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生于60年代 李洁非 我的一篇随笔曾经用过这题目,现在读罢虹影女士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饥饿 的女儿》,想写点什么的时候,情不自禁又用了它。 60年代,无论于中国于全世界,大抵都是20世纪的一个有着永不磨灭的特殊 印记的时代。此前不久,我刚刚购买并阅读了王逢振先生所主编的“先锋译丛” 之一种《60年代》。那是一本西方学者回忆和探讨他们社会的60年代的书。从中, 你将接触到“新左派”、“摇滚”、“性解放”、“垮掉的一代”、“民权运 动”、“反战”、“吸毒”、“毛主义”等等一类字眼。如今,西方知识分子谈 起由这些东西组成的60年代时,似乎也是一副恍若隔世的口吻,比如弗雷德里克 ·詹姆逊先生在《60年代断代》里这么说道: 对60年代光辉业绩的追忆、纪念或悲惨兮兮地公开承认那十年的诸多失败和 错失了的机遇,都是一种无法避免的错误,我们在这两者之间找不到一条可能穿 越而过的中间道路。 如果说,60年代是随着越南战争和中国“文革”的结束,终于在精神上死亡,那 么,此后世界的确进入了一个与之大相径庭的轨道。最后,由柏林墙倒塌和苏联 解体,它就彻底地变成了尘封的记忆。当我透过那部伟大的影片《阿甘正传》里, 目睹汤姆·汉克斯以阿Q式风格所演绎的60年代时,不由得对历史那悄然而深刻 的变化深为震动。 好像没有哪个年代像60年代这样离现实这么遥远,尽管就时间本身来说并非 如此。人们在心理上对它有一种强烈而特别的回避愿望。它被抛弃了,由于它本 身的错综复杂和怪异,它已经成为一段真正另类的超出我们理解力之外的历史! 在中国,60年代跟任何时代相比,都显得最缺乏重读的价值和意义。人们谈 论洋务运动、戊戌变法、五·四启蒙、30年代……甚至50年代也仍然被看作一种 精神资源——就在不久前,电视机屏幕上每晚晃动着投资商斥巨资拍摄的大型电 视连续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诗意洋溢的画面,这个由90年代做出的书写, 公开承认50年代的理想主义仍然是有效的文化参照物,一种可以延续的历史话语。 我不知道别人作何感受,总之,我这个生于60年代的中国人,在这种“复活”面 前,只觉得受到了嘲弄。对此,我必须从自己那篇《生于六十年代》文中引用几 句话:“不管他们(生于60年代者)幸运与否,他们自幼的生活,就是在物质乏 匮的现实以及鼓励人们蔑视物质享受、把精神追求当成人生旨趣的舆论中渡过的 ——虽然他们实际上既没有得到物质享受,也极少像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那样真 正感受到什么来自精神追求的快乐(比如很多当过知青的人,都会在对‘蹉跎岁 月’表示抱怨和遗恨的同时,又情不自禁流露出曾经‘崇高’过的洋洋自得)。” 面对电视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种经过90年代价值观修饰过的英雄乌托邦, 作为60年代出生者,我体验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漠视。在这样的文化符号前, 我们的前几代人获得了重温其美好青春记忆的契机,我们的后几代人则可籍此想 象着当下精神危机或困境的解决途径——尽管未必真实,但至少具有想象的价值 ——然而,对于其本身的成长过程,就伴随着上述价值体系大崩溃的60年代出生 者来说,除了荒诞和自嘲,他们还能得到什么?实际上也的确如此,迄今为止对 60年代的描述,似乎都是喜剧方式的,似乎60年代只适合被喜剧式地理解。 终于有了《饥饿的女儿》!读着它,我曾几次听到内心的唏嘘之声;虽然书 中女人主公的经历和她的家庭背景跟我很不相同,虽然时间已经十分久远以至于 模糊和黯淡,但是,60年代氛围仍被虹影女士朴实的叙述,以一种来自特定的阳 光光线和气味的记忆形式,极其切近地恢复和呈现于我的感知中,让我重温了我 们这代人那真实的成长经验。在书中,我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60年代出生者的生 命质地的复原——是“复原”,而非遮蔽、涂抹或变形。这正是我一直在寻找而 自己又未能确定的表达。我非常怀疑,除了60年代出生者,别的什么人能否真正 读出这本书的灵魂。书的封底上印着一些欧美书评家的评论,老实说,那些言语 只让我感到轻浮,什么“这是一本美丽的、令人难以忘怀的书,是我们不曾看到 的那一部分中国的史诗,绝对的让人着迷”,什么“此书有十九世纪小说名著的 所有成分——非婚生、贫困、无望的爱情”……这些评论尽管出乎善意,却全都 轻飘飘的,它们无一触及本书所揭示的那种生活及其主人公的本质,而这其实很 简单,就是两个字:弃儿! 整整一代中国的60年代出生者,都被历史抛入弃儿的命运——当时如此,过 去如此,现在仍然如此。也许,书中女主角六六的非婚生身份就实际来说只是一 种个人的偶然境况,但从社会的角度、文化的角度来说,这却远不是一种个人身 份的标记。每当我回想起自己从幼年到青年这段人生最重要的经历,内心便无法 驱除一种精神流浪者的感受。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们这代人,都降生在历史的 十字路口或夹缝中,降生在价值体系剧烈动荡并酝酿着火山地震的前夜;就中国 言,经历一个世纪之久的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的解决之道,随着一种政治结果的 形成,已划上句号,而前先被掩盖的深层矛盾却聚集起来并处在随时爆发的边缘, 就世界言,资本主义也处在从“现代”向“后现代”过渡的关口,其价值体系在 崩溃、蜕变和重构之中,而这一过程又因了冷战、殖民时代终结等等复杂未明局 面的环绕更显动荡。出生于这个时代的中国人的境况,只堪以“前不着村,后不 着店”形容。虽然我的一生中迄今为止尚未经历任何战争,但是回想从小学到中 学毕业那段时光,我却吃惊地发现,在文化上和思想上,中国其实是处在历史上 前所未有的“全面战争”状态:不单跟中国自身传统文化作战,不单跟“美帝国 主义”作战,也跟“苏联修正主义”作战,而我们——也只有我们——60年代出 生者,则成为这种文化上的“全面战争”的战争孤儿,我们无论前瞻与后顾,皆 可谓举目无亲,唯一的去路便是“流浪 ”。这样一种处境,在虹影女士的书中, 是由某个家庭的特殊结构和一个女孩子的成长经历,具象地表现出来的。其间的 混乱、失控、茫然与挣扎,无不以60年代出生者的生命之血写就。 仅从文本上分析,《饥饿的女儿》显然深受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的 影响,那青春期本能的觉醒、那执着同迷惘相伴的性爱经历、那种破乱失调的家 庭情状,那由河水流动衬托着的暖昧气氛,甚至“饥饿”这个字眼……均可见脱 胎于《情人》的痕迹。但在文化上,《饥饿的女儿》却属于中国,属于地地道道 的6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特别是它所表现的那种几乎是不可重复的生命的生长 方式,令我一望即感亲切,对此我又想说,这种生命的感受,非60年代出生者不 足道也;比如对“饥饿”二字的理解,一般难免仅以“苦难”“不幸”视之,但 自60年代出生者自己心中,“饥饿”绝非只意味着灰色的记忆,恰恰相反,这种 与“温饱”绝缘的生命景况,还意味着顽强的求生意志、一无所有的野性和特立 独行的反叛精神(所以,60年代出生者成为80年代中后期中国文化艺术的先锋派 的主体,绝非偶然)。可以说,如果读《饥饿的女儿》读不出这种生命激情,而 只读到“苦难”“不幸”,那么实际上既没有读懂《饥饿的女儿》,更不可能读 懂6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中国人。 (南方周末)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