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反省奇迹 杨庆春   一九六五年,浩然三十三岁,长篇小说《艳阳天》脱稿,他从几亿农民中一跃 而出,成了当时文坛最为活跃的青年作家之一。文革风起云涌,浩然炙手可热,直 至七十年代初因江青的重视日渐活跃成为江青的“特使”,享受着特殊作家的特权 ,一直红到一九七六年九月,成为毛泽东治丧委员会中唯一的文学界代表。随着“ 四人帮”的跨台,历史对浩然作出了客观的也是宽容的评定,随后的日子,也仅仅 只有“苦闷和寂寞成了浩然那段生活的主要特征”。光阴荏苒,历史的车轮迅速开 进公元一九九四年,浩然终于耐不住寂寞,再版被人称之为“精光大道”的《金光 大道》,举办隆重的作者签名售书活动。对浩然的此番作为,连素来“乐意把笔浸 在历史沧桑之中,眼睛却时时注视着今天,也眺望着明天”的李辉,也实在看不惯 ,奋笔疾书反讽文章《“贺”〈金光大道〉再版》:昔日名著今再来,奇文惊世何 乐哉!重温轰动陶醉梦,又识文学栋梁才。   真是卅年风水轮流转,转来转去是浩然。这一段时期来,浩然及其“奇迹”说 又成文化界的热门话题。先是九八年九月二十日《环球时报》刊登整版的浩然访谈 录《要把自己说清楚》,接着焦国标博士毫不留情地提醒浩然:“您应该写的是忏 悔录!”行文有根有据有理有节,颇受读者好评(一九九八年第六期《文学自由谈 》)。   九九年三月十二日,大公报《大公园》发表杂文家章明的《浩然的确是个“奇 迹”》,虽讥其为“蒋干表功”,但也是严肃为文,语重心长,一片好心,连浩然 自己也“平静”地说:“这类文章我见得多了,百家争鸣嘛,让人家去说吧。”( 《浩然的气度》)章明这样一篇以事实为依据,严谨、说理、指谬的优秀之作,怎 么到了以浩然知音者自居的人眼里就成了“轻薄为文”、“是火药味相当足的文章 ”呢?倘若不是看走了眼,那又安的是什么心呢?   欲使一个争论健康地进行,必须有一个条件,就是争论的姿态——争论者双方 的姿态是平等的。只有这样,才能使争论具有文化的价值,对思想建设贡献自己独 特的思考。在争论的时候,一会儿是文联主席“给我打来电话”,一会儿是作协主 席如何如何,这是吓唬谁呀!   这种姿态写争鸣文章,还能摆事实,讲道理?我看难。一是谬托知己难求实, 二是以势压人难讲理。浩然“要把自己说清楚”,自然会有人好心地提醒他注意说 不清的地方;浩然又要创造“奇迹”,自以为是他的知音者少不了要作一番鼓吹。 不过,“浩然毕竟六年前患了脑血栓”,所以,我只是盼望六十七岁的浩然老人生 活在平静安详的日子里,好汉别提当年勇,岂敢再叫日月换新天?即使“重温轰动 陶醉梦”,也要敢于正视人生,不要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但我想,这对浩然 也是难。   还是以事实说话。九九年第五期《读书》以十二个页码刊发陈徒手的长文《浩 然:艳阳天中的阴影》,其中有作者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四日采访林斤澜时记录的 让林先生“难以忘怀的小事”……一九八三年大家到(北京)市委党校学习,联系 实际谈创作。别人说到文革用了“浩劫”一词,浩然就对这两个字接受不了,说“ 十年动乱”还能接受。他的解释是“又没有谁抢谁,怎么用‘浩劫’?”端木蕻良 坐在我的对面,他摇着头低声自言自语:“太惨了,太惨了……”端木的话含意是 很多的,也是耐人寻味的。   端木的话里至少有这样一层含意:浩然“太惨了”,别看他曾被奉为“座上宾 ”。而今“浩然阅读批评文章时那种苦笑、默然的表情,他对问题的表态更加讳莫 如深”,我看浩然依然没有从惨痛中吸取教训,越发执迷不误。因为“浩然是个好 人”,好人倍加知道“知恩图报”。   试想没有文革,怎会有《金光大道》?文革成了“浩劫”,“金光”岂不成了 “精光”,“大道”岂不成了“大盗”?浩然从五十年代走到文革,从文革走到本 世纪末,其中有多少偶然,有多少必然,就是以二十世纪的文化人为研究对象的李 辉也不能够用三言两语叙说清楚。但他在一篇《关于赵树理的随感》中提到的一个 有关浩然的掌故,倒可以破译浩然幸运中之不幸。   一位与浩然差不多同时走上文坛的作家,曾对李辉讲述过一件往事,文革前浩 然在一次介绍创作体会时,说过这样一番话:我在构思小说时,对在生活中遇到的 事情,常常从完全相反的角度去设想。   譬如,一个生产队员懒惰消极自私自利,我就设想一个勤劳积极大公无私的形 象……(《李辉文集》第一卷二九五页)李辉感慨道:“观念远比生活更为重要。 我想,这样一种将观念置于生活之上的创作方法,恰恰是理解浩然、认识浩然的一 把钥匙。”有了这样的创作方法,浩然当年将“阶级斗争”作为主线来反映农村生 活,并且塑造出他心中的英雄人物;而今一如既往地认为《金光大道》“真实地记 录了那时的社会和人,那时人们的思想情绪”,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始终抱着“ 观念远比生活更为重要”的浩然,我们还能指望他撰写的《文革回忆录》是一部直 笔实录?还能指望他写出一部真正的“忏悔录”来?对于像浩然这样的文革受惠者 ,因为他是个“好人”,我们更不可以犯“幼稚病”,以为他是一时糊涂;对于谬 托浩然的知音者,因为不止一个两个,我们更应该防止“左”的惯性力量。帮助浩 然反省“奇迹”所造成的精神上的恶化,还要从那些“过来人”的精神状况和总的 环境着眼。假若浩然的“周边环境”不变,即使浩然一时反省了,还会有可能受“ 周边环境”的影响以致再次犯迷糊。只有创造“奇迹”者和鼓吹“奇迹”者一起反 省,“奇闻”就可能再也没有发生的时候了。 《大公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