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乾隆己酉夏,以编排秘籍于役滦阳。时校理久竟,特督视 官吏题签庋架而已。昼长无事,追录见闻,忆及即书,都无体 例。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聊付 抄胥存之,命曰《滦阳消夏录》云尔。 之一 胡御史牧亭言:其里有人畜一猪,见邻叟,辄(目真)目狂吼,奔突 欲噬,见他人则否。邻叟初甚怒之,欲买而啖其肉。既而憬然省曰: “此殆佛经所谓夙冤耶?世无不可解之冤。”乃以善价赎得,送佛寺 为长生猪。后再见之,弭耳昵就,非复曩态矣。尝见孙重画伏虎应 真,有巴西李衍题曰:“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岂伊本驯良?道 力消其鸷。乃知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无为多畏忌。” 可为此事作解也。 憬(jing3):觉悟。 曩(nang3):以往,过去。 骐(qi2):青黑色有如棋盘格子纹的马。 骥(ji4):千里马。 鸷(zhi4):凶猛的鸟。 (亦非输入并查字典)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二 沧州刘上玉孝廉,有书室为狐所据,白昼与人对语,掷瓦石 击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闻其事,自往驱之。 方盛陈人妖异路之理,忽檐际朗言曰:“公为官颇爱民,亦不取钱, 故我不敢击公。然公爱民乃好名,不取钱乃畏后患耳,故我亦不避 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狈而归,咄咄不怡者数日。刘一仆 妇甚粗蠢,独不畏狐,狐亦不击之。或于对语时举以问狐,狐曰:“彼 虽下役,乃真孝妇也。鬼神见之犹敛避,况我曹乎?”刘乃令仆妇居 此室,狐是日即去。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三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 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 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 “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彻,胸中所读 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绵绣。学如 郑、孔,文诏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 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惟 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 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 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 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 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四 东光李又聃先生,尝至宛平相国废园中,见廊下有诗二首。 其一曰:“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 见莓苔半壁青。”其二曰:“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阑 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墨痕惨淡,殆不类人书。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五 董曲江先生,名元度,平原人。乾隆壬申进士,入翰林,散馆 改知县,又改教授,移疾归。少年梦人赠一扇,上有三绝名曰:“曹公 饮马天池日,文采西园感故知。至竟心情终不改,月明花影上旌 旗。”“尺五城南并马来,垂杨一例赤鳞开。黄金屈戍雕胡锦,不信陈 王八斗才。”“箫鼓冬冬画烛楼,是谁亲按小凉州?春风豆蔻知多少, 并作秋江一段愁。”语多难解,后亦卒无征验,莫名其故。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六 平定王孝廉执信,尝随父宦榆林。夜宿野寺,经阁下,闻阁上 有人絮语,似是论诗。窃讶此间少文士,那得有此?因聆听之,终不 甚了了。后语声渐出阁廊下,乃稍分明。其一曰:“唐彦谦诗格不高, 然‘禾麻地废生边气,草木春寒起战声’,故是佳句。”其一曰:“仆尝 有句云:‘阴碛日光连雪白,风天沙气入云黄。’非亲至关外,不睹此 景。”其一又曰:“仆亦有一联云:‘山沉边气无情碧,河带寒声亘古 秋。’自谓颇肖边城日暮之状。”相与吟赏者久之。寺钟忽动,乃寂无 声。天晓起视,则扃钥尘封。“山沉边气”一联,后于任总镇遗稿见 之。总镇名举,出师金川时,百战阵殁者也。“阴碛”一联,终不知为 谁语。即其精灵长在,得与任公同游,亦决非常鬼矣。 (亦非输入) 碛(qi4):浅水中的沙石;沙石浅滩。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七 沧州城南上河涯,有无赖吕四,凶横无所不为,人畏如狼虎。 一日薄暮,与诸恶少村外纳凉。忽隐隐闻雷声,风雨且至。遥见似 一少妇,避入河干古庙中。吕语诸恶少曰:“彼可淫也。”时已入夜, 阴云黯黑。吕突入,掩其口。众共褫衣沓嬲。俄电光穿牖,见状貌似 是其妻。急释手问之,果不谬。吕大恚,欲提妻掷河中。妻大号曰: “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杀我耶!”吕语塞,急觅衣 裤,已随风吹入河流矣。旁皇无计,乃自负裸妇归。云散月明,满村 哗笑,争前问状。吕无可置对,竟自投于河。盖其妻归宁,约一月方 归。不虞母家遘回禄,无屋可栖,乃先期返。吕不知,而遘此难。后 妻梦吕来曰:“我业重,当永堕泥犁。缘生前事母尚尽孝,冥官检籍, 得受蛇身,今往生矣。汝后夫不久至,善事新姑嫜。阴律不孝罪至 重,毋自蹈冥司汤镬也。”至妻再醮日,屋角有赤练蛇,垂首下视,意 似眷眷。妻忆前梦,方举首问之,俄闻门外鼓乐声,蛇于屋上跳掷数 四,奋然去。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八 献县周氏仆周虎,为狐所媚,二十馀年如伉俪。尝语仆曰: “吾炼形已四百馀年,过去生中,于汝有业缘当补;一日不满,即一 日不得生天。缘尽,吾当去耳。”一日,冁然自喜,又泫然自悲,语虎 曰:“月之十九日,吾缘尽当别。已为君相一妇,可聘定之。”因出白 金付虎,俾备礼。自是狎昵燕婉,逾于平日,恒形影不离。至十五日, 忽晨起告别。虎怪其先期,狐泣曰:“业缘一日不可减,亦一日不可 增,惟迟早则随所遇耳。吾留此三日缘,为再一相会地也。”越数年, 果再至,欢洽三日而后去。临行呜咽曰:“从此终天诀矣!”陈德音先 生曰:“此狐善留其有馀,惜福者当如是。”刘季箴则曰:“三日后终 须一别,何必暂留?此狐炼形四百年,尚未到悬崖撒手地位。临事 者不当如是。”余谓二公之言,各明一义,各有当也。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九 献县令明晟,应山人。尝欲申雪一冤狱,而虑上官不允,疑惑 未决。儒学门斗有王半仙者,与一狐友,言小休咎多有验,遣往问 之。狐正色曰:“明公为民父母,但当论其冤不冤,不当问其允不允。 独不记制府李公之言乎?”门斗返保,明为悚然。因言制府李公卫未 达时,尝同一道士渡江。适有与舟子争诟者,道士太息曰:“命在须 臾,尚较计数文钱耶?”俄其人为帆脚所扫,坠江死。李公心异之。中 流风作,舟欲覆,道士禹步诵咒,风止得济。李公再拜谢更生。道士 曰:“适坠江者,命也,吾不能救。公,贵人也,遇厄得济,亦命也,吾 不能不救,何谢焉?”李公又拜曰:“领师此训,吾终身安命矣。”道士 曰:“是不尽然。一身之穷达当安命,不安命,则奔竞排轧,无所不 至。不知李林甫、秦桧,即不倾陷善类,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 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设官,所以补救 气数也。身握事权,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设此官 乎?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诸葛武侯曰:‘鞠躬尽瘁,死而后 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此圣贤立命之学,公其识之。”李公谨受 教,拜问姓名。道士曰:“言之恐公骇。”下舟行数十步,翳然灭迹。昔 在会城,李公曾话是事。不识此狐何以得知也。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十 北村郑苏仙,一日梦至冥府,见阎罗王方录囚。有邻村一媪 至殿前,王改容拱手,赐以杯茗,命冥吏速送生善处。郑私叩冥吏 曰:“此农家老妇,有何功德?”冥吏曰:“是媪一生无利己损人心。夫 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 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海,皆此一念为害 也。此一村妇,而能自制其私心,读书讲学之儒,对之多愧色矣。何 怪王之加礼乎!”郑素有心计,闻之惕然而寤。郑又言:此媪未至以 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王哂 曰:“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 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官又辨曰:“某虽无功, 亦无罪。”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 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 功即有罪矣。”官大(足叔)(足昔),锋棱顿减。王徐顾笑曰: “怪公盛气耳。平心而论,要是三四等好官,来生尚不失冠带。” 促命即送转轮王。观此二事,知人心微暧,鬼神皆得而窥,虽贤者 一念之私,亦不免于责备。“相尔在室”,其信然乎!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十一 雍正壬子,有宦家子妇,素无勃(奚谷)状。突狂电穿牖,如火光激 射,雷楔贯心而入,洞左胁而出。其夫亦为雷焰燔烧,背至尻皆焦 黑,气息仅属。久之乃苏,顾妇尸泣曰:“我性刚劲,与母争论或有 之,尔不过私诉抑郁,背灯掩泪而已,何雷之误中尔耶?”是未知律 重主谋,幽明一也。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十二 无云和尚,不知何许人。康熙中,挂单河间资胜寺,终日默 坐,与语亦不答。一日,忽登禅床,以界尺拍案一声,洎然化去。视 案上有偈曰:“削发辞家净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 事,原有周公孔圣人。”佛法近墨,此僧乃近于杨。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十三 宁波吴生,好作北里游。后昵一狐女,时相幽会,然仍出入青 楼间。一日,狐女请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见即可肖其貌。 君一存想,应念而至,不逾于黄金买笑乎?”试之,果顷刻换形,与真 无二。遂不复外出。尝语狐女曰:“眠花藉柳,实惬人心,惜是幻化, 意中终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声色之娱,本电光石火,岂特吾 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岂特某某为幻化?即妾亦幻 化也。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 一非古来歌舞之场?握雨携云,与埋香葬玉,别鹤离鸾,一曲伸臂顷 耳。中间两美相合,或以时刻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终 有诀别之期。及其诀别,则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同一悬 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即夙契原深,终身 聚首,而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一人之身,非复旧态。则当时黛眉粉 颊,亦谓之幻化可矣。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吴洒然有悟。后 数岁,狐女辞去,吴竟绝迹于狎游。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十四 交河及孺爱、青县张文甫,皆老儒也,并授徒于献。尝同步月 南村、北村之间,去馆稍远,荒原阒寂,榛莽翳然。张心怖欲返,曰: “墟墓间多鬼,曷可久留?”俄一老人扶杖至,揖二人坐,曰:“世间安 得有鬼,不闻阮瞻之论乎?二君儒者,奈何信释氏之妖妄?”因阐发 程、朱二气屈伸之理,疏通证明,词条流畅。二人听之皆首肯,共叹 宋儒见理之真。递相酬对,竟忘问姓名。适大车数辆远远至,牛铎 诤然。老人振衣急起曰:“泉下之人,岑寂久矣,不持无鬼之论,不能 留二君作竟夕谈。今将别,谨以实告,毋讶相戏侮也。”俯仰之顷,(炎欠) 然已灭。是间绝少文士,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或即其魂欤? (亦非输入) (炎欠)(chua1):踩踏声。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十五 河间唐生,好戏侮。士人至今能道之,所谓唐啸子者是也。有 塾师好讲无鬼,尝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语耳!”唐 夜洒土其窗,而呜呜击其户。塾师骇问为谁,则曰:“我二气之良能 也。”塾师大怖,蒙首股栗,使二弟子守达旦。次日委顿不起,朋友 来问,但呻吟曰:“有鬼。”既而知唐所为,莫不拊掌。然自是魅大作, 抛掷瓦石,摇撼户牖,无虚夕。初尚以为唐再来,细察之,乃真魅。不 胜其嬲,竟弃馆而去。盖震惧之后,益以惭恧,其气已馁,狐乘其馁 而中之也。妖由人兴,此之谓乎?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十六 天津某孝廉,与数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轻薄。见柳荫中少妇 骑驴过,欺其无伴,邀众逐其后,(女曼)语调谑。少妇殊不答,鞭驴疾行。 有两三人先追及,少妇忽下驴软语,意似相悦。俄某与三四人追及, 审视,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骑,是日亦无由至郊处。且疑且怒,近前 诃之,妻嬉笑如故。某愤气潮涌,奋掌欲掴其面。妻忽飞跨驴背,别 换一形,以鞭指某数曰:“见他人之妇,则狎亵百端;见是己妇,则恚 恨如是。尔读圣贤书,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挂名桂籍耶?”数讫径 行。某色如死灰,僵立道左,殆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十七 德州田白岩曰:有额都统者,在滇、黔间山行。见道士按 一丽女于石,欲剖其心。女哀呼乞救,额急挥骑驰及,遽格道士 手,女(口敫)然一声,化火光飞去。道士顿足曰:“公败吾事! 此魅已媚杀百馀人,故捕诛之以除害。但取精已多,岁久通灵, 斩其首则神遁去,故必剖其心乃死。公今纵之,又贻患无穷矣。 惜一猛虎之命,放置深山,不知泽麋林鹿,(靡+立刀)其牙者 几许命也。”匣其匕首,恨恨渡溪去。此殆白岩之寓言,即所谓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姑容墨吏自以为阴功,人亦多称为忠厚, 而穷民之卖儿贴妇,皆未一思,亦安用此长者乎?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十八 献县吏王某,工刀笔,善巧取人财。然每有所积,必有一 意外事耗去。有城隍庙道童夜行廊庑间,闻二吏持簿对算。其一 曰:“渠今岁所蓄较多,当何法以销之?”方沉思间,其一曰:“一 翠云足矣,无烦迂折也。”是庙往往遇鬼,道童习见,亦不怖,但 不知翠云为谁,亦不知为谁销算。俄有小妓翠云至,王某大嬖之, 耗所蓄八九。又染恶疮,医药备至,比愈,则已荡然矣。人计其 平生所取,可屈指数者,约三四万金。后发狂疾暴卒,竟无棺以 殓。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十九 陈云亭舍人言:有台湾驿使宿馆舍,见艳女登墙下窥。叱 索无所睹。夜半琅然有声,乃片瓦掷枕畔。叱问:“是何妖魅,敢 侮天使?”窗外朗应曰:“公禄命重,我避公不及,致公叱索。惧 干神谴,惴惴至今。今公睡中萌邪念,误作驿卒之女,谋他日纳 为妾。人心一动,鬼神知之。以邪招邪,神不得而咎我,故投瓦 相报。公何怒焉?”驿使大愧沮。未及天曙,促装去。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二十 叶旅亭御史宅,忽有狐怪,白昼对语,迫叶让所居。扰攘 戏侮,至杯盘自舞,几榻自行。叶告张真人。真人以委法官,先 书一符,甫张而裂。次牒都城隍,亦无验。法官曰:“是必天狐, 非拜章不可。”乃建道场七日。至三日,狐犹诟詈,至四日,乃 婉词请和。叶不欲与为难,亦祈不竟其事。真人曰:“章已拜, 不可追矣。”至七日,忽闻格斗砰(石訇),门窗破坠,薄暮尚 未已。法官又檄他神相助,乃就擒。以罂贮之,埋广渠门外。余 尝问真人驱役鬼神之故,曰:“我亦不知所以然,但依法施行耳。 大抵鬼神皆受役于印,而符(上竹下录)则掌于法官。真人如官 长,法官如吏胥,真人非法官不能为符(上竹下录),法官非真 人之印,其符(上竹下录)亦不灵。中间有验有不验,则如各官 司文移章奏,或准或驳,不能一一必行耳。”此言颇近理。又问: “设空宅深山,猝遇精魅,君尚能制伏否?”曰:“譬大吏经行, 劫道自然避匿。傥或无知猖獗,突犯双旌,虽手握兵符,征调不 及,一时亦无如之何。”此言亦颇笃实。然则一切神奇之说,皆 附会也。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二十一 (汉儒宋儒之争) 朱子颖运使言:守泰安日,闻有士人至岱岳深处,忽人语 出石壁中,曰:“何处经香,岂有转世人来耶?”(砉刂)然震响,石壁 中开,贝阙琼楼,涌现峰顶,有耆儒冠带下迎。士人骇愕,问: “此何地?”曰:“此经香阁也。”士人叩经香之义,曰:“其说长矣, 请坐讲之。昔尼山删定,垂数万年,大义微言,递相授受。汉代 诸儒,去古未远,训诂笺注,类能窥先圣之心,又淳朴未漓,无 植党争名之习。惟各传师说,笃溯渊源。沿及有唐,斯文未改。迨 乎北宋,勒为注疏十三部,先圣嘉焉。诸大儒虑新说日兴,渐成 绝学,建是阁以贮之。中为初本,以五色玉为函,尊圣教也。配 以历代官刊之本,以白玉为函,昭帝王表章之功也。皆南面。左 右则各家私刊之本,每一部成,必取初印精好者,按次时代,庋 置斯阁,以苍玉为函,奖汲古之勤也。皆东西面。并以珊瑚为签, 黄金作锁钥。东西两庑,以沉檀为几,锦绣为茵。诸大儒之神,岁 一来视,相与列坐于斯阁。后三楹则唐以前诸儒经义,帙以纂组, 收为一库。自是以外,虽著述等身,声华盖代,总听其自贮名山, 不得入此门一步焉,先圣之志也。诸书至子刻午刻,一字一句,皆 发浓香,故题曰经香。盖一元斡运,二气氤氲,阴起午中,阳生 子半。圣人之心,与天地通。诸大儒阐发圣人之理,其精奥亦与 天地通,故相感也。然必传是学者始闻之,他人则否。世儒于此 十三部,或焚膏继晷,钻仰终身;或锻炼苛求,百端掊击,亦各 因其性识之所根耳。君四世前为刻工,曾手刊《周礼》半部,故 馀香尚在,吾得以知君之来。”因引使周览阁庑,款以茗果。送别 曰:“君善自爱,此地不易至也。”士人回顾,惟万峰插天,杳无 人迹。 案:此事荒诞,殆尊汉学者之寓言。夫汉儒以训诂专门,宋 儒以义理相尚,似汉学粗而宋学精。然不明训诂,义理何自而知? 概用诋诽,视犹土苴,未免既成大辂,追斥椎轮;得济迷川,遽 焚宝筏。于是攻宋儒者又纷纷而起。故余撰《四库全书·诗部总 叙》有曰:宋儒之攻汉儒,非为说经起见也,特求胜于汉儒而已。 后人之攻宋儒,亦非为说经起见也,特不平宋儒之诋汉儒而已。韦 苏州诗曰:“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 此之谓矣。平心而论,《易》自王弼始变旧说,为宋学之萌芽。宋 儒不攻《孝经》,词义明显。宋儒所争,只今文古文字句,亦无关 宏旨,均姑置弗议。至《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 雅》诸注疏,皆根据古义,断非宋儒所能。《论语》、《孟子》,宋 儒积一生精力,字斟句酌,亦断非汉儒所及。盖汉儒重师传,渊 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 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计其得失,亦复相当。惟汉儒之学,非 读书稽古,不能下一语;宋儒之学,则人人皆可以空谈。其间兰 艾同生,诚有不尽餍人心者,是嗤点之所自来。此种虚构之词,亦 非无因而作也。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二十二 曹司农竹虚言:其族兄自歙往扬州,途经友人家。时盛夏,延 坐书屋,甚轩爽。暮欲下榻其中,友人曰:“是有魅,夜不可居。”曹强 居之。夜半,有物自门隙蠕蠕入,薄如夹纸。入室后,渐开展作人形, 乃女子也。曹殊不畏。忽披发吐舌,作缢鬼状。曹笑曰:“犹是发, 但稍乱;犹是舌,但稍长,亦何足畏!”忽自摘其首置案上。曹又笑 曰:“有首尚不足畏,况无首耶!”鬼技穷,倏然灭。及归途再宿,夜半 门隙又蠕动。甫露其首,辄唾曰:“又此败兴物耶?”竟不入。此与嵇 中散事相类。夫虎不食醉人,不知畏也。大抵畏则心乱,心乱则神 涣,神涣则鬼得乘之。不畏则心定,心定则神全,神全则(诊改水旁)戾 之气不能干。故记中散是事者,称“神志湛然,鬼惭而去”。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二十三 董曲江言:默庵先生为总漕时,署有土神、马神二祠,惟土神 有配。其少子恃才兀傲,谓土神于思老翁,不应拥艳妇;马神年少, 正为嘉耦。径移女像于马神祠,俄眩仆不知人。默庵先生闻其事, 亲祷移还,乃苏。又闻河间学署有土神,亦配以女像。有训导谓黉 宫不可塑妇人,乃别建一小祠迁焉。土神凭其幼孙语曰:“汝理虽 正,而心乃私,正欲广汝宅耳,吾不服也。”训导方侃侃谈古礼,猝中 其隐,大骇,乃终任不敢居是室。二事相近。或曰:“训导迁庙犹以 礼,董渎神甚矣,谴当重。”余谓董少年放诞耳。训导内挟私心,使己 有利;外假公义,使人无词。微神发其阴谋,人尚以为能正祀典也。 《春秋》诛心,训导谴当重于董。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二十四 戏术,皆手法捷耳,然亦实有般运术。(宋人书搬运皆作般。)忆小 时在外祖雪峰先生家,一术士置杯酒于案,举掌拍之,杯陷入案中, 口与案平。然扪案下,不见杯底。少选取出,案如故,此或障目法也。 又举鱼脍一巨碗,抛掷空中不见。令其取回,则曰:“不能矣。在书 室画厨夹屉中,公等自取耳。”时以宾从杂沓,书室多古器,已严扃; 且夹屉高仅二寸,碗高三四寸许,断不可入,疑其妄。姑呼钥启视, 则碗置案上,换贮佛手五。原贮佛手之盘,乃换贮鱼脍藏夹屉中。是 非般运术乎?理所必无,事所或有,类如此,然实亦理之所有。狐怪 山魈,盗取人物不为异,能劾禁狐怪山魈者亦不为异。既能劾禁,即 可以役使;既能盗取人物,即可以代人盗取物。夫又何异焉?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二十五 旧仆庄寿言:昔事某官,见一官侵晨至,又一官续至,皆契交 也,其状若密递消息者,俄皆去。主人亦命驾递出,至黄昏乃归。车 殆马烦,不胜困惫。俄前二官又至,灯下或附耳,或点首,或摇手,或 蹙眉,或拊掌,不知所议何事。漏下二鼓,我遥闻北窗外吃吃有笑 声,室中弗闻也。方疑惑间,忽又闻长叹一声曰:“何必如此!”始宾 主皆惊,开窗急视,新雨后泥平如掌,绝无人踪,共疑为我呓语。我 时因戒勿窃听,避立南荣外花架下,实未尝睡,亦未尝言,究不知其 何故也。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二十六 永春邱孝廉二田,偶憩息九鲤湖道中。有童子骑牛来,行甚 驶。至邱前小立,朗吟曰:“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 是我还山路。”怪村竖那得作此语?凝思欲问,则笠影出没杉桧间, 已距半里许矣。不知神仙游戏,抑乡塾小儿闻人诵而偶记也。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二十七 莆田林教谕霈,以台湾俸满北上。至涿州南,下车便旋。见 破屋墙匡外,有磁锋划一诗曰:“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 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踏乱山青。”款曰罗洋山人。读讫, 自语曰:“诗小有致,罗洋是何地耶?”屋内应曰:“其语似是湖 广人。”入视之,惟凝尘败叶而已。自知遇鬼,惕然登车。恒郁郁 不适,不久竟卒。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二十八 景州李露园基(土高),康熙甲午孝廉,余僚婿也,博雅工诗。需次 日,梦中作一联曰:“鸾翮嵇中散,蛾眉屈左徒。”醒而自不能解。后 得湖南一令,卒于官,正屈原行吟地也。 (亦非输入) (土高):“确”的异体字。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二十九 先祖母张太夫人,畜一小花犬。群婢患其盗肉,阴扼杀之。中 一婢曰柳意,梦中恒见此犬来啮,睡辄呓语。太夫人知之,曰:“群婢 共杀犬,何独衔冤于柳意?此必柳意亦盗肉,不足服其心也。”考问 果然。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三十 福建汀州试院,堂前二古柏,唐物也,云有神。余按临日,吏 白当诣树拜。余谓木魅不为害,听之可也,非祀典所有,使者不当 拜。树柯叶森耸,隔屋数重可见。是夕月明,余步阶上,仰见树杪两 红衣人,向余磬折拱揖,冉冉渐没。呼幕友出视,尚见之。余次日诣 树,各答以揖,为镌一联于祠门曰:“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或 是君。”此事亦颇异。袁子才尝载此事于《新齐谐》,所记稍异,盖传 闻之误也。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三十一 德州宋清远先生言:吕道士,不知何许人,善幻术。尝客田山 疆司农家,值朱藤盛开,宾客会赏。一俗士言词猥鄙,喋喋不休,殊 败人意。一少年性轻脱,厌薄尤甚,斥勿多言,二人几攘臂。一老儒 和解之,俱不听,亦愠形于色。满坐为之不乐。道士耳语小童,取纸 笔画三符焚之。三人忽皆起,在院中旋折数四。俗客趋东南隅坐, 喃喃自语。听之,乃与妻妾谈家事。俄左右回顾若和解,俄怡色自 辩,俄作引罪状,俄屈一膝,俄两膝并屈,俄叩首不已。视少年,则坐 西南隅花栏上,流目送盼,妮妮软语。俄嬉笑,俄谦谢,俄低唱《浣纱 记》,呦呦不已,手自按拍,备诸冶荡之态。老儒则端坐石磴上,讲 《孟子》齐桓、晋文之事一章。字剖句析,指挥顾盼,如与四五人对 语。忽摇首曰:“不是。”忽嗔目曰:“尚不解耶?”咯咯痨嗽,仍不止。 众骇笑,道士摇手止之。比酒阑,道士又焚三符。三人乃惘惘痴坐, 少选始醒,自称不觉醉眠,谢无礼。众匿笑散。道士曰:“此小术,不 足道。叶法善引唐明皇入月宫,即用此符。当时误以为真仙,迂儒 又以为妄语,皆井底蛙耳。”后在旅馆,符摄一过往贵人妾魂。妾苏 后,登车识其路径门户,语贵人急捕之,已遁去。此《周礼》所以禁怪 民欤?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三十二 马语 交河老儒及润础,雍正乙卯乡试。晚至石门桥,客舍皆满。惟 一小屋,窗临马枥,无肯居者,姑解装焉。群马跳踉,夜不得寐。人 静后,忽闻马语。及爱观杂书,先记宋人说部中有堰下牛语事,知非 鬼魅,屏息听之。一马曰:“今日方知忍饥之苦。生前所欺隐草豆钱, 竟在何处?”一马曰:“我辈多由圉人转生,死者方知,生者不悟,可 为太息。”众马皆呜咽。一马曰:“冥判亦不甚公,王五何以为犬?” 一马曰:“冥卒曾言之,渠一妻二女并淫滥,尽盗其钱与所欢,当罪 之半矣。”一马曰:“信然。罪有轻重,姜七堕豕身,受屠割,更我辈不 若也。”及忽轻嗽,语遂寂。及恒举以戒圉人。 (亦非输入) 圉(yu3):养马的人。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三十三 余一侍姬,平生未尝出詈语。自云亲见其祖母善詈,后了无 疾病,忽舌烂至喉,饮食言语皆不能,宛转数日而死。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三十四 有某生在家,偶晏起,呼妻妾不至。问小婢,云并随一少年南 去矣。露刃追及,将骈斩之,少年忽不见。有老僧衣红袈裟,一手托 钵,一手振锡杖,格其刀曰:“汝尚不悟耶?汝利心太重,忮忌心太 重,机巧心太重,而能使人终不觉。鬼神忌隐恶,故判是二妇使作此 以报汝。彼何罪焉?”言讫亦隐。生默然引归。二妇云:“少年初不 相识,亦未相悦,忽惘然如梦,随之去。”邻里亦曰:“二妇非淫奔者, 又素不相得,岂肯随一人?且淫奔必避人,岂有白昼公行,缓步待追 者耶?其为神谴信矣。”然终不能明其恶,真隐恶哉!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三十五 事皆前定,岂不信然? 戊子春,余为人题《蕃骑射猎图》曰:“白草粘天野兽肥,弯弧爱 尔马如飞。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是年八月,竟从军 于西域。又董文恪公尝为余作《秋林觅句图》。余至乌鲁木齐,城西 有深林,老木参云,弥亘数十里。前将军伍公弥泰建一亭于中,题曰 “秀野”。散步其间,宛然前画之景。辛卯还京,因自题一绝句曰: “霜叶微黄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谁知早作西行谶,老木寒云秀 野亭。”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三十六 南皮疡医某,艺颇精,然好阴用毒药,勒索重资。不餍所欲, 则必死。盖其术诡秘,他医不能解也。一日,其子雷震死。今其人 尚在,亦无敢延之者矣。 或谓某杀人至多,天何不殛其身而殛其子?有佚罚焉。夫罪不 至极,刑不及孥;恶不至极,殃不及世。殛其子,所以明祸延后嗣也。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三十七 安中宽言:昔吴三桂之叛,有术士精六壬,将往投之。遇一 人,言亦欲投三桂,因共宿。其人眠西墙下,术士曰:“君勿眠此,此 墙亥刻当圮。”其人曰:“君术未深,墙向外圮,非向内圮也。”至夜果 然。余谓之附会之谈也,是人能知墙之内外圮,不知三桂之必败乎?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三十八 有僧游交河苏吏部次公家,善幻术,出奇不穷,云与吕道士 同师。尝抟泥为豕,咒之,渐蠕动。再咒之,忽作声。再咒之,跃而 起矣。因付庖屠以供客,味不甚美。食讫,客皆作呕逆,所吐皆泥也。 有一士,因雨留同宿,密叩僧曰:“《太平广记》载术士咒片瓦授人, 划壁立开,可潜至人闺阁中。师术能及此否?”曰:“此不难。”拾片瓦 咒良久,曰:“持此可往,但勿语,语则术败矣。”士试之,壁果开。至 一处,见所慕方卸妆就寝。守僧戒,不敢语。径掩扉,登榻狎昵,妇 亦欢洽。倦而酣睡。忽开目,则眠妻榻上也。方互相疑诘,僧登门 数之曰:“吕道士一念之差,已受雷诛,君更累我耶!小术戏君,幸不 伤盛德,后更无萌此念。”既而太息曰:“此一念,司命已录之。虽无 大谴,恐于禄籍有妨耳。”士果蹭蹬,晚得一训导,竟终于寒毡。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三十九 康熙中,献县胡维华以烧香聚众,谋不轨。所居由大城、文安 一路行,去京师三百馀里。由青县、静海一路行,去天津二百馀里。 维华谋分兵为二,其一出不意,并程抵京师。其一据天津,掠海舟。 利则天津之兵亦北趋,不利则遁往天津,登舟泛海去。方部署伪官, 事已泄。官军擒捕,围而火攻之,龆龀不遗。初,维华之父雄于资, 喜周穷乏,亦未为大恶。邻村老儒张月坪,有女艳丽,殆称国色,见 而心醉。然月坪端方迂执,无与人为妾理。乃延之教读。月坪父母 柩在辽东,不得返,恒戚戚。偶言及,即捐金使扶归,且赠以葬地。月 坪田内有横尸,其仇也。官以谋杀勘,又为百计申辩得释。一日,月 坪妻携女归宁。三子并幼,月坪归家守门户,约数日返。乃阴使其 党,夜键户而焚其庐,父子四人并烬。阳为惊悼,代营丧葬,且时周 其妻女,竟依以为命。或有欲聘女者,妻必与谋,辄阴沮,使不就。久 之,渐露求女为妾意。妻感其惠,欲许之。 女初不愿,夜梦其父曰:“汝不往,吾终不畅吾志也。”女乃受 命。岁馀,生维华,女旋病卒。维华竟覆其宗。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四十 又去余家三四十里,有凌虐其仆夫妇死而纳其女者。女故慧 黠,经营其饮食服用,事事当意。又凡可博其欢者,冶荡狎渫(应 为女旁),无所不至。皆窃议其忘仇,蛊惑既深,惟其言是听。女 始则导之奢华,破其产十之七八。又谗间其骨肉,使门以内如寇仇。 继乃时说《水浒传》宋江、柴进等事,称为英雄,怂恿之交通盗贼。 卒以杀人抵法。抵法之日,女不哭其夫,而阴携卮酒,酹其父母墓 曰:“父母恒梦中魇我,意恨恨似欲击我,今知之否耶?”人始知 其蓄志报复,曰:“此女所为,非惟人不测,鬼亦不测也。机深哉!” 然而不以阴险论,《春秋》原心,本不共戴天者也。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四十一 余在乌鲁木齐,军吏具文牒数十纸,捧墨笔请判,曰:“凡客 死于此者,其棺归籍,例给牒,否则魂不得入关。”以行于冥司,故 不用朱判,其印亦以墨。视其文,鄙诞殊甚。曰:“为给照事:照得 某处某人,年若干岁,以某年某月某日在本处病故。今亲属搬柩归籍, 合行给照。为此俾仰沿途把守关隘鬼卒,即将该魂验实放行,毋得勒 索留滞,致干未便。”余曰:“此胥役托词取钱耳。”启将军除其例。 旬日后,或告城西墟墓中鬼哭,无牒不能归故也。余斥其妄。又旬日, 或告鬼哭已近城。斥之如故。越旬日,余所居墙外(需鬼)(需鬼) 有声,〔纪注:《说文》曰:“(需鬼),鬼声。”〕余尚以为胥役 所伪。越数日,声至窗外。时月明如昼,自起寻视,实无一人。同事 观御史成曰:“公所持理正,虽将军不能夺也。然鬼哭实共闻,不得 照者,实亦怨公。盍试一给之,姑间执谗慝之口。倘鬼哭如故,则公 益有词矣。”勉从其议,是夜寂然。又军史宋吉禄在印房,忽眩仆。 久而苏,云见其母至。俄台军以官牒呈,启视,则哈密报吉禄之母来 视子,卒于途也。天下事何所不有?儒生论其常耳。余尝作《乌鲁木 齐杂诗》一百六十首,中一首云:“白草飕飕接冷云,关山疆界是谁 分?幽魂来往随官牒,原鬼昌黎竟未闻。”即此二事也。 (亦非输入) 慝(te4):邪恶,恶念。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四十二 范蘅州言:昔渡钱塘江,有一僧附舟,径置坐具,倚樯竿,不 相问讯。与之语,口漫应,目视他处,神意殊不属。蘅州怪其傲,亦 不再言。时西风过急,蘅州偶得二句,曰:“白浪簸船头,行人怯石 尤。”下联未属,吟哦数四。僧忽闭目微吟曰:“如何红袖女,尚倚最 高楼?”蘅州不省所云,再与语,仍不答。比系缆,恰一少女立楼上, 正著红袖,乃大惊。再三致诘,曰:“偶望见耳。”然烟水渺茫,庐舍遮 映,实无望见理,疑其前知。欲作礼,则已振锡去。蘅州惘然莫测, 曰:“此又一骆宾王矣。”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四十三 清苑张公钺,官河南郑州时,署有老桑树,合抱不交,云栖神 物,恶而伐之。是夕,其女灯下睹一人,面目手足及衣冠,色皆浓绿, 厉声曰:“尔父太横,姑示警于尔。”惊呼媪婢至,神已痴矣。后归戈 太仆仙舟,不久下世。驱厉鬼,毁淫祠,正狄梁公、范文正公辈事。德 苟不足以胜之,鲜不取败。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四十四 钱文敏公曰:“天之祸福,不犹君之赏罚乎?鬼神之鉴察,不 犹官吏之详议乎?今使有一弹章曰:‘某立身无玷,居官有绩,然门 径向凶方,营建犯凶日,罪当谪罚。’所司允乎?驳乎?又使有一荐 牍曰:‘某立身多瑕,居官无状,然门径得吉方,营建值吉日,功当迁 擢。’所司又允乎?驳乎?官吏所必驳,而谓鬼神允之乎?故阳宅 之说,余终不谓然。”此譬至明。以诘形家,亦无可置辩。然所见实 有凶宅。京师斜对给孤寺道南一宅,余行吊者五,粉坊琉璃街极北 道西一宅,余行吊者七。给孤寺宅,曹宗丞学闵尝居之。甫移入,二 仆一夕并暴亡,惧而迁去。粉坊琉璃街宅,邵教授大生尝居之。白 昼往往见变异,毅然不畏,竟殁其中。此又何理欤?刘文正公曰: “卜地见《书》,卜日见《礼》。苟无吉凶,圣人何卜?但恐非今术士所 知耳。”斯持平之论矣。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四十五 沧州潘班,善书画,自称黄叶道人。尝夜宿友人斋中,闻壁间 小语曰:“君今夕毋留人共寝,当出就君。”班大骇,移出。友人曰: “室旧有此怪,一婉娈女子,不为害也。”后友人私语所亲曰:“潘君 其终困青衿乎?此怪非鬼非狐,不审何物,遇粗俗人不出,遇富贵人 亦不出,惟遇才士之沦落者,始一出荐枕耳。”后潘果坎(土禀)以终。越 十馀年,忽夜闻斋中啜泣声。次日,大风折一老杏树,其怪乃绝。外 祖张雪峰先生尝戏曰:“此怪大佳,其意识在绮罗人上。”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四十六 陈枫崖光禄言:康熙中,枫泾一太学生,尝读书别业。见草间 有片石,已断裂剥蚀,仅存数十字。偶有一二成句,似是夭逝女子之 碣也。生故好事,意其墓必在左右,每陈茗果于石上,而祝以狎词。 越一载馀,见丽女独步菜畦间,手执野花,顾生一笑。生趋近其侧, 目挑眉语,方相引入篱后灌莽间。女凝立直视,若有所思。忽自批 其颊曰:“一百馀年,心如古井,一旦乃为荡子所动乎!”顿足数四, 奄然而灭。方知即墓中鬼也。蔡修撰季实曰:“古称盖棺论定,观于 此事,知盖棺犹难论定矣。是本贞魂,乃以一念之差,几失故步。”晦 庵先生诗曰:“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谅哉! (亦非输入)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之四十七 王孝廉金英言:江宁一书生,宿故家废园中。月夜,有艳女窥 窗。心知非鬼即狐,爱其姣丽,亦不畏怖。招使入室,即宛转相就。 然始终无一语,问亦不答,惟含笑流盼而已。如是月馀,莫喻其故。 一日,执而固问之。乃取笔作字曰:“妾前明某翰侍姬,不幸夭逝。 因平生巧于谗构,使一门骨肉如水火。冥司见谴,罚为喑鬼,已沉沦 二百馀年。君能为书《金刚经》十部,得仗佛力,超拔苦海,则世世衔 感矣。”书生如其所乞。写竣之日,诣书生再拜。乃取笔作字曰:“借 金经忏悔,已脱离鬼趣。然前生罪重,仅能带业往生,尚须三世作哑 妇,方能语也。” (卷一完) (亦非输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