一种是外用药物,一种是内服药品。   前不久,我看到上海鲁迅纪念馆曾经展出过一种“口疮药”,五十毫升容量 圆形棕色玻璃瓶,还剩三分之一药液。我想起来了,这是日本医师配制的,专门 治疗口唇溃疡,由硝酸银液和药用甘油混合而成。每当舌头唇颊溃破,发生绿豆 大的白腐点时,如果单用硝酸银烧灼,疼痛难忍,混以药用甘油,使药性和缓, 涂在患处可以减轻剧烈的痛楚。每日搽二三次,创口就会愈合。大概这是为小孩 子们特意配制的吧。除了这种口疮药以外,还有一种颗粒状的结晶碘,二十五克 短矮型玻璃瓶装,可以配制碘酊,用于虫咬、无名抓痒、无名红肿、小疮初起等 症,比零售碘酒便宜得多。除了药水、药粒以外,还有一种浅黄色的细腻药粉。 也是玻璃瓶装,容量二十五克。   记得我小时候膝盖部位长过一疮,出脓穿破后,一个多月总不长新肉,露着 一个大洞,经常流血不止,父亲给我用这种药粉,填入伤口,过了不久,就从里 向外长出新肉,伤口逐渐得到愈合。几十年的时间,像流水一样逝去,但是父亲 弯下身,细心地给我敷药的情景,至今犹在眼前。“怜子如何不丈夫”,这是他 的名言,也是对自己的很好写照。   医治普通常见的皮肤病,除了“兜安氏驰名药膏(DOANS OINTMENT)”、 “韦廉氏医生药局”出产的“如意膏(SHE-KO)以外,父母经常使用的还有虎 标万金油。   特别值得一说的是,夏季用得最多的是“兜安氏”的痱子药水。透明玻璃制 大形扁瓶,一个夏季总要用掉一瓶半以上。父亲在写给亲友的信中说,夏天天气 闷热,他的事情又多,往往弄得“满身痱子”,身心很不舒适。其实,使他更着 急的倒是我每年一到夏季,总要长一身痱子,又红又痒,抓挠不得,一不小心, 溃破化脓,那就更加难受。记得每到晚饭以后,我跑到二楼,躺在父亲床上,天 色已暗,但不开灯,以求凉爽。这时候父亲就准备一个有盖的小碗和一块天然海 绵,将“兜安氏”痱子药水先摇晃几下,待沉淀在下层的药粉混合均匀,然后在 小碗里倒上一点,用药水把海绵浸湿,轻轻涂在我胸上或背上,每搽一面,母亲 用扇子扇干,再搽一面。这是我感到最快活的时刻,可以不怕影响父亲的写作而 被“驱赶”,有机会亲近父亲,躺在父母两人之间,心里感到无比温暖。时间悄 悄逝去,直到天色黑尽,父亲又要开始工作了,我才怀着依恋不舍的心情,无可 奈何地回到三楼,在自己的卧床上进入睡乡。   除了外用药品以外,家里还备有一些口服药品。父亲除了去药房买鱼肝油和 含“几怪”(一种药物名称)的咳嗽药水“伯拉吐”之外,很少买成药治疗疾病。 亲属有病,总是去医院检查或请医生到家里诊治,然后再按处方买药。如果需要 注射,往往由医生亲自操作,或由护士代为注射。当时医生开的处方,一般都由 该医生所在医院附属的小型药房配制。我颇好奇,常钻到配方的地方去看,可以 听到乳钵研药的声音,看到混合后的药末在十几张方形纸上分匀,然后以梯形或 三角形药包包好,插在一起,装在大口袋内交患者带走。药量不多,往往只够服 两三天的,服完药后,再请医生诊治。我用的内服药水,一般加的糖浆较多,容 易入口。如果药末太苦,则用一种半透明的薄糯米纸,包好捏拢,稍浸以水,再 马上置于舌上含水吞服,这样才不致满嘴苦涩。我因体弱,从小多病,在这方面 父母花去的精力不少。   除了药品以外,家里还购置了一些简单的医疗器具。比如温度计(华氏标 准)、蒸气吸入器、通便用的玻璃注射器等等,以备急用。纱布、绷带、镊子、 剪刀等等,也都放在二楼五斗柜的抽屉里面,随用随取,用后放回,井井有条, 从不紊乱。各种药品,也都有一定的存放位置,为的是取用方便。我现在仍然记 得它们的排列。附带一提的是,这里虽说是“家庭日用药品”,但它的服务对象, 有时并不只限于家庭以内。例如大姐周晔有过记述:父亲和叔叔曾在某天入夜, 为一位受伤的洋车工人包扎伤口,这已众所周知,就无庸赘述了。   我小时候种下了气喘病的根子,每到疾病发作期间,不但自己痛苦不堪,也 使父母担心劳神,不胜其苦。   我得的这种哮喘病,每在季节变换的时候发作。一犯起来,呼吸困难,彻夜 不眠。父亲为我常用的一种方法,我且称之为蒸气吸入法。架好一套吸入器皿, 即在盛水小锅中卡上一支细管,加橡皮圈密封,将细管一端通入另一小杯,杯中 装有调好的“重碳酸曹达”和食盐稀溶液,用酒精灯加热烧开,蒸气将药液喷射 带出,再经一玻璃喇叭口集中成为一束。这时母亲给我带上围兜,并且蒙上眼睛 (怕盐水刺痛眼睛),叫我张口吸气。湿润的水汽进入气管,药味咸而略苦。如 果还不痊愈,父亲就改用一种药膏热敷。先将“安福消炎膏”隔水泡热,母亲按 我背部大小准备一块布料,父亲用钝刀将白色的粘稠药膏刮在布上,贴在我的背 部或前胸。二十分钟以后揭去。这种药膏不知都有哪些成分,仅感到有一种薄荷 味,十分清凉,对于我剧烈的哮喘,也能起到缓和作用。   但以上两种方法,都不如芥末糊的功能来得神速。这似乎成了父亲对付我哮 喘病的一张王牌。说起来也很简单,用一个脸盆,放进二两芥末粉,冲入滚烫的 开水,浸入一块毛巾,待芥末汁浸透以后,父亲便用两双筷子插入毛巾,以相反 的方向绞去水分,以我能够忍耐的温度为准,热敷背部,上面再用一块干毛巾盖 住,十几分钟后撤去,此时背部通红如桃,稍一触及颇感疼痛。尽饼这一番热敷, 感到呼吸大为通畅,而且又困又乏,缓缓睡去,往往可以睡个通宵。这种方法不 知由谁介绍,其疗效大好,屡试不爽,但有时哮喘剧烈,此法仍不奏效,父亲就 直接用二三两芥末,加凉水和匀,如“安福膏”一样涂在布上,贴在背部。此糊 虽凉,但越敷越热,刺痒灼热,颇不可忍。时间也以十分钟为度,若时间稍过, 则背部灼出水泡,如开水烫伤一般。这样气喘虽缓,但却要吃另一种苦头了,因 此父亲一般不轻易采用。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