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多疑”的个性阐释———对于《狂人日记》的个案分析  梁启谈  在鲁迅还活着的时候,鲁迅的论敌就以“鲁迅多疑”来指责鲁迅先生,甚至在鲁迅 逝世后几十年,苏雪林还在其《鲁迅传论》中这样谩骂鲁迅:“鲁迅的性格是怎样 呢?大家公认是阴贼、刻薄、气量偏狭、多疑善妒、复仇心坚韧强烈、领袖欲旺 盛。”“鲁迅多疑,出乎常情地多疑。”①这些人身攻击的说法早被人们所唾弃。 有趣的是,鲁迅不止一次谈到自己的“多疑”:“民族主义的文学家在今年的一种 小报上说,‘鲁迅多疑’,是不错的。”②“在未有更确的证明之前,我的‘疑’ 是存在的。”③“凡看一件事,虽然对方说全都打开了,而我往往还以为必有什么 在手巾或袖子里藏着。”④如此,不少的研究者顺承鲁迅的意思,从积极的角度加 以肯定:“叔本华、尼采和鲁迅都是个性怪僻的思想家,他们忧郁、多疑、孤僻、 厌世、悲观、愤世嫉俗,都是世所罕见。”“坎坷的生活造成了鲁迅一种本能的多 疑。”⑤“鲁迅……具有深刻的怀疑性。”⑥“无论是传统的中国还是现代西 方”,鲁迅“对矛盾的双方同时肯定,又同时怀疑。”⑦但综观这些看法,都是研 究者们在论述其他问题中顺带提起的,因此鲁迅“多疑”这样的看法仍处于一种自 然存在的状态,还未能从品性上加以界定,这样容易导致鲁迅“多疑”的一般化甚 至表面的或偏或缺的认识。本文试图以鲁迅的《狂人日记》为个案,考察“多疑” 在鲁迅身上的个性表现,即鲁迅的“多疑”是怎样的一种多疑?当我们丢开“鲁迅 多疑”这样的一般化、表面化认识,从个性的角度去体验与把握鲁迅的“多疑” 时,将会发现鲁迅的“多疑”是怎样的一种“多疑”。 1  以《狂人日记》为个案来分析鲁迅的“多疑”,基于以下条件。 第一个条件。 首先,《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所患的病是“迫害狂”,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其突出 的症状是病患者处于一种反应性妄想之中,对于周围的一切,都可能因某一事物特 征引起多疑性反应:或怀疑有人害他,或怀疑有人侮辱他。所以,《狂人日记》中 的狂人带着显著的“多疑”特征,或反过来说,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着重表现 的是狂人的“多疑”。(当然,我们不能将作品中狂人的多疑套在鲁迅身上,这待 下述。) 其次,结合鲁迅的创作情况来看,在鲁迅的小说中,有一些作品不像《阿Q正 传》、《孔乙己》、《祝福》、《故乡》等作品侧重刻画人物性格的外现(形貌、 言行、履历、事件等),而是以人物的内心及精神世界的某一因素的活动为主,展 示其某一精神意识倾向,比如《狂人日记》、《白光》、《长明灯》、《伤逝》 等。这类作品虽有人物的言行活动,但主宰作品的因素是某种精神意识。以《狂人 日记》来看,小说开头的第一部分就采用这样文字: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 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 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小说一开场,登场的是人物的意识,鲁迅不用很亮很清之类的单一视觉的文字,而 用“很好”这样综合意识来把握月光。接下来,“我”出场了,但对于读者来说, “我”无形无状,更不用说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年轻是年老,实质上,“我” 即“我”的意识在继续牵着读者走:“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是对“很好的月 光”这种感觉的意识重认;“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这一句,是意识再次把 握;“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这是意识重认后新 意识的出现;“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新出现的意识开始把新的 客观对象纳入意识范围———注意,此处不是对赵家的狗那两眼的客观描述,而是 意识对于这一事实的一种把握。“我怕得有理。”这一句,意识走向判断。依此分 析的路子,使之贯串整部小说,都不难得出意识流动的轨迹。因此,从这一视角 看,《狂人日记》是一部展示意识过程的一部小说,简单说,《狂人日记》是一部 意识性小说。 再次,在小说的结尾,有这样的一句话:“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 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鲁迅此处冠以“我”有“四千年履历”,并把 “真的人”与“我”相对,暗示着“我”并非具体存在的人而是一种艺术设置,当 然,“我”只能是人,只有人才能承载某种人的意识,但在《狂人日记》中,这个 人又不会是真实的具体的“迫害狂”病人,鲁迅作为艺术家不会像医生和心理研究 者那样,去记录描述一个病患者的征状。在《狂人日记》中,假如从一个“迫害 狂”患者的角度来看,鲁迅对其所作的能充分表现这一患者的特征规定是极少的, “我”无名无姓,没有病因解释,没有病史说明,所生活的环境和时代也有极宽的 范围。而另一方面,鲁迅又极为精细传神地把握“迫害狂”这类患者的共同特征。 这说明,“我”作为一个具体存在并不重要,鲁迅对于狂人的选择并不在于这个狂 人是谁,而是因为选择狂人符合于鲁迅的艺术设置和艺术表述,假如小说中的“ 我”是一个一般的人,那么鲁迅就无法在其身上表述“多疑”的这一意识。从小说 的实际情况来看,“我”这一狂人所表现出来的病状是“迫害狂”一类的共同特 征。实际上,“我”只是一个承载物。一方面,“我”承载着狂人所共有的病状, 以达到小说所要求的艺术真实的要求,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的病状在某一 层次上与作家所要表述的东西相吻合。而在具体的文本创作之中,作家不可能直裸 裸地把自己的东西强加给作品中的人物,相反只能是遵从所选择的人物性格特点和 发展规律,融入自己的东西。由于艺术选择加上艺术家的艺术表述能力,鲁迅的 《狂人日记》一方面极为真实地描述了“迫害狂”的征状言行,但另一方面又极为 巧妙地昭示小说并不是要表现“迫害狂”的征状,而是要表述狂人所承载的合乎狂 人身份其实是作者自己的东西。也即鲁迅之所以选择狂人是因为狂人有显著的“多 疑”特征,它暗合着鲁迅“多疑”意识的内核表述。所以鲁迅选择了狂人来承载 “多疑”这一意识,作者着重要表现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我”所承载的意识 “多疑”。 经过这样一番梳理,《狂人日记》这一部小说可以说是一部以狂人所承载的“多 疑”并依据这一意识的某种特征展开的小说。 问题是:《狂人日记》中的“多疑”能够与鲁迅的“多疑”相联系起来吗? 这也是要谈的第二个条件。 鲁迅先生是一个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并以此去支配自己行动的人,这同样也体现在 其文本创作之中。鲁迅曾一再强调作品中的自我意识:“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 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所写的事迹,大抵有 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 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⑧从宽泛意认上说,所有作家的作品 都肯定包含着作家的精神意识世界的表述,但由于作家的艺术思维不同,其在具体 的作品表现也不同。有时候,作品的客观内容与作家表述的精神意识相互分离,有 时候,作品的客观内容与作家表述的精神意识融一。前者如《祝福》,透过《祝 福》文本的客观内容,可以把握到鲁迅对于“祥林嫂”这类人物的“哀其不幸,怒 其不争”的情感,而后者如《狂人日记》、《长明灯》、《过客》、《这样的战 士》等,作者客观上描写某一人物某一事实,同时又把某种意识融入其中。举个例 子说,《狂人日记》中“从来如此,便对么?”的诘问,可以是狂人的、也完全是 鲁迅先生的诘问。对于鲁迅与《狂人日记》的关系,已逐渐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鲁迅的几乎所有的心理特征和表现,都能在《狂人日记》中一窥端倪。”⑨“ 《狂人日记》中,那种‘迫害狂’式的病态心理,本身就是他(鲁迅)切身体验的 ‘变形记’。”⑦“因此,‘狂人’实际上不仅仅是一个反封建的革命民 主主义者,而且是一个文化先觉者形象,是鲁迅反抗精神的形象外化。”⑦ 这些看法都是中肯的,但没有注意狂人形象与鲁迅的差别。在《狂人日记》 中,“多疑”这一意识的活动特征首先是归属于患“迫害狂”的狂人属性,这些属 性是不能套在鲁迅身上的,而狂人这一艺术设置及如何设置、对于“多疑”的表 述,则是按着鲁迅心灵对于“多疑”的解读和描述实现的,同时对于“多疑”的解 读和描述,自然受着鲁迅“多疑”的主体支配。因此,从《狂人日记》去把握鲁迅 的“多疑”成为可能,并具有重要意义,但要从中把握鲁迅的“多疑”的本质及个 性色彩,必须进入作品,并以一定的方法对狂人的多疑与鲁迅的“多疑”加以分 离。      2  当我们把《狂人日记》作为一种意识现象来进行考察时,它便具有现象学 所阐述的意识理论的意义。现象学认为,作为现象的意识具有双重内容,一是意识 的实在内容,即意识活动本身;一是意识的意向内容,即意识对象及其被给予的方 式。在意识中,主体的意识活动、意识意向内容与对象彼此融一。⑦作为 意识现象的《狂人日记》,狂人及鲁迅的“多疑”是融一的意识现象存在。如此, 我们借用现象学的还原方法,对《狂人日记》的“多疑”加以还原,以期使作者融 于对象的“多疑”凸现出来。 依据现象学还原方法,首先是对于意识现象的客观存在加以悬置,使意识现象从客 观存在中还原。 我们先考察《狂人日记》中“多疑”的客观存在———所谓客观存在,也即“多 疑”的客观表现。这在《狂人日记》中俯拾即是,统而言之,可以从三方面考察。 一是狂人从始至终,总处于“疑虑”状态之中。“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 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小说第一章)“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 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 而且伤心。”(第二章)“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他们似乎别有心 思,我全猜不出。”(第三章)“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 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第四章)“他们的祖师李时 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第 五章)“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第六章)“最可怜 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 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第七章)“吃人的事,对么?”…… “对么?”……“不对?他们何以竟吃?”……“从来如此,便对么?”(第八 章)“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第 九章)“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第十一章)”妹 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第十二章)上述所引,不 必分析,也可得到多疑多虑的狂人心态特征。 二是狂人时有荒唐的别人要害他的妄想。狗看他两眼,他便警觉,提醒自己要十分 小心;街上女人打骂她的儿子,狂人就觉得那女人是冲着自己来的。狂人的大哥请 医生来为其探脉,狂人以为这何医生是吃人一伙,“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 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别人的一举一动,只言片语,都在狂人的妄 想中幻化为要吃他的言行。 三是狂人思维逻辑的矛盾和混乱。比如第一章中,在“很好的月光”中,“精神分 外爽快”,但一忽儿又转到赵家的狗的眼光,并从轻松爽快的状态之中陷入恐惧的 推测中。照理,月光之出现,每一个月份中都有可能,而狂人却说三十多年没见 了。又如,狂人常处于被吃的恐惧之中,时时“从头直冷到脚跟”,“心跳半 天”,“还真叫我怕”,但却又常常勇气十足:“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 “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狂人知道他面对的世界是吃人的世 界,还鼓起勇气要把它扭转过来。 以上这三方面,是狂人多疑的客观描述,鲁迅的这些描述,完全从医学的角度进 行,是实实在在的多疑的客观存在。这些客观存在的多疑是属于狂人的,是不能套 在鲁迅身上的,或反过来说,只有患“迫害狂”的患者,才有这些多疑的客观存 在。因此,我们把这些客观存在悬置起来,进入下面的分析。 我们先从狂人“多疑”的历程进行分析。狂人在最初,心态是好的,但由于赵家的 狗那两眼,引起狂人之疑,然后到赵贵翁,路边的小孩,狂人开始感觉到这些都是 “似乎想害我”,但仅仅是一种猜测。等到街上女人看着他骂其儿子“要咬几 口”,并从佃户口中知道狼子村吃人心肝,狂人便吃一惊:他们这一切,都与吃人 有关。随着这一发现,狂人立刻就进一步猜测“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如此,狂人一边翻历史,一边注意观察周围与“吃我”有关的情况,一步一步“确 定”“吃人”及“被吃”的事实,伴随着对“吃人”与“被吃”的剖析,狂人“多 疑”的历程发展富于层次:轻松心态→起疑→有人想害我→不仅是害,而且是“吃 人”→不仅旁人‘吃人’,自己的大哥也“吃人”→自己竟然也在“吃人”。这样 的一个“多疑”的历程,展示了一个不断怀疑、不断发现的过程。(如此分析,实 际上已在慢慢脱离狂人而向鲁迅靠近,因为真正的狂人不可能有如此集中的、严密 的意识活动。但如前述,鲁迅表述的“多疑”是与对象融一的,我们不可能丢开文 本来凭空把握鲁迅的“多疑”,因此在行文上我们仍把靠近鲁迅的“多疑”品性冠 在狂人之名上进行分析)。 第二,从狂人“多疑”的心态来看,狂人的“多疑”并不是惶惶惑惑,疑而不前。 虽然因不断“多疑”有骇人的发现而有所怕,但总的态势上,狂人有着咄咄逼人的 气势。赵贵翁“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周围的人“议论我,又怕我看见”,然 而“我可不怕”;大哥和何医生躲躲闪闪,虽然何医生满眼凶光,并和大哥合计 “吃我”,但他们遮遮掩掩,而“我”面对着要“吃我”的人,放声大笑,十分快 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 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等到狂人知道“吃人”及“被吃”都存在或即将成为事 实,狂人还力劝他大哥“立刻改了”,并大声呼劝旁人“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 起!”狂人在“多疑”的历程之中,其心态如勇士般的咄咄逼人,充满战斗性。 第三,从狂人“多疑”的性向来看。狂人对于“吃人”这一问题的追问,从赵贵翁 到路边的小孩,从街上的女人到佃户,从何医生到大哥,从现存的现象到历史,从 模糊到清晰,从个别到整体,从远到近,从他人他物到自身,他一再执著于“凡事 须得研究,才会明白”,“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在追问过程之中,狂人往 往在看似胡言乱语的背后,有着细密的分析,这种追问到最后到了极点:“从来如 此,便对么?”这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吃人”范畴的追问而上升到了对对象的全面 诘问。这执著的追问里面,饱含着对对象的全面而无情的严厉的剖析,也包含着对 自身的勇敢而无情的严厉的剖析。 第四,由于狂人之如此“多疑”,他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狂人的“多疑”使得 他处于一种孤独的境界。但他并不因此对环境屈服,而是想探求甚至扭转当下现实 环境而进入一个没有“人吃人”的世界。然而最后,他发现造成“人吃人”的历史 和现状的,并不止赵贵翁、大哥们,而且还有他自己。当狂人的“多疑”达到这样 的深度后,这样的“多疑”又使得主体性格上带有深沉及忧郁特征。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对上述狂人的“多疑”还原,使之完全脱离狂人而指归鲁迅,那 么必须对上述分析中的历史性、个别性和流变性加以悬置。比如,鲁迅的“多疑” 不会是针对“吃人”这一问题缘起,赵贵翁、大哥等是存在于狂人“多疑”的历史 性、个别性与流变性的因素,当我们抛开这些因素,就得到了鲁迅“多疑”的品性 概貌,这就是:鲁迅的“多疑”是不断怀疑不断发现的探索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主 体表现了充满活力的气势;同时,鲁迅的“多疑”是一种全面而勇敢的执著的剖析 精神,由于这一因素,导致鲁迅的孤独感并加重其深沉忧郁的性格特征。 3  综观鲁迅“多疑”的品性的几个方面,结合文本,最能使人为之震动的是其 严厉无情的剖析与贯串其中的执著精神。 狂人对于“吃人”的“多疑”,每进一步,就发现“吃人”向自己逼近一步,从赵 家的狗,到街上的女人,他愈去剖析,愈有骇人的发现:周围的一切及有史以来的 一切,包括自己的大哥,都琢磨着“吃人”与怎样“吃人”,但他并不因此疑而不 前,而是越是可疑,越是要探个究竟。当他发现,整个世界整个历史都“吃人”, 他内心深处,一直拒绝这一事实,并想扭转这一事实,然而到最后,他惊骇地也绝 望地发现自己也是“吃人”一伙的,对于狂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悲了。自己 拒绝、憎恶、要改变的事实,原来已在自己身上积淀已久。也许,狂人可以对“吃 人”置之不理,但狂人偏这样无情地、严厉而执著地去剖析他人,并最后剖析自 己,最终走向了无以言说的悲凉与绝望。然而尽管如此,给我们的感觉是,假使让 《狂人日记》的狂人再来一次,他同样肯定又是如此的义无反顾。 从《狂人日记》伸延开去,不难发现,贯串于鲁迅一生的生活之中和鲁迅先生在其 所有文本中所表述的,是鲁迅“多疑”的这种精神。“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 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⑦“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并不 比解剖别人留情面。”⑦鲁迅之于对外部的世界那么全面无情的剖析,除 了受其“以引起疗救”的意识支配之外,还因为鲁迅所处之时代,使人能确信的事 实太少。“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 去,就看得怀疑起来。”⑦而且,在文化界,常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 装从背后给我一刀”⑦,如此,鲁迅只有以“多疑”的剖视,才能对世界 现实有切近的把握。那么,鲁迅无情严厉地解剖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作为新旧 交接之时代的鲁迅,与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都有对于旧世界的厌憎和对新气息 的向往的时代特征。而由于鲁迅从小浸润于传统的教育之中,因此鲁迅身上不自觉 地承纳了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些因素,比如鲁迅的入世就和传统儒学一脉相承。而入 世的根本,在儒家看来,首先要修身,即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鲁 迅立下入世之志向之时,不可能不考虑或说不受中国传统文化的修身之思想的影 响。因为“修己”才能“安人”。而当时代进入到“五四”时期,修身已不可能像 传统儒士那样,通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来实现,人们反对并否定传统的因 素,只是鲁迅因其个人生活经历和个性差异,不像他人一样重于对外部世界的剖析 而忽略对自身内部的审视,而是在对传统的现实的社会文化进行解剖的同时,因为 自己是从旧营垒中来,所以对自己也进行严厉无情的剖析,并期望通过对自己的剖 析来深化对社会的剖析。从这一层面来说,鲁迅这种“多疑”而对自身无情严厉的 剖析,是一种苛刻的自我修身精神,这其中包含着中国传统文化因素在鲁迅身上的 涵化,更体现了处于一定时代的鲁迅富于特色的个性选择。 当鲁迅以“多疑”的眼光对对象进行全面而无情严厉的剖析、对自身进行勇敢而无 情严厉的剖析时,由于其“多疑”的执著,鲁迅的发现一步步朝着全面、透彻的深 广度推进,比如对于“国民性”,鲁迅既有“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 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⑦等诸多的精确绝妙的概括,也 有如阿Q一样生动而真实的描绘。鲁迅的剖析,具有理性又饱含感性,使鲁迅区别 于郭沫若、陈独秀那样激情十足锋芒毕露而深厚欠缺,也使鲁迅区别于胡适、周作 人易热易冷最终游离时代之外。对于美好的东西的发掘令人幸福、愉快,信心倍 增,而对于丑恶的发现却令人厌恶、憎恨、忧郁。比如,一个人假如从表面的一丁 点的病痛作检查,慢慢发现这表面的一丁点的病痛已深入骨髓,蔓延全身并危及生 命,在这发现的过程之中和发现之后,这个人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这正像鲁迅, 他愈“多疑”愈发现落后、腐朽、反动的东西如此根深蒂固,并且无处不在,没有 人像鲁迅这样去发现,所以也没有人像鲁迅这样,一个人去承受这种无以承受的发 现,更没有人像鲁迅一样能够、愿意去发现并承受这种痛苦。也许,鲁迅可以退 却,游离,但鲁迅却“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因此,鲁迅剖析越深刻,他的 承受就越深重,鲁迅剖析越全面,他就越走向孤独。他剖析得越深刻,他的发现越 深,他的忧郁也越重;他的剖析越全面,众人越无法企及,他越孤独。但鲁迅因 “多疑”而带来的这忧郁、这孤独,也就不是一般的忧郁和孤独,他的忧郁不是私 人的,它来自对于社会病根的剖析和发现,他的忧郁是对于社会的忧郁;他的孤 独,也不是被朋友拒绝的那种常人的孤独,它来自对于社会现状及社会历史痼疾的 超越众人的体验与感受,使他不甘同流于社会而处于傲然孤立的境界。如此,鲁迅 “多疑”而带来的忧郁和孤独是一种伟大的忧郁和孤独。 对于鲁迅“多疑”的品性的把握,还应该注意到这样的事实,本文以《狂人日记》 为个案来分析鲁迅“多疑”的品性,只是概括了其基本的或起初的特征,因为发表 《狂人日记》时,鲁迅先生37岁,心理及人格精神走向稳定,有的如上述无情严 厉的剖析意向贯穿鲁迅的世界,并显得极为突出。但有一些品性,随着时间的推移 会有一些变化。比如在《狂人日记》之中,其“多疑”的批判倾向带着明显的时代 印记:即强烈全面的否定色彩。《狂人日记》之后,鲁迅“多疑”的目光更加锐利 且更加成熟,因此使得鲁迅在中西文化交汇碰撞的“五四”时期,能够对传统文化 予以最有效的批判而又最精当的承择,对于外来文化有最独特的发现而又实现最合 乎主体的“拿来”。 当我们对鲁迅的“多疑”作了如此审视之后,反观苏雪林的谩骂,再联系鲁迅真正 的“多疑”品性,不禁要以这么一句话结束本文:唯有鲁迅,才有如是之“多 疑”。 注 释:  ① 孙郁编《被亵渎的鲁迅》,群言出版社1994年10月第1版,第242、 243页。  ②⑦ 《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  ③ 《华盖集续编·关于〈三藏取经记〉》。  ④ 《鲁迅书信集·致章廷谦》。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