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鲁迅祖父的骂人、著作和姨太太 南江秀一 鲁迅祖父周介孚,是一位颇有传奇色彩的封建士大夫。他名致福,后改名福 清,字震生,又字介孚,号梅仙,以字介孚行世。 1838年1月22日,他诞生于浙 江绍兴,二十九岁(1867年)考中举人,三十三岁(1871年)考中进士,钦点为翰林 院庶吉士,三年后“散馆”,奉旨任江西金溪知县。戴了三年多县老爷的乌纱后, 因与上级不和,1878年被弹劾免职。1879年经李慈铭指点,“卖田捐官”,以后 一直在京候补,直到1888年才得了个内阁中书的实职。1893年因母丧丁忧回乡, 发生了科场行贿案,被光绪皇帝钦定为“斩监候”,从此就坐了八个年头的牢。 1901年被释放回家,又活了三年多,于1904年7月逝世,享年六十有七。鲁迅 1881年诞生时,他正在京候补。近年笔者研读摩尔根(Thomas Hunt Morgan)学说, 发现鲁迅身上有若干乃祖的基因(gene),因而周介孚也就成了研究鲁迅家世和性 格史的不可忽视的人物。这里撷取一些周介孚的生活片断和性格表现,以使读者 略见一斑。 1.周介孚的骂人 凡是写到周介孚的人,几乎都说他“好骂人”,包括他的两位颇有文才的孙 子周作人和周建人在内。有的研究者,例如著名学者唐弢,见李慈铭(莼客)《越 缦堂日记》中记有与周介孚的往来,就说是:“周介孚没有李莼客的才望,骂人 的本领却不弱于他。也许就因为这一点——骂得投机,他们才比较接近的吧。” 其实,同乡人在客地经常互访是很平常的事,哪里会坐在客厅里以一起大骂山门 为乐事!更有甚者,因周介孚藏有一副章实斋(学诚)的《文史通义》的木雕印版, 就把章实斋也拉了进来,说是:章实斋、李慈铭、周介孚这三个绍兴人之所以会 串在一起,因为都好骂人;他们骂人都有刻骨镂心的本领。其实,章实斋逝世于 1801年,周介孚还远远没有出生呢!他们哪里会有互相欣赏骂詈的机遇! 从现有的记载看来,周介孚骂人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骂朝廷官场,一是骂 族中子孙。不少人写到,周介孚常常骂到呆皇帝昏太后,以至使听的人害怕起来, 赶快逃走。但他到底怎样的骂呆皇帝昏太后,却都没有具体的记录。 他在江西金溪任上,顶头上司江西抚台李文敏并非科举出身,为他所藐视, 常有顶撞。有一次两人争执起来,抚台就抬出皇帝来压他,说:“这是皇上家的 事!”他反诘说:“皇上是什么东西?什么叫作皇上?”这很可能是争执中气急 说漏了嘴,但他因此得到了“大不敬”的罪名。这和后来的被弹劾免职很有关系。 周介孚指责官场的记载略多一些。他熟悉官场内情,有时只是说出了一些官 场真相,但在听的人,以为是在“骂人”。最突出的是,他曾“骂”了两位救他 的恩人。一位是刑部尚书薛允升。八国联军入京时,监狱中犯人纷纷逃离监狱, 事平后,犯人又自动回来归案。刑部因此奏请赦免所有犯人,得到慈禧的批准。 薛允升乘机夹奏,援引此例,以为也可释放周介孚,也得到慈禧同意。周介孚获 释回家,却对家人说:“薛允升是糊涂人,糊涂人好做官。”其实,周介孚关在 杭州,和北京的赦免犯人风马牛不相及,这薛允升何尝不知。但他和周介孚是同 年(同一年考中进士),又同情周介孚在科举考试舞弊相当普遍的情况下获罪,因 而来了一次“难得糊涂”,就在稀里糊涂中把周介孚释放了。官场中也常常靠这 种“能糊涂时糊涂”,以广结良缘,所以说“糊涂人好做官”。 周介孚另一位救命恩人是赵舒翘。周介孚案发时,赵舒翘是浙江臬司。皇帝 御批“秋后处决”,但秋后并未处决,把这事拖了下来,保住了周介孚一命的, 就是他赵舒翘。以后,他升迁了,而且升得很快,做了刑部尚书。周介孚说他自 有做官的诀窍。这诀窍就是善于揣摩和奉承慈禧的旨意。义和团事起,在要不要 利用义和团的“扶清灭洋”上,他当然也站在慈禧的一边。八国联军进京后,慈 禧抛出了几个“罪魁祸首”,赵舒翘也在内,得到了“赐令自尽”的下场。而真 正的罪魁祸首载漪、载澜,因是慈禧的亲信,却没有死。周介孚对家人们说: “赵舒翘尽忠太后,由此而升官,也由此而得死。”这说得多么深刻,岂是“骂 人”两字所能概括! 周介孚也常骂族人家人。他是一个规范的封建士大夫。他不吸烟,不喝酒, 不抽鸦片。他用功读书,热衷科举。他最看不惯子侄辈中的“嬉客大少爷”,吸 烟喝酒,游手好闲,而对抽鸦片者尤其深恶痛绝。有一个族中侄儿,名叫四七, 青少年时期就写得一手好字。周介孚被钦点翰林时,大门口挂的翰林匾上的字, 就是四七写的。周介孚做知县时,也带他去江西工作。可是以后他就做了“嬉客 大少爷”,烟酒不说,还抽上了鸦片。坐吃山空,家徒四壁,人也变得又脏又瘦。 周介孚奔母丧回家时,看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四七,不免一怔:“四七,是你 么?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接着周介孚由怜惜而变成恼怒:“四七!你这败家 子!你这不孝子孙!”周介孚不但骂他,还追着要打他。其实,族中像四七这样 的人何止一个?只是周介孚曾对四七寄予厚望,因而特别怜惜也特别恼怒罢了。 周介孚也骂家人。他丁忧回家不久,即逢“五七”。这天一清早他就起床了, 但全家毕静,都还在梦乡之中。他大为恼火,气愤得咬着指甲格格作响,满口 “王八蛋”、“速死豸”的大骂,还拍打孙子们的床柱,弄得全家不知发生了什 么事慌慌张张起床。周作人晚年还回忆说:祖父这样大发脾气,在他当年幼小的 心灵里大大减低了对他的尊敬。丧事中,“五七”是重要的节目。“头七”是热 闹的,“二七”、“三七”、“四七”一般是平平的过去,“五七”又掀起丧事 的高潮。“五七”这天不但有和尚道士拜忏念经,而且亲友也要来祭奠,是忙碌 的一天,理应早有准备。而儿子周伯宜(鲁迅父亲)因抽鸦片而不能早起,更使周 介孚的恼怒火上加油。在周介孚来说,他这天的大发脾气,大骂山门,并非是毫 无道理的。 当然,周介孚的骂人,不少是没有什么道理的,或虽有一定道理但不必大怒 大骂的。他的唠唠叨叨的骂人,确也常常使族人家人引为苦事。周作人曾这样回 忆说:“介孚公回家之后,还是一贯的作风,对于家人咬了指甲恶骂诅咒,鲁迅 于戊戌离家,我也于辛丑秋天往南京,留在家里的几个人在这四年间真是够受的 了。” 周介孚也有不骂的人,那就是他从北京带到绍兴的年轻的潘姨太太和已故的 章姨太太所生的小儿子伯升。鲁迅在学堂考试第二,会被周介孚指为不用功,所 以考不到第一;伯升考了倒数第二,他却说伯升本来生得笨,尚知努力,没有做 了背榜(最后一名)。可见周介孚的骂人也有偏心,并非都是公正的。 周介孚对儿子周伯宜的抽鸦片,始终不予原谅。他在狱中得到儿子病逝的消 息,悲痛之余,写了一副挽联: 世间最苦孤儿,谁料你遽抛妻孥,顿成大觉; 地下若逢尔母,为道我不能教养,深负遗言。 这挽联中的“尔母”,是指前妻孙氏,也即周伯宜的生身母亲;而“不能教 养”、“深负遗言”云云,即指周伯宜抽上了鸦片。据说这副挽联送到绍兴老家, 鲁迅周作人都深为不满:人已死了,还不饶恕吗! 周介孚从牢里释放回家,家道中落,威望下降。虽然他仍要骂族中不肖子孙, 但人们已不怎么当回事,已不怎么敬重他了。他大儿子已死,大孙子在日本留学, 二孙子在南京读书,小儿子伯升也在南京海校,妻子蒋氏因感情不好是常年不说 话的,姨太太潘氏比他小三十一岁而且识字很少实同文盲,两人可以交谈的话不 多,他常感寂寞。他常常只好找十三四岁的三孙子周建人放学回家时谈谈天。他 享受不到多少老年人所渴求的天伦之乐啊!这样的过了三年多,六月间的一天, 他开始像患感冒似的有点不适。请名医何廉臣(就是鲁迅笔下“陈莲河”的原型) 出诊,经过望、闻、问、切,这位老中医犹豫了一下说:“老先生,我照直说了 吧,想来你也是一个旷达的人,不必见怪。你这毛病,医药书中没有方子留下来, 随便开方也不好,我不开了。你可以准备后事了。”家人们都很感意外,因为看 上去他没有像要翘辫子的迹象,劝他再另外找个医生看看,他拒绝了。他一面叮 嘱家人丧事从简,一面给自己写了副挽联: 死若有知,地下相逢多骨肉; 生原无补,世间何时立纲常! 他的父母、他的前妻孙氏,他的妾章氏、他的大儿子,都是他的至亲骨肉, 已早他而去,而活着的人们,对他冷漠,没有感情,族人四邻,更是世态炎凉。 这副挽联,是缺少天伦之乐的感叹,这更激起他对远去的亲人们的思念! 1919年12月,鲁迅去绍兴搬家,周建人出示这副挽联。鲁迅看了一下就说: “这是在骂人!”急忙之中,鲁迅或许也并不理解乃祖其时其地的心情吧! 鲁迅祖父“好骂人”的说法,后来在新文学运动干将们的圈子里传开来了。 胡适在1922年8月11日的日记中曾记了这么一段话: 去看启明,久谈,在他家吃饭;饭后,豫才回来,又久谈。周氏弟兄最可爱, 他们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赏鉴力与创作力,而启明的赏鉴力虽佳,创作较少。 启明说,他的祖父是一个翰林,滑稽似豫才。一日,他谈及一个忘恩的朋友,说 他死后忽然梦中来见,身穿大毛的皮外套,对他说:“今生不能报答你了,只好 来生再图报答。”他接着谈下去:“我自从那回梦中见他以后,每回吃肉,总有 点疑心。”这种滑稽,确有点像豫才。 胡适没有写明:周作人(启明)在向他谈祖父骂人“滑稽似豫才”时,鲁迅 (豫才)是否在场。但从这段文字看来,周作人这么说,对鲁迅并无恶意,当时 “兄弟怡怡”,还没有闹翻。胡适记了下来,看来也并无恶意。文中所谓“滑 稽”,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指“幽默”,当时“幽默”这词在中国还没有半翻译 半创作出来,骂人如果是泼妇骂街式的恶骂,那是不会传之久远的;骂人而又幽 默,才能使人忍俊不禁,才能使人感到骂人的有趣,骂人的痛快,骂得入木三分, 深谙骂人的艺术,才能传之久远。鲁迅和周作人都骂过人,他们身上谁更多一些 周介孚的基因,就是没有胡适日记中的那段话,读者也是心中明白的。 (肖毛扫校自《书城》杂志1995年第6期) 2、周介孚的著作 周介孚虽和李慈铭有交往,还收藏过章学诚名著《文史通义》的底板,但他 自己却说不上有什么著作。 他热心功名,迷恋科举,倒又并非只读八股文。他主张小孩启蒙先读《鉴 略》,既可识字,又可知道中国历史的梗概。他并不赞成小孩启蒙一定得读《百 家姓》、《三字经》。鲁迅、周作人就都是以《鉴略》开蒙的。鲁迅在《五猖会》 中写到父亲要他背一段书才可以走。所背的书就是《鉴略》。周介孚还认为,小 孩识字以后,可以读小说,特别是《西游记》,容易为孩子所接受。然后再读 《诗经》等书。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回忆说:“介孚公的确喜欢《西游 记》,平常主张小孩应该看小说,可以把他文理弄通,再读别的经书就容易了, 而小说中则又以《西游记》为最适宜。”周作人还说:“小时候可以看小说,这 一件事的好处我们确是承认,也是永不能忘的。”周建人也认为:祖父介孚公关 于小孩读书的主张,“是比较开明民主的”。 对于中国古典诗歌,周介孚也有自己的见解。他曾从杭州狱中将一部木板印 的《唐宋诗醇》寄回家中。书中夹有一张字条,是写给樟寿(鲁迅)诸孙的。全文 如下: 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 多越事。再诵苏诗,笔力雄健,词足达意。再诵李白诗,思致肖逸。如杜之艰深, 韩之奇崛,不能学亦不必学也。示樟寿诸孙。 其实,青少年读中国古典诗词,总是按时间顺序从诗经、楚辞这样系统地读 下来的,哪里会像周介孚所说的跳来跳去的读。但周介孚的说法,也不失为一种 诗评,一种对古典诗人的见解。至少,周介孚读过许多中国古典诗人的诗集,并 作了比较。 在周介孚留下的书籍中,还有一本《古文小品咀华》手抄本。此书原有耕读 轩刊本,收短小古文二百九十一篇。每篇至多千把字,最少的一篇只二十三字。 手抄本收文八十一篇,七十九篇与刊本同,文中夹批、文后评语也与刊本大同小 异,似系刊本的精选本。手抄本书末有周介孚跋文: 售旧书才,挟此本,纸劣字拙,而文可读,因以薄直得之。 介孚氏识。 从这跋文可见,周介孚还不是毫无读书情趣的人。他竟认为这些小品文 “可读”,可见他的阅读面不是很窄的。 周介孚没有什么著作。他写过几十首诗,装订成集,称为《桐华阁诗钞》, 鲁迅曾将它抄录一过,没有刊刻。周介孚在杭州狱中,曾写了一本《恒训》,是 写给儿孙的,也有鲁迅抄本存世。《恒训》在结尾时说:“予性介,运复蹇,不 能积财以封殖,爰将生平所闻见者,可法可鉴持身保家之道,备述此编。尔辈守 之,如读楹书,大门闾,昌后嗣,于是在乎。”这可说是他写这本小册子的目的。 它的写法,和《朱子家训》、《颜氏家训》等不同,在每句戒言下,他都举一些 例证,以证明戒言的正确和有效。有些例证,写得很生动,有情节,甚至写出了 人的个性。如“力戒损友”条下,有一例证写道: 见人暧昧事,急迫事,切忌多言。世交某,与某公子友善,朝夕过从。一夜 晤谈,忽闻喁喁私语,公子趋视,则其妾与仆也。愤甚。告某,某曰:“家有美 妾俊仆,须有大量。”公子勃然色变。某即辞归。次日往探,妾挞毙,仆畏惧自 尽,其实无奸情也,窥客而已。某大悔恨,后客死,亦无嗣。公子频梦妾及仆冤 诉,亦悔。 这简直像是《聊斋志异》中的故事。文字简洁,情节跌宕,一言而丧两命, 切中“切忌多言”的主题。在“对付灾难”条下,有一例证,也写得十分生动: 道光季年,捻匪初起,首途戒严。清江至京,车辆多结队而行,犹被劫掠。 有数举子赴都应试,行在半途,车夫以路险难行告众,众大惧,进退维谷。有一 举人大声曰:“不妨!我与宋景诗大头领交情实切,放胆前行。”车夫愕然,曰: “真乎?”曰:“真!”乃沿途访问宋之踪迹,并托店家先寄一信,以通候。遂 履险如夷。逮进京,诸人争询之,某曰:“车夫店家,尽是捻党,吾言与宋有交, 群贼断不敢下手。伪通候,以坚若辈之信。”众乃服其智计胜人。 这里除将农民起义军与盗贼混为一谈外,简直直可作为短篇小说来读。情节 曲折而有悬念,人物对话富有个性。这大概是周介孚喜欢读小说所得来的功底吧。 难怪他认为儿孙从小读小说能通顺文理。从上述的两则例证,大约已可见《恒训》 的一斑了吧。 周介孚还写了大半生的日记。大概从他青年时代开始,一直写到他临终前一 天。用红条十行纸写。字迹端庄,每年一本,线装得很好。放在地上,有桌子般 高的两大叠。这部日记,反映了晚清一个相当规范的士大夫的带点传奇色彩的坎 坷的一生;并通过他,还反映了当时的京都官场和地方社会的各种动态。它应 该是很有史料意义的。1919年底,鲁迅回乡接家眷去北京时,把这些日记全烧掉 了。鲁迅说:“我这次回来翻了翻,好像没有多大意思,写了买姨太大呀,姨太 太之间吵架呀,有什么意思呢!”又说:“东西太多,带不走,还是烧了吧!” 它们就足足烧了两天。值得一提的是,周介孚的两个孙子——鲁迅和周作人,都 从青年时代起,用红条十行纸或蓝条直行纸记日记,每年一本,线装成集,鲁迅 在逝世前一天还在记,周作人记到红卫兵只准他在灶间地上睡觉时止,离开逝世 也不远了。鲁迅、周作人的日记,都已成为研究鲁迅、周作人的不可缺少的资料, 而且对于中国现代文化史和文学史的研究也都有重要价值。周介孚的日记要是能 保存至今而予出版,不但对研究鲁迅、周作人有用,而且必然受到中国近代史研 究者们的重视。 从上面提到的周介孚留下的某些文字墨迹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的书法艺术 脱胎于颜真卿而端庄、雄健、有力。他儿子周伯宜(鲁迅父亲)的书法则是端正、 平和、娟秀。鲁迅青年时期的书法明显的出自乃祖一路,后来他融合魏碑,带有 隶意,形成自己的风格。周作人的书法接近乃父,平和,冲淡,和他所追求的散 文风格一致。 3、周介孚的姨太太 后人对周介孚谈得最多的,首先是他的骂人,其次就是他的姨太太了。 周介孚先后有过三个姨太太。第一个是周介孚在江西金溪任上买的,姓什名 谁,现已失传。第二个是周介孚被弹劾免职后在北京候补时于1881年买的,湖北 人,叫章秀菊。她于1882年生一子,即周伯升。1883年她因病去世。第三个是潘 姨太,叫潘大凤,北京人。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说她癸己(1893)年春天周 介孚携她到绍兴时是26岁,照中国岁数的算法,她应生于1868年。周介孚是哪年 买她的呢?据周介孚对绍兴家人说:“我本来是不要买的,可是卖婆领她来给我 看时,阿升靠着她站着,我想买来领阿升也好。”一个小孩会在陌生姑娘身边靠 着站着,至少也得四、五岁吧?那么她大概是1886或1887年间到周介孚那里的, 当时她大约是十八九岁。周作人说她“髫年侍祖父”,也是这么个年龄吧。 除这三个有记载的姨太太外,周介孚是否还有别的姨太太呢?可能还有。鲁 迅1919年翻了翻周介孚日记,说里面有“姨太太之间吵架”的内容,那至少得有 两个姨太太才会“吵架”。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中也说:“介孚公做着 京官,前后蓄妾好些人。”那么,大概是哪段时期他同时有两个妾呢?很可能是 买章姨太前后到潘姨太到来之前的六、七年中。从一些记载看来,别的时期同时 有两个妾的可能性不大。 前面说过,周介孚是一位规范的封建士大夫,不喝酒,不抽烟,不吸鸦片。 买姨太太是否影响他作为规范的士大夫呢?在封建社会,实行一夫多妻制,封建 士大夫可以堂而皇之的纳妾。就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理学家,也有在家里养妾蓄妓 的,当然,士大夫喝酒、抽烟乃至吸鸦片,在那时也不会影响他的身份。 周介孚纳妾,却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他在江西金溪当知县时,带去了母 亲戴氏,夫人蒋氏,另有一个妾。他几乎每晚都在妾的房里。有一天晚上,蒋夫 人去妾的窗外窃听,难免有些悉悉之声。周介孚在房内听到了,知道是蒋氏,就 骂了一句“王八蛋”。她回到房里,越想越气,第二天就添油加酱编了一套向婆 婆戴氏诉苦。戴氏决定晚上偕同媳妇也到那妾窗下偷听。蒋氏在窗下有意弄出些 声音。周介孚在房内又骂了句“王八蛋”。蒋氏就大声嚷嚷起来:“娘娘在这里, 你连娘娘都骂了了!”周介孚知道闯了祸,赶快开门出来,跪在母亲面前认罪并 请求责罚。戴氏却已号淘大哭起来,越哭越起劲,以至衙内的人都知道了“大老 爷在骂娘”。这给和周介孚作对的上司知道了,就又多了一条“大不孝”的罪名。 这和他的接着被弹劾大有关系。这不能不说是周介孚纳妾的重大代价。 周介孚纳妾,在当时似乎是“正常”的事,但他带了个比他小三十一岁的年 轻女人回来,家人们难免会有种种想法。就是孙子们,也会很反感。因此,鲁迅 到绍兴搬家北迁之际,翻了翻周介孚的日记,正好见到姨太太吵架的内容,就一 把火把他一生的日记全烧了。这是周介孚生前所无法预料的,不能不说也是他的 重大损失。 潘姨太1893年到绍兴还只二十六岁,是个安分的人。周建人说她“年轻和 蔼”。周作人则说,“她的为人说不出有什么好坏,虽然家里的风暴普通总归罪 于她,这实在也给予祖母母亲的无限的苦恼,所以大家的怨恨是无怪的。但是由 我看来,……这是多妻的男子的责任,不能全怪被迫做妾的人。以一个普通的女 人论,我觉得是并无特别可以非难的地方。”周作人所说的“风暴”,这里是指 周介孚对家人们大发脾气的家庭风波。潘姨太活着的唯一任务,就是服侍周介孚。 在周介孚入狱后,她住狱外,每天或隔天去服侍周介孚,整整八个年头。她识字 不多,平时不看书,却酷爱京剧。她在杭州狱外住着时,曾歪歪斜斜抄写过《京 戏戏考》。但即使是她娱乐上的这么一点爱好,无论是在绍兴还是在杭州,也不 可能得到些微的满足,她不可能去看几场京戏。她不过是稍高级一点的女佣罢了。 周介孚死后,她更无所事事。佣人的粗活并不要她去做,她又识字不多,没 有看书的习惯。在深院大宅里,她过着寂寞的单调的枯燥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过 了四年多,她逐渐到外面去走动了。有一天住在大门口的单阿和来向蒋老太太说: 有一个眼上有疤的人,夜里常到潘姨太那里去。蒋老太表示不相信,井要单阿和 别乱说。过了一段时间,单阿和又来说;那个人在夜里,把潘姨太的箱子一只一 只拎出去了。这些箱子本来就是周介孚给她的东西。蒋老太对她采取听其自然的 态度。箱子搬完后,她人也不见了。过了几个月,她回来了。她要求蒋老太太允 许她走,并给一张凭据。不给凭据,那个男人就有“拐骗妇女”的罪名,蒋老太 答应了,就请本家周芹侯代笔,当场写了同意她离开周家的凭据: 主母蒋谕妾潘氏,顷因汝嫌吾家清苦,情愿投靠亲戚,并非虚言,嗣后远离 家乡,听汝自便,决不根究,汝可放心。即以此谕作凭可也。 宣统元年十二月初八日 主母蒋谕 潘大凤也有一张凭据给蒋老太太,表示她是自愿走的。全文如下: 立笔据妾潘氏,顷因情愿外出自度,无论景况如何,终生不入周家之门,决 无异言。此据。 宣统元年十二月初八日 立笔据妾潘氏 代笔周芹侯押 这天,潘大凤最后一次在周家过夜。第二天,吃过早饭,她回房里,整理了 一下,对蒋老太太说:“太太,我走了。”说着,她又走到小堂前,在周介孚像 前,边哭边说:“老爷,我走了哇!谢您的恩典,我永不忘!老爷,我走了哇!” 周介孚好骂人,但从不骂她和伯升。她跪下去,磕了个头。走到门口,她泪流满 面地又回转头看了一下这个她生活了几年的家,她如此熟悉又这么陌生的家, 然后缓慢地跨出门去。她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她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听到她的 消息。 周作人为服侍狱中的祖父,曾有一年多与这位庶祖母生活在一起。当周作人 自己也坐牢时,他想起了她,在诗《花牌楼》中有一段是写她的:“主妇生北平, 髫年侍祖父。嫁得穷京官,庶几尚得所。应是命不犹,适值暴风雨。中年终下堂, 漂泊不知处。”这里的“暴风雨”当指周介孚下狱。这段诗简要地概括了她的前 半生。愿这位曾是鲁迅家族中的一员的潘大凤,后半生有个祥和的归宿。 (肖毛扫校自《书城》杂志1996年第1期) (XYS20030206)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