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能写与不能写的      钱理群   面对这一大堆选出来的文字,也可以说是自我生命的结晶吧,不能不给自己提出这样一 系列的问题:你写了什么?你写的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又可能存在什么“陷阱”?你在能 写什么的同时,又不能写什么?这“不能”显示了你的自我的一种什么样的“界限”(或者 “局限”)?你还能写下去吗?你准备怎样继续写下去?……如此等等。作为五、六十年代 接受中学与大学教育的知识分子,我是在“批判封、资、修”的人文环境中长大的,这就决 定了我的知识结构存在着某些先天性的缺陷,由此造成的思维与视野等等方面的种种局限。 但我也有自己的优势,这就是一生目睹与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套用年轻时最喜欢引用的阿· 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扉页里的那句名言,可以说是在“血水里浴(过)”,“碱水里煮 (过)”,是与自己的民族、人民共同煎熬过的,因此,对中国的国情、民性、人心,有着 较为深切的观察,积累了丰富的人生经验,也有着同样丰富的生命的体验。正是这些“丰富 的痛苦”帮助我逐渐接近与认识了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并且化作了自己的血肉。尽 管不断有人说什么“对鲁迅讲得太多,太过头”,宣布要将鲁迅“送进博物馆”,使其成为 与现实无关的“古董”,甚至批判与否定鲁迅;我仍然固执地认为,我们至今对鲁迅对我们 这个民族的意义,对未来中国发展的潜在价值,还是认识得不够,现在不是“讲得太多”, 而是要求“讲得更深入”,更不能将鲁迅“送进博物馆”,而要进一步在知识分子与全民族 中发扬鲁迅精神传统。我也正是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与学术、写作的基本立足点,可以 这样说,20年来我所做的工作,集中到一点,就是“讲鲁迅”,并且试图“接着往下说”, 以便把民族、家庭与个人的“世纪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具体地说,我的关注,思考与研 究主要是四大块:一是对历史与现实的“国民性弱点”的反省与批判,二是对知识分子(首 先是对自我)的弱点的反省与批判,三是对本世纪思想文化发展的历史经验教训的反省与总 结,最近几年又涉及鲁迅对“现代性”问题的思考与“现代性”目标的确立等为现实生活所 激发的新问题;四是对鲁迅式的“精神界战士”的寻踪,精神谱系的续接。        对我自身的讲说,特别是这些讲说在学生与读者中产生了一定影响,我是一则以喜 ——有了回响,说明自己的工作于己于人都有点意义,自然是高兴的;但又不能不继之以忧 ——会不会因为我讲得不准确,或者不清楚,而造成某种误解,以至曲解呢?对我自己的讲 说,是否也应该“附加几句话”呢?大概是有必要的吧。比如说,批判历史与现实的“国民 性的弱点”,不能因此而导致对民众的蔑视、恐惧与排斥;同样,对知识分子弱点的批判, 也绝不能引向对知识分子与知识的贬抑与否定。——以上两种倾向在本世纪都曾出现过,但 是被鲁迅所明确拒绝与批判的;在鲁迅看来,“觉悟的智识者”是既“不看轻自己,以为是 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的(《门外文谈》)。而今天似乎也还有这 样两种立场或倾向,却也都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更重要的是,当我们在检讨本世纪历史中的 许多弊端时,不能忘记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无论是普通国民,还是知识分子,他们中的大 多数都是处于被奴役、压迫的境地,尽管他们自身的弱点,特别是根深柢固的奴性,成为了 强权统治的社会基础,但“奴隶”与“主子”、“奴才”的区别却是不可混淆的(至于“奴 ”与“主”之间的转化是另一个问题);因此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是“哀其不幸,怒其不 争”,目的是要启发民众自己觉悟,反抗压迫与压迫者。鲁迅是把自己的批判锋芒最终引向 奴役者与奴役制度本身的,并因此对任何有可能(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帮助压迫者逃脱罪责 的言行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尖锐地指出:“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辞,不发一矢, 而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 他其实是杀人的帮凶而已”(《论秦理斋夫人事》)。鲁迅还向人们发出过这样的警告:以 为“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卸责于清流或舆论”,这是“古已有之”的老调子(《19 34年4月30日致曹聚仁书》),这个传统我们今天是万万不能继承的。这里,也还有一个在进 行国民性弱点与知识分子劣根性的批判时,将自身置于什么位置的问题,这涉及我们对所说 的“鲁迅式的精神界战士”的理解与认识。鲁迅指出:“他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 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门外文谈》)。这就是说,这种批判,不是高居于众人之外、之 上的“审判”,而是把自己也摆进去的,因此鲁迅说,我无情地批判别人,更是无情地批判 自己的。当然,由于思想的超前,或者如鲁迅说的比别人更敏感,看得更透,精神界战士身 居于大众之中,也会有一种孤独感,寂寞感与绝望感。但首先这是一种建立在对国家、民族 、大众、他人,以至人类、世界、宇宙的“大关怀,大悲悯”基础上的“大孤独,大寂寞, 大绝望”,而绝不是对“一己的悲欢”的感伤的“咀嚼”,那只能显示自我精神之“小”。 于是,在感受着孤独、寂寞与绝望的同时,又怀疑于这样的孤独、寂寞与绝望,并努力地“ 反抗绝望(孤独与寂寞)”,在任何时候都不放弃对“同道者”的寻求,病态的“孤芳自赏 ”正是鲁迅和一切真正的精神界战士所深恶痛绝的。因此,如许广平所说,他们虽则“自己 所感觉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予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自己 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为可为,向前的走去”(《两地书·五》),终日愁眉苦脸 、呼天抢地的,是鲁迅批评的“零余者”,而绝非精神界的战士。真正的精神界战士确实在 尖锐地批判着、反省着国民性与知识分子的弱点,但人们可以从中感受着一种对人的爱与宽 厚之心,他们绝不以道德与真理的“化身”自居,作苛刻的道德与政治的判决,在这方面, 精神界战士可以说是历史与现实中的“道学家”的天敌。以上所说,都是在划清界限。这不 仅会有助于识别真、假精神界战士,而且对我们自身也是一个警戒:任何追求都有一条“线 ”,过了“线”就会走向反面。        再往下就要讲“我不能说什么”了。我一直以鲁迅的一段话提醒自己:“专门家除 了他的专长之外,许多见识往往不及博识家或常识者的”,“社会上崇敬名人,于是以为名 人的话就是名言,却忘记了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或事业、名人被崇敬所诱惑,也忘记 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或事业,渐以为一切无不胜人,无所不谈,于是乎就悖起来 了”(《名人与名言》)。这些年写了点文章,知之者多了起来,就经常接到电话或收到来 信要求就专业之外的问题发表意见或写文章,每回我都感到十分惶惑与紧张。我知道自己吃 了几碗“干饭”,在专业范围内——鲁迅,周作人,以及现代文学,大概是可以发表点意见 的,说起话来大体上是有把握的,除此之外,就说不上什么了——老伴经常说我的“平均智 商”在中下等水平是有道理的。当然,对专业之外的有些问题我也有兴趣,不免也会发表些 意见,但大都是在朋友之间私下胡说乱侃,上不了“台盘”,有时也会写成文章,那是作为 一个普通人谈谈自己的看法,而不是以专家的身份发言——本书中有不少文章就是这么写成 的。我也会不断扩大自己的研究范围,以增加发言权,但那也是要在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 之后。前面已经坦白交代,我能做的事是“讲鲁迅(或者再加上现代文学)”与“接着往下 说”,这构成了作为教师与学者的钱理群的一种存在价值,同时也就划定了一条线。随着时 代的发展,到了世纪之交,中国与世界所面临的问题,无论是社会问题,还是思想文化学术 的问题,都越来越复杂,提出了许多前沿性的课题,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面 对先驱者们未曾遇到的许多新的问题,只是“接着往下说”已经不够了,这是需要新的突破 与新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的,我的“力不从心”就在于此。我这些年,一直把希望寄托于更年 轻的一代的新的开创,就是出于对自己(或许还有我们这一代的学者)的某种难于突破的局 限的一种估计。这种估计,对我来说,不会因此引出悲观与无所作为的结论:我还有许多要 做、可以做、而且别人(包括年轻一代)未必能做的事,这些事对中国未来的发展,也许并 非那么重要,那么迫切,却也还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我在13年前,开始独立的研究,发出 自己的声音时,曾在《心灵的探寻》的“前言”里,对自我研究的追求做过这样描述:“它 既自尊,清楚自己的价值,又自重,绝不以否定或攀援别一种研究道路来换取对自己的肯定 。那种‘肯定’实际是对自己的辱没。它更公开宣布自己的不足,因此也就为自己取得了一 种开放的态势。人们不但可以从这样的研究中得到启示,而且可以从其不足之处开始,进行 新的更富有创造性的开拓。其研究的生命力恰恰也在于此”。现在,在我回顾这些年风风雨 雨中所走过的道路,并走上人生与学术的最后历程之时,仍然坚持着这样的追求,要说的也 还是这些话。    (本文是《拒绝遗忘:钱理群文选》的自序)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