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在“无所属”中峭立 ——读林贤治《鲁迅最后十年》 崇拜摩罗   有人认为,鲁迅在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中一步步被推上“神圣的祭坛”, 成为二十世纪最显赫的文化偶像。在当下中国大众的意识领域,鲁迅的确可以被 这样评价。但是如果回到鲁迅本体,而不是着眼于鲁迅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 这样的评价就只剩下一架空壳了。如果,鲁迅是因为被误解,被歪曲后走上“神 圣的祭坛”的话,对鲁迅而言实际上是极不公允的。鲁迅固然伟大,但是这伟大 不关乎意识形态构筑出的使命般阅读空间。在中国的语文课本上,鲁迅成为意识 形态的一个专用符号,以一个党化的知识分子形象走进读者的心灵空间的。这到 底是鲁迅的幸还是不幸?   鲁迅对别人强加给自己的“招牌”非常警惕,但是就是这样的警惕中,他反 而在去世多年后成了意识形态最浓抹重彩的一个。这种可能是好意的歪曲使真实 的鲁迅很难通过一条现实的精神通道打开意识形态的囹圄,只有那些对自身有着 强烈的反思倾向的思想者才能曲径通幽,找到那个“心事浩渺连广宇,于无声处 听惊雷”的鲁迅。然而真实的鲁迅就是连鲁迅本人也希望他人回避的,在鲁迅看 来,真正的悲剧是发现“梦醒后无路可走”,所以他并不想惊醒那些“做着好梦 的青年”。也许是基于此,鲁迅要人们“忘了我”。   对于来者,当然不会因为鲁迅“忘了我”的警告而真的忘掉那个“万家墨面 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的鲁迅,那个“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的鲁迅。   鲁迅并没有被二十世纪的来者忘掉,但是如果使鲁迅死后大放异彩的是恶意 的打扮,那这样的不被忘掉实在要比干脆忘掉鲁迅更为残酷的多。有谁可曾因为 鲁迅被误解而痛彻肝肺吗?倘如此,他大抵可以为鲁迅正名了。   近来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林贤治先生的《鲁迅的最后十年》可以说是一部 为鲁迅恢复原貌的力作。该书从鲁迅广阔的生活背景出发,深刻的分析了鲁迅与 其同时代知识分子身份与心态的异质性,读来让人心重如磐。   在该书引言中林先生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鲁迅死于二十世纪而活于二十 一世纪”   对笔者而言,鲁迅永远是鲜活的,他与底层建立的精神通道绝不会被任何一 种现实形态所淹没,只要中国现代化的过程还在继续,只要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 与精神气质还需要更新,鲁迅的生命脉搏就在深沉的跳动。不乐观的说,鲁迅的 生命力因为长久的鲜活而更昭示了这个民族苦难的的深重与久远。对我们活着的 人来说,鲁迅的存在的确是一种折磨。因为我们无法回避,更无力在现实的凌乱 与窒息中选择鲁迅式的人格担当。他是那样的,永远对专制进行无情的批判却躲 过了“被实际解决”的恶运,永远对人心怀着深深的悲悯却不被人情事故网罗。   在《怀鲁迅》中郁达夫写道:“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是最可怜 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努 力之邦。”鲁迅死后,对其拥之、爱之、崇之的现象亦多矣,有人甚至发出警惕 鲁迅被神化的呼声。但是,将一个被歪曲的存在拿出来让民众去膜拜,这是真的 抬爱这个深背骂名无数的存在吗?说鲁迅死了,林先生也许着眼于二十世纪鲁迅 被歪曲的大量事实。在林先生的视野里到底鲁迅何以为鲁迅呢?   摆在林先生问题意识的焦点是“我们是谁,人还是奴隶?我们是否具备自由 的意志和权利?”这既是作者从鲁迅本体发出的阅读感受,也是百年来中国社会 在千疮百孔的现实中运动的冷静认知。作者对中国百年来社会变革中知识分子积 累的思想资源是很不乐观的。从胡适到创造社、太阳社的大批文人与鲁迅的冲 突事实的梳理中,林先生看到,奴隶心态与中国变革时代知识分子心性气质的全 面趋同,那些诋毁鲁迅的知识分子对鲁迅根本不能构成任何威胁,也只有鲁迅在 斗争中保持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操守,而这样的操守用鲁迅自己的话说就是— —“无所属”。   许纪霖先生在回顾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时写道:“历史,总是由知识分 子书写的,然而,知识分子自身的历史,却常常无人书写。个中的缘由,大概是 因为知识分子在中国,一直被认为是一根依附在人家皮上的无足轻重的杂毛,连 独立的名份都没有,何来独立的历史?”这种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也许是中国 知识分子所忌讳的,知识分子的独立身份向来需要体制的默许,即便那些高昂斗 志如胡适博士之英美精英鲁迅亦作如是观。正如林先生所言:“关于知识分子, 鲁迅首先看重的不是知识,而是理想,良知,改造社会的热情与参与实际斗争的 勇气。他反对反智主义,蒙昧主义,更反对知识分利用知识,与权利结合造成新 的愚昧。”那么鲁迅看不起胡适等精英文人又有什么不可理解的?知识分子如果 梦想依靠体制借花生果,说白了不过是与虎谋皮。胡适先生与体制关系暧昧的事 实都证明,知识分子的精神出路必须在保持自己独立的身份前提下才有可能。鲁 迅与胡适的差别不仅仅在心态上那种彻底的独立,更深的追究,鲁迅的独立在于 对正义与真理的坚守。胡适先生的人权、自由、民主不过是一种变相的乞求,这 种乞求如果超过了当权者允许的限度就只能构成与虎谋皮不自量力的冲突了。而 这种冲突只要在胡适先生他们还保有那种对人权、自由、民主的价值诉求的时候 就无可避免。而与虎谋皮只能是以“依附”为特征的知识分子的一相情愿,在这 种一相情愿中,知识分子的媚态怎么可以见容于鲁迅这样的打虎英雄呢?    鲁迅与其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比较,并没有自己的理论形态,林先生认为鲁 迅是本质主义者,鲁迅所有的论述都不隅于一家,他对中国的现实观察可谓深矣。 他对社会、文化构成的无情批判在当下看来已经在很多知识分子那里大煞风景了, 原因是只破无立。热衷于社会改造的知识阶层中,对鲁迅的偏激也颇多微词。刘 再复先生在论述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向时认为传统文化的现代改造必须建立在传统 的逻辑基点上,我在这里想置疑的是,传统的逻辑起点在哪里,如果传统本来就 已经是一簇腐烂的根茎,这样的起点还需要继承吗?更何况传统文化本身的回塑 力异常顽固,即便现在中国人的世道人心不仍就是背负着传统的行囊吗?泛道德 主义色彩下中国人的社会担当意识绝不会撕开主奴根性的死结,那些知识精英的 努力不过是表演与主子鱼水相融的戏剧罢了。   主奴根性说到底还是一个个人的权利问题,中国传统文化环境里个人权利几 近与无,而且他所处身的现实同样是个人权利的死胡同,鲁迅正是看到了这样的 现实才义无返顾的选择一种永远的批判姿态。这样的批判姿态就是对自己个体权 利的直接接手,和同时代的知识分子相较,鲁迅的个体权利不是向外界花样翻新 的组织讨来的,而是自己成为独立个体后本身所固有的。个体权利的载体只能是 个体,绝不是什么组织,鲁迅晚年参加左联、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等等组织,但 是丝毫不被组织所束缚,用林先生的话说:“他对严密的组织从来是怀有戒心 的”。也可以说鲁迅之所以对严密的组织怀有戒心正是处于对个体权利之载体的 深刻认知。鲁迅的逻辑是,必须先有个体的权利,然后才有自由。当个体的权利 需要自上而下的组织允诺才可以拥有的时候,这本身就是在否定个体权利,又谈 何自由?   林先生在解释鲁迅临死时“一个都不宽恕”的心态时认为:“当个人的自由 和社会正义遭到剥夺之后,惟有斗争赢来这一切;但当斗争也被迫终止的时候, 惟靠斗争的渴望补偿这一切。”   鲁迅所构成的人格范式无疑是靠斗争的渴望补偿的,他不属于任何一种组织, 也不属于任何一种流派,鲁迅是现代中国震痛中生长的文化幽灵,他在呐喊中彷 徨,在绝望中徘徊,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守住了知识分子的根底,那就是独立而 无所依附。在一个没有社会自由的时代,他用他反抗的声音建构了自己心灵自由 的大厦,在一个没有公民权利的国度,他用他反抗的行动践行了自己思想步伐的 稳健。可以不夸张的说,历数整个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史,惟有鲁迅对个体权利 的坚实捍卫才使这个老大中国有了一点点为自由奋力斗争的事实,当我们今天向 二十世纪挥手道别的时候,也只有鲁迅的精神墓碑可以使我们带着崇仰去瞻顾, 因为只有在鲁迅这个独特的文化符号里才改写了主奴根性交相应和的知识分子之 心灵史,这是鲁迅之幸,还是我们之悲?这是我们之悲,还是鲁迅之幸?   一本《鲁迅的最后十年》牵出我这个人格萎缩的人好多情思,书中对鲁迅特 质的立论鞭辟入里,鲁迅在林先生笔下那怒目金刚的地位又在我的世界凸显了! 这不是一个社会问题,虽然这与社会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更是一个人的 精神出路问题,我们到底该怎样正视自己的心灵状态?我们到底该如何面对知识 分子这样堂而皇之的精神称谓?   当奴化成为知识分子集体无意识的时候,就让我们饮啜鲁迅那没有调和的 “药酒”吧,醉倒的永远是“清醒的人们”!    (XYS20030719)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