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杜亚泉与多元的五四启蒙 许纪霖   《一溪集》由三联书店出版了。有朋友问我,你是个忙人,怎么 会想到替杜亚泉编一本生平与思想的集子?说起来,还有某种偶然性。 我与杜亚泉有一点血缘关系,他是我祖母的伯父。虽然我是研究现代 中国思想史的,惭愧得很,在这以前我对这位先祖了解十分有限,也 从来没有过特别的兴趣。1993年春节,杜亚泉的子嗣杜其执夫妇以及 杜的外孙田建业先生将我找去,告诉我《杜亚泉文选》已经编就,希 望找一个德高望重的学界前辈作一个序。我不暇思索地推荐了王元化 先生,并答应由我出面去请他。   元化先生很爽快,一口答应了。为了照顾先生的身体,我再三对 他说,你只要写一个短序就行了。不过,以先生治学之严谨,尽管只 是一个序,他依然嘱咐我将有关杜亚泉的资料尽量找全,他要在动笔 以前大致阅读一遍。过了一段时间,先生打电话给我,语气颇为兴奋: “小许啊,这个杜亚泉不得了啊!我读了他的文章,我们现在思考的 很多问题,他在八十年前就注意到了,而且,思考的深度要远远超过 我们当今一般人呵!”我后来才知道,元化先生当时的思想重心,正 在反思中国“五四”以来的激进主义传统,杜亚泉当年许多敏锐的看 法和观点,在先生的内心引起了深深的共鸣。这年的夏天,上海是格 外地炎热。元化先生谢绝了不少避暑的邀请,整个暑期呆在家里,一 个字、一个字地苦读杜亚泉。秋天来临了,先生拿出了一叠改了又改 的稿子,这就是那篇一万多字的长序:《杜亚泉与东西文化论战》。 文章在《文汇报》先行刊出后,在海内外学术界引起了广泛的注意, 甚至可以说是轰动。随着《杜亚泉文选》的出版和纪念杜亚泉诞辰 120周年全国讨论会的召开,一时间,满城争说杜亚泉,一个被尘封了 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故人终于重见天日。   杜亚泉显然重新获得了历史评价,不过,这几年来关于他的争论 依然没有停息,个中分歧不仅仅是关于他本人的,而是涉及到一些更 广泛的问题,如对“五四”启蒙运动的评价、对五四激进主义和保守 主义的价值分歧等等。分歧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那些不屑于起 码的学理研究,以自以为是的道德优越感睥睨对手的激昂姿态。陈独 秀当年与杜亚泉论战时,就曾经有过类似“气盛于理”、“以气取胜” 的激烈与亢奋。正如柏林所说,只有那些自信真理在握的一元论者, 才会有如此“道德的傲慢”。   然而,真理毕竟是多元的,甚至是互相冲突的。以“五四”启蒙 运动来说,它究竟是一元的,仅仅属于陈独秀为代表的《新青年》; 还是多元的,有多种思想和学派共同参与其间?近十年学术界的研究 已经表明,“五四”实际是一个多元的、各种现代性思潮互相冲突的 启蒙运动。过去,我们对五四的研究过于狭隘,仅仅局限于《新青年》、 《新潮》等几个知名刊物上。我们现在知道了,除上述之外,当年同 时在作启蒙宣传的,还有梁启超、张东荪“研究系”知识分子办的 《学灯》和《解放与改造》;杜亚泉、钱智修等人主持的《东方杂志》。 如果说《新青年》和《新潮》主要是在年轻的、激进的青年学生中发 生影响的话,那么,《解放与改造》和《东方杂志》则是在中年知识 分子中发挥着作用。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假如一种新思潮要替 代旧思潮成为主流的话,仅仅获得青年人的欢迎是不够的,它必须同 时赢得中年知识分子的认同。而杜亚泉主编的《东方杂志》恰恰是当 时主流知识分子的权威刊物。正因为其鲜明地趋向于科学与新文化, 才与其他新思潮一起,汇成了五四时期不可阻挡的启蒙大潮。   说杜亚泉也是一位启蒙学者,并非溢美之词。科学是五四的两面 大旗帜之一,杜亚泉当时所做的,不是去争夺“旗手”的响亮称号, 而是在学理规范和科学普及上埋头干实事。在默默之中,他创造了多 项第一:最早系统介绍化学元素表及其中译名、最早编写近代语文课 本《文学初阶》、主持编辑中国第一部《植物学大辞典》和《动物学 大辞典》……   一个世纪过去了,当年那些激动人心的标语口号早已随风而去, 而科学播种者留下的科学规范硕果依然。   至于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杜亚泉看起来似乎是保守的,然而,保 守并非意味着守旧。墨子刻认为,在对待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上,在中 国近代思想史上,事实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思想模式:转化与调适。 转化论者相信,传统可以像一件旧衣服一样脱去,新文化可以在理性 主义的建构下平地而起。问题只是在于,是否有勇气与传统告别。陈 独秀当年就是一个最激烈的转化论者。而调适论者则认为,新文化不 可能凭空生成,只能在传统的背景下逐渐演化,新与旧之间有可能、 也应该在新的语境下实现融合。从梁启超到杜亚泉,在近代中国思想 史上始终存在着一种调适的变革线索。假如我们不再持有一元论心态 的话,就无法否认这也是一种启蒙。不过是另一种启蒙,一种温和的、 中庸的启蒙。   激进的启蒙与温和的启蒙、转化的模式与调适的模式,其复杂的 关系和历史功过究竟如何,可以进一步讨论,但绝对不是一个进步与 落后的机械思维可以概括。二者之间,并非启蒙与反启蒙的对立,而 是启蒙阵营中的分歧。五四,不仅属于激进的“新青年”,也属于温 和的调适派。五四的无穷魅力,恰恰在于多元,在于其复杂的内涵, 正是其复杂的包容性与多元性,为二十世纪中国思想的发展提供了各 种可能的空间。五四,是现代中国激进主义、自由主义和文化保守主 义共同的思想源头。假如我们将五四诠释为某种单一的趋向和狭隘的 精神,不是光大了五四的意义,反而倒是曲解了五四的胸怀和内涵之 博大。   从这个意义上说,杜亚泉究竟是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还是一个 儒学自由主义者,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一个活生生的历史人物,其 思想和性格肯定要比某种知性的定位复杂、丰富得多,过于简单的标 签化处理,反而无助于对其真实面貌的了解。当然,以目前思想界之 时风,人们似乎更愿意被称为“自由主义者”,即使毫不相干的也要 攀一回亲。保守主义者,似乎至今为止依然令人敬而远之。我想,个 中原因,也许还是那个一元论史观的作怪,好像各种主义之间,非得 分出一个忠奸神魔不可。其实,历史不是由哪种思潮独自创造的,也 并非哪种主义天然地具有历史正当性和道德优越感。真正可忧的,是 某种主义的独大,是君临一切、无法制衡的话语霸权。激进主义如此, 自由主义何尝不是如此?杜亚泉最令人敬佩之处,是当某种潮流滚滚 而来时,他没有像一般人那般赶紧易帜,追波逐流,他坚持自己的独 立思考,独守不合时宜的识见。虽然一时看来似乎落后于时潮,最后 历史却证明了:惟有他,才超越了那个时代。   末了,想交代我个人的一个小小心愿。作为一个上海人,我是第 三代移民。当年我祖父从老家绍兴,来上海滩谋生,到商务印书馆做 编辑,正是杜亚泉牵的线。假如没有杜亚泉,或许我的祖上还会一直 呆在那个沉闷的小县城里,我父亲就很难有机会到西南联大读书,最 终也就不可能有我这样一个生命的存在。人生乃至生命永远只是一连 串的偶然造化而已,即使如此,我还是要感谢造化了这些偶然的人们, 包括杜亚泉先生。他当初并没有想到索取报答。然而,善意终有善报。 编辑这本《一溪集》,就算作我个人对先祖的一个小小的报答吧。 中华读书报2000.1.5.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