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与我七十年(选载五) 周海婴 诀别   1936年的大半年,我们的日子是在忧喜交错之中度过的。父亲的健康状况起 伏很大,体力消耗得很多。因此,家里的气氛总与父亲的健康息息相关。   每天清晨,我穿好衣服去上学。按照过去惯例,父亲深夜写作睡得很晚。今 年以来,因为他不断生病,母亲就叮嘱我,进出要小声,切勿闹出声响,以免影 响他休息。   遵照母亲的嘱咐,每天我从三楼下来总是蹑手蹑脚,不敢大声说话。父亲的 房门一般不关,我悄悄钻进卧室,侧耳倾听他的鼻息声。父亲睡在床外侧,床头 凳子上有一个瓷杯,水中浸着他的假牙。瓷杯旁边放着香烟、火柴和烟缸,还有 象牙烟嘴。我自知对他的健康帮不了什么,但总想尽点微力,让他一展容颜,也 算是一点安慰。于是轻轻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细心地插进被熏得又焦又黄 的烟嘴里面,放到他醒来以后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后悄然离去。这些动作十 分轻捷,没有一点声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每当出门,总要大声说一声“爸爸再 见”。中午吃饭的时候,总盼望父亲对自己安装香烟的“功劳”夸奖一句。不料, 父亲往往故意不提。我忍不住,便迂回曲折地询问一句:“今朝烟嘴里有啥末 事?”父亲听后,微微一笑,便说:“小乖姑,香烟是你装的吧。”听到这句话, 我觉得比什么奖赏都贵重,心里乐滋滋的,饭也吃得更香了,父亲和母亲也都相 视一笑,借此全家人暂离愁城。   然而父亲的疾病却是日渐加重了。来访的客人不能一一会见,只得由母亲耐 心解释和转达意见。每当病情稍有好转,就有萧军、萧红两人来访。这时候父亲 也总是下楼,和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参观萧红的做饭手艺,包饺子和做“合子” (馅饼)这些十分拿手的北方饭食,一眨眼工夫就热腾腾地上了桌,简直是“阿 拉丁”神灯魔力的再现。尤其是她那葱花烙饼的技术更绝,雪白的面层,夹以翠 绿的葱末,外黄里嫩,又香又脆。这时候父亲也不禁要多吃一两口,并且赞不绝 声,与萧军、萧红边吃边谈,有说有笑,以致压在大家心头的阴云似乎也扫去了 不少。这时,我小小的心灵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常来,为我们带 来热情、带来欢快。   自6月以后,父亲的疾病更令人担忧了。6月末的这一天,他在自己的日记中 追述说,自5日以后,“日渐委顿,终至艰于起坐,(日记)遂不复记。”连一 向坚持的日记都不能记,可见他的病是相当严重了。   秋天来临,一片萧瑟。因为父亲日益病重,家里寂静得像医院一样。每天要 测量体温,医生也不时前来注射(有时由护士代替)。我耳闻目睹的大都是有关 治病的事情,因此,心情更加晦暗。每次吃饭也没有过去的那种欢乐气氛了,父 亲虽然还是下楼和我们一起吃饭,但吃得很少,有时提前上楼回他的房里去。陪 客人同餐,也不能终席。所以大家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越来越沉重地向我们 袭来。我虽然不懂父亲病情的变化,也不懂什么叫做“死期”,但脑子里影影绰 绰地感到它会产生巨大的不幸,而且与父亲的生命有关。只是希望它不要降临, 离得越远越好。   有一天,父亲的呼吸比较费力。内山完造先生得知,就亲自带来一只长方形 的匣子,上面连有一根电线可以接上电源。打开开关以后,只见匣子微微发出一 种“吱吱嘤嘤”的声音,匣内闪出绿色的微光。过了一阵,便可闻到大雷雨之后 空气中特有的一股气息——臭氧。1936年9月12日,父亲在日记中写道:“夜内 山君来,并持来阿纯发生机一具。”说的便是这件事。使用它的目的,是为了使 呼吸舒畅一点,但试用了几次,似乎没有明显的疗效。   不久,内山先生也就派人取回去了。   说来也许奇怪,父亲去世前两天,我下午放学回家,突然耳朵里听到遥远空 中有人对我说:“你爸爸要死啦!”这句话非常清晰,我大为惊讶,急忙环顾四 周,附近并没有什么人。但这句话却异常鲜明地送入我的耳鼓。一个七岁的人就 产生幻听,而且在此后这么多年再也不曾发生过,这真是一个不解之谜。姑且写 下,以供研究。当时我快步回家,走上三楼,把这件事告诉许妈。许妈斥我: “瞎三话四,哪里会有这种事。”   但是不幸终于来临了。这年的10月19日清晨,我从沉睡中醒来,觉得天色不 早,阳光比往常上学的时候亮多了。我十分诧异,许妈为什么忘了叫我起床?连 忙穿好衣服。这时楼梯轻轻响了,许妈来到三楼,低声说:“弟弟,今朝你不要 上学去了。”我急忙问为什么。只见许妈眼睛发红,但却强抑着泪水,迟缓地对 我说:“爸爸呒没了,侬现在勿要下楼去。”我意识到,这不幸的一天,终于降 临了。   我没有时间思索,不顾许妈的劝阻,急促地奔向父亲的房间。父亲仍如过去 清晨入睡一般躺在床上,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好像经过彻夜的写作以后,正在 作一次深长的休憩。但房间的空气十分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母亲流着眼泪, 赶过来拉我的手,紧紧地贴住我,像是生怕再失去什么。我只觉得悲哀从心头涌 起,挨着母亲无言地流泪。父亲的床边还有一些亲友,也在静静地等待,似乎在 等待父亲的醒来。时间也仿佛凝滞了,秒针一秒一秒地前进,时光一分一分地流 逝,却带不走整个房间里面的愁苦和悲痛。   不一会儿,来了个日本女护士,她走到床前,很有经验地伏下身去,听听父 亲的胸口,心脏是否跳动,等到确认心跳已经停止,她便伸开双手隔着棉被,用 力振动父亲瘠瘦的胸膛,左右摇动,上下振动,想用振动方法,使他的心脏重新 跳动。这一切,她做得那样专心,充满着必胜的信念,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我 们也屏息等待,等待奇迹的出现。希望他只是暂时的昏迷,暂时的假死,忽然一 下苏醒睁开眼睛。然而父亲终于没有苏醒,终于离我们而去,再也不能慈爱地叫 我“小乖姑”,不能用胡须来刺我的双颊了……   我的泪水顺着脸颊倾泻而下,连衣襟都湿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在这茫茫 无边的黑暗世界之中,就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了。我那一向无所忧虑的幼小心 灵突然变了,感到应该和母亲共同分担些什么,生活、悲哀,一切一切。母亲拥 着我说:“现在你爸爸没有了,我们两人相依为命。”我越加紧贴母亲的怀抱, 想要融进她温暖的胸膛里去。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些人,有录制电影的,有拍摄遗照的……室内开始杂 乱起来,不似刚才那样寂静了。   这时来了一位日本塑像家,叫奥田杏花,他走近父亲的床前,伏身打开一只 箱子,从瓶子里挖出黄色黏厚的凡士林油膏,涂在父亲面颊上,先从额头涂起, 仔细地往下,慢慢擦匀,再用调好的白色石膏糊,用手指和刮刀一层层地搽匀, 间或薄敷细纱布,直到呈平整的半圆形状。等待了半个钟头,奥田先生托着面具 边缘,慢慢向上提起,终于面具脱离了。我看到面具上黏脱十几根父亲的眉毛和 胡子,心里一阵异样的揪疼,想冲上去责问几句,身子却动不了,母亲拥着我。 她没有作声,我又说什么呢!奥田先生对面膜的胎具很满意,转头和内山完造先 生讲了几句,就离开了。   七八点钟以后,前来吊唁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但大家的动作仍然很轻,只是 默默的哀悼。忽然,我听到楼梯咚咚一阵猛响,我来不及猜想,声到人随,只见 一个大汉,没有犹豫,没有停歇,没有客套和应酬,直扑父亲床前,跪倒在地, 像一头狮子一样石破天惊般地号啕大哭。他伏在父亲胸前好久没有起身,头上的 帽子,沿着父亲的身体急速滚动,一直滚到床边,这些他都顾不上,只是从肺腑 深处旁若无人地发出了悲痛的呼号。我从充满泪水的眼帘之中望去,看出是萧军。 这位重友谊的关东大汉,前不几天还在和父亲一起谈笑盘桓,为父亲消愁解闷呢! 而今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父亲的感情了。我不记得这种情景持续了多久, 也记不得是谁扶他起来,劝住他哭泣的。但这最后诀别的一幕,从此在我脑海中 凝结,虽然时光像流水一般逝去,始终难以忘怀。   关于父亲的突然亡故,后来据日本友人鹿地亘回忆,前一天,父亲曾步行到 他寓所访谈,离去已是傍晚,那时天气转冷,以致当晚就气喘不止,并不断加重, 引发气胸,仅半天就告别人世。鹿地亘也就成了父亲最后一位访问过的朋友。   回头再说石膏面膜的事。当时面膜翻注一具,交由我们留作纪念。它上面黏 有父亲七根胡子,但已不是父亲生时的模样了,脸庞显得狭瘦,两腮凹缩,我想 那是奥田杏花翻模时全副假牙没有装入之故,以至腮部下陷的吧。但不管怎样, 它是极其珍贵的。50年代,上海鲁迅纪念馆落成,我们将这副面膜捐献给他们, 现在作为一级文物保存着。   1999年,上海鲁迅纪念馆重建。在新馆落成典礼上,市委副书记龚学平同志 和我一起商量,认为胡子里有父亲的DNA,或许若干年以后会有科学研究价值, 应该以特殊的手段专门保存。这当然是好事,作为鲁迅后人,我十分感激和欣慰。   但是此前,我也曾遇到过令人愤慨的事。那是上世纪的70年代末,北京美术 馆对面有一家工艺品商店,竟在出售父亲的“再”复制面膜。它在白色的石膏成 品上喷涂了墨绿色,手感分量不重。我买了一具,回到家里稍加研究,发现它没 有制作单位,也无任何别的标志,可以判断它是从某一石膏面膜上复制的,而不 似“再创造”。我经过多方打听,始终找不到它的出处。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如果奥田杏花先生归国时不能多带行李,把这具“原始”阴模留给了谁,这位 “保存者”在文革后期“生产”了这些“产品”出售,以救穷急,这倒还情有可 原。但是,如果它出于某位艺术家的“创作”,那么我不禁要问:拿一个死者的 原始面膜翻制赚钱,你的基本道德在哪里?何况这是鲁迅,人们心目中的伟人啊! 我祈愿这种亵渎先辈的事,只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才发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