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方法》月刊1999年第2期,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假如鲁迅去过苏联 吴蓉晖   读《鲁迅全集》,有一个很明显的印象,即鲁迅先生对苏联赞 誉有如,充满向往。例如1932年4月鲁迅欣然命笔为林克多的《苏联 闻见录》作序,对于苏联的横空出世,他热情洋溢地写道:“一个 簇新的,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几万万的群众 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同年5月,对于各种反苏言论,先 生又不无愤激地说:“我们被帝国主义及其侍从们真是骗得长久了 ”并进而宣称:“我们不再受骗了。”甚至连苏联的“小麦和煤油 的输出”这样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先生也表现了由衷的 高兴。至于《全集》中褒扬苏联文学的文章更是随处可见。   30年代的苏联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读标准的、正统的历 史教科书,我们可以看到如下的描述或结论:在伟大领袖斯大林同 志的英明领导下,苏联卓有成效地完成了农庄集体化,而工业化也 高歌猛进,成绩斐然。领袖以豪迈的口气向世人宣布社会主义在苏 联已初步建成。1936年更有锦上添花的大手笔,斯大林宪法颁布实 施……   这当然是历史!白纸黑字!但与此同时,还有另一类历史,不 容回避。它若隐若现,屡遭封杀而大难不死,就好像被压在石头底 下的小草,总要顽强地挣回自己的一席之地。罗曼·罗兰的《莫斯 科日记》、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便是这另一类历史的经典 文本。前者在尘封了50年之后,于1986年重见天日(中文版则又晚 露面10年);后者则由地下走向公开(尽管中文版的扉页依旧印有 “内部读物”4个颇堪玩味的汉字)。我无法形容初读两书时的心 情:愤怒、震惊、不寒而栗……在《古拉格群岛》中我更是看到一 幕幕惨不忍睹的人间悲剧: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流离失所,成千上 万的人莫名其妙地锒铛入狱,成千上万居庙堂之高的军政大员们惨 遭清洗……   这两类截然不同的历史赫然并存,叫我们如何是好呢?一方居 于不容置疑的正统地位,其言巍巍,敢不信乎?一方是苏联历史的 目击者和经历者,又如何能等闲视之呢?所幸的是,仿佛就在两难 之中的时候,一个铁打的事实使人们所有的疑虑烟消云散,那便是 东欧巨变,苏联解体。   回过头来再看鲁迅先生的文章,真有“今夕何夕”的感慨。我 们当然可以把先生对苏联的溢美之词归因于他未曾去过苏联。可是 我突发奇想:假如鲁迅去过苏联呢?他会给我们留下怎样的文字呢 ?历史当然没有“假如”,但历史研究有时却必须从“假如”开始 。可以肯定的是,以先生的敏锐观察力、不留情面的批判精神和深 入思考问题的习惯,苏联的种种弊端定难逃先生的法眼。但现实往 往是,“看到的”是一回事,“写出来的”是另一回事。摆在鲁迅 先生的面前大概有3条路,而且皆是有史可查。   第一个选择是以英国大文豪、社会主义的同情者萧伯纳为榜样 。萧氏曾于30年代访问过苏联,回国以后,萧氏到处为苏联唱赞歌 ,他义正词严───更确切地说是大言不惭───且不无愤慨地说 :“俄国在闹饥荒?胡说,我在哪里也没有吃得像莫斯科那么好。 ”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恰恰因为这是真的,萧伯纳的形像才黯然 失色,他距离苏联底层人民的真实生活实在是太远了。苏联音乐大 师肖斯塔科维奇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当时千百万人在挨饿,有 几百万农民饿死。”肖斯塔科维奇终其一生,也不愿与来苏联访问 的各界社会名流会面。他痛恨那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人,甚至连 罗兰访苏他也拒而不见。   固然,萧伯纳因其言行而赢得苏联的赏识,备获殊荣,风光十 足。但是我却无法想象鲁迅先生会以萧氏的所作所为为蓝本,如法 炮制,因为这与我心目中的鲁迅───不惮前驱,勇于呐喊─── 简直判若两人。先生毕其一生以揭露黑暗、唤醒国民为己任,向往 苏联正是他孜孜不倦探寻中国的富强之路的明证。但现在既然苏联 的种种弊端已尽收眼底,先生难道会涂脂抹粉,口是心非,混淆视 听,欺骗民众吗?我相信纵然先生内心极为痛苦,总还不至于背叛 自己所定义的知识分子(文人)的立场:“文人不应该随和,而且 文人也不会随和,会随和的只有和事佬。但这不随和,却又并非回 避,只是唱着所是,颂着所爱,而不管所非和所憎;他得像热烈地 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 热烈地拥抱着所憎。”那么先生索性以纪德为师,仗义执言?   法国大作家纪德访苏归来,立刻转变立场,不惜与莫斯科决裂 ,公开撰文,不遗余力地猛烈抨击斯大林治下的苏联,其态度之坚 决,语调之辛辣,用词之尖刻,罕有其匹,影响巨大,轰动一时。 可以说一册《从苏联归来》搅动了整个世界。纪德也因自己的心直 口快,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他由苏联的亲密朋友一变而为社会主义 穷凶极恶的敌人。“反共反苏”的大帽子当然在所难免。鲁迅先生 曾说过,在中国,我的笔是较为尖刻的。若按其一贯的秉性,将所 见所闻所想秉笔直书,恐怕也难逃纪德的命运,这正是我的隐忧。 首先,“反共反苏”的罪名无论如何是挥之不去的,一大堆耳熟能 详的恶谥也会铺天而来,什么反动文人、无耻墨客、帝国主义走狗 (这回拿的不是卢布,而是美元和英镑)、法西斯分子……其次, “雄文四卷”中领袖关于鲁迅的经典评论───“鲁迅的骨头是最 硬的,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 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 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也会无所觅其踪。而在中国,没有 政治上的支持和肯定,鲁迅───不仅仅是鲁迅───的地位必然 岌岌可危。再者,可以有把握地说,《鲁迅全集》将在一个相当长 的时期内人人喊打,无处容身。在共和国成立后随之而来的一系列 运动中,《全集》将顺理成章地被打入另册,“荣幸”地被归入“ 大批判”的行列。如此一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除了因批判的需 要,有可能断章取义般地略窥这部“反面教材”之一斑外,从正常 的途径几乎再也无法得到该书。长期的封杀,对于精神食粮本已极 度匮乏的中国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真无法想象在那场史无前例的 文革中,没有了《鲁迅全集》,无数知识青年将如何度过那单调乏 味的漫漫岁月。   坦率地说,我的担心正在于此,鲁迅先生的秉笔直书,或许能 使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的弊端早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但问题 在于,一方面这样做的实际影响究竟有多大,我们实难回答;另一 方面先生坦言之后的命运,根据历史经验却不难揣测。直言不讳, 其利未见,而其害已显。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了,我们又怎么忍心 让先生遭如此之罪呢?   不足效法,而纪德又难以效法,这可真叫人左右为难。幸好天 无绝人之路,还有罗曼·罗兰的第三条道路可资效法。1935年罗兰 应邀访问红都莫斯科,在42天的时间里,作家每天都把自己的见闻 和感想记录下来,回国后他又作了修改和补充,并装订成册,题为 《我和妻子的苏联之行:1935年6─7月》(即《莫斯科日记》)。 在这部作品中既有对苏联建设的正面赞扬,也不乏揭露苏联种种弊 端的文字。令世人费解的是,为什么罗兰要在扉页上郑重其事地留 言:“在50年内都不得发表”?有人说罗兰料事如神,已看到了苏 联崩溃的末日;又有人说罗兰相信苏联的种种弊病经过两三代人的 努力是会得到矫治的,到那时再发表将无伤大雅,既不会伤害苏联 ,也不失证明他作为一个作家所应具有的敏锐观察和正义立场。不 过,凡此种种虽然言之有据,却总不免猜测二字,真实的原因我们 或永远无从得知。但不管怎样,罗兰的中庸之道使其保持了生前的 名位,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笔墨官司、口舌之争。这不能不说是罗 兰的高明之处。可是在我看来,罗兰的这种“藏之名山,传诸后世 ”的策略,从知识分子的立场出发也并非无懈可击。显然论坦诚与 勇气,罗兰比纪德略逊一筹。知识分子既然被称为社会的良心,见 到丑恶现象却三缄其口,明哲保身,这样的良心又如何信赖呢?假 使鲁迅先生效法罗兰,我们是把它称作“韧”的战斗,还是干脆指 其为回避呢?对于那些无益于现实,解决不了当下问题,却宣称有 益于将来的东西,人们有理由心存疑问。   思前想后,实在难为先生谋得一个万全之策:既要揭露事实, 又要不被人误解,真可谓难上加难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样一 个令人抓耳挠腮的难题竟被先生轻易地躲过。   没有去过苏联真是先生的万幸啊!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