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回到起点? 作者:何满子 《文学自由谈》1997年第6期 读了今年9月1日出版的《文论报》上的《舒芜:回到起点》一文,不知怎么 搞的,老是要和《西游记》联系起来。唐僧见了幻化为美女的白骨精,就连称 “女菩萨”;见了幻化为被老虎咬伤的道士的银角大王,就连忙以苦难的修行之 士相待。该文作者以评价学者的标准评论舒芜,也正如看见了孙猴子变了一所土 地庙,却以建筑艺术的规律来评价这所尾巴竖在庙后当旗竿的玩艺一样,是看花 了眼。这土地庙根本不是建筑物,而是别样东西。 有人读了舒芜的《回忆“五四”后记》,就想起了当代许多知识分子的悲剧, 提到了冯友兰、陈垣、金岳霖、贺麟、钱端升等学者,也提起稍晚一代的储安平 、费孝通、王瑶。说他们“在命运的悲剧性方面”是“殊途同归”的。其中以冯 友兰最具有“代表性”,认为他“经历了实现自我,失落自我,晚年又回归自我 的过程”。拿这些学者的悲剧和舒芜相提并论,舒某心里该不知多么暗暗高兴— —他的那座尾巴翘在庙后当旗竿的玩艺果然被人认作真正的土地庙了。 舒芜绝不是悲剧人物,这点后面再谈。他确实有点像,或故意装得像是“经 历了实现自我,失落自我,晚年又回归自我的过程”;所断然不同的是,他的 “失落自我”正是他的“实现自我”,对他最不幸的是,他的“实现自我”只实 现了短短两年就栽了。就其终极意义说,这场实现是失败了。那失败的标识是1980 年胡风冤案的平反。正是由于这致命的失败,为了要维持自己可怜的“存在”, 他才嚷着要“回归”,回归他那学者牌的以尾巴为旗竿的土地庙了。拿舒芜和冯 友兰等学者相提并论是比拟不伦的。冯友兰等学者确实有过可悲的自我失落,即 在强大的压力下自我批判,自我否定。这在今日回顾历史,也仍令人很感伤心, 至少有窝囊感吧。但这些学者只是否定自己,牺牲自己,没有为了自拔于泥淖自 致于青云而向当权者告密以出卖同行,怂恿并误导出一场震撼中外的冤案。因此, 冯友兰等学者的失落只是限于个人命运中的失落,学术追求途中信念的迷茫和失 落。 如果舒芜只发表了《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51年5月, 那时舒芜并未受到压力,算是得风气之先吧),披肝沥胆地输诚纳款,那么还和 冯友兰等学者的自我否定大致相当,不妨视作“自我失落”。但接着马上又抛出 了诱迫性和挑战性的《致路翎的公开信》,攀连邻人并博取了有关方面的初步荣 宠,就像他1952年向曾卓得意扬扬地自述:“北京拿胡风没办法,请我去开刀” (见绿原《胡风与我》,收在宁夏人民出版社《我与胡风》一书,页534)时, 就绝不是“自我失落”,而在争取干一椿“自我实现”的买卖了。至此,舒芜和 冯友兰等学者已经划出了分明的界限。 当这一步跨出后,已不再是学者或学术层面上的事,而是政治行为或更直白 点属于卑劣的小政客的勾当了。于是有献出胡风的私人信件,精摘精释并进行恶 魔化处理的《关于胡风反党(后改“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1955年5月 13日)这一舒芜“实现自我”的石破天惊的杰作。在那以“五四”(即舒芜嚷着 要“回归”的处所)和鲁迅传统为基础的文学人民中心对以意识形态禁锢为标志 的文学权力中心的对抗中,由于形势和众寡悬殊,胡风的命运自然肯定是悲剧性 的,可是不以政治方法来收拾,也肯定要麻烦得多,而要诉诸政治手段,至少也 得有“莫须有”的罪名,舒芜就觑准了时机,提供了制造冤案所求之不得的东西。 舒芜完成了他的“自我实现”,因构陷冤案成了告密标兵,报章大肆表扬,成为 风云儿,到处做报告,慷慨激昂地现身说法,舒芜达到了他一生中“自我实现” 的光辉的顶点。 这一自我实现是以包括昔日的伴侣在内的旁人的命运作抵押和牺牲而攫得的。 这场由舒芜提供灵感而酿成的冤案,据1980年7月21日中央公安部、最高人民检察 院、最高人民法院党组联名发出并经中共中央批准的复查平反文件中宣布:“共 触及了2100人,逮捕92人,隔离62人,停职反省73人……正式定为‘胡风反革命 集团’分子的78人(内党员32人),其中划为骨干分子的23人”。事实上被株连 和波及的亲戚、朋友、学生和莫名其妙地卷入者远远不止此数。据我所知,冤案 中自杀的就有郑思、王浩、寒茄、方然、许史华等五人;瘐死和迫害而死的就有 阿垅、卢甸、吕荧、彭柏山、张中晓等人,这个名单肯定是不完全的。至于播迁 流离,罪及妻孥,家庭败裂、摧残得像路翎这样丧失神智的惨境者,更难以悉数。 学者的冯友兰、陈垣等等,是没有谁能建立起这样震世骇俗的伟大功业来的! 《文论报》所刊的文章里引用了舒芜自己的抱怨:“成了‘右派’,成了 ‘反革命’集团起义人员”,这是他以后又被弃如蔽屣似地掷到一边儿去的“远 之则怨”。失了宠,这才是他的“实现”后的“失落”。怪谁呢?历史上从来没 有一个主子,会不打心眼儿里鄙视这种反覆变幻的角色的!要使唤你时假以颜色, 给根胡萝卜吃;派不上用场了,留着你千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不 怕这种朝三暮四的货色会捣蛋有危险么?还不是找个碴就把你收拾了。古今背亲 卖友,踩着人头干巧宗儿的乖角,其命运大抵如此。这里举一个相当典型而又迅 速兑现的历史小故事,颇能代表此辈的命运,出于明初佚名作的笔记《玉池谈屑》 (见《说郛续》46卷): 李司徒伯升,初从张九四(张士诚小名)统兵,先与王师相结为计。及临阵, 伯升倒戈从之,九四败绩。太祖(朱元璋)召见,入对,命劳以酒膳花纟采,迎 赏京城三日,斩之。 叛徒倒戈,于自己打天下有功,该赏;卖主为荣,不义;这样的反侧之徒既 不可靠,又且对劝部下的尽忠不足为训,该杀。流氓气十足的皇帝朱元璋不过现 开销得太快了一点,这叛徒只快活了三天。舒芜却美滋滋地风光了两年,直到 1957年才被打成“右派”,够便宜的了。 胡风、路翎和那些屈死的与被摧残的无辜者才是悲剧人物。悲剧,不管是哪 家的悲剧美学的定义,都是与正义、善美的被损害遭毁灭联系在一起的。恶棍、 丑类、邪佞之徒的受难和死亡,就其本人说也是很惨的,在他们亲属和同伙或不 知情人看来,也会感到悲哀。东郭先生也会对狼的哀诉乞怜同情。但是,卑劣的 灵魂与悲剧无缘。 冯友兰等学者的起点是学术上的“自我实现”,不幸中途“自我失落”了, 才有“晚年的回归”。而舒芜,他的“自我实现”的顶峰,即他一生中对社会的 最大“贡献”,就是如此如彼的一场表演。他要回归到他的“自我实现”的起 点,那就除非历史开倒车,再给他一个在政治运动中显身手的机会了。 舒芜摆他的“学术”道路,如该文所引的,他自称“尊‘五四’尤尊鲁迅”。 天哪!鲁迅是将文学的人民中心拱手让给权力中心的么?是向同一阵营的人“背 后捅一刀”(借用朱衍青《路翎》一书中谈舒芜语)的么?最后,鲁迅是丧德败 行的告密者么?什么学术追求的经历,说得好听!不过是诱人以学者的身分看待 他,转移视线,让人忘掉那场血腥的告密丑行罢了。将自己隐身在或化身为“学 术”的土地庙,尾巴变的旗竿仍不免要露本相,只能蒙唬一下对历史无知或健忘 的人而已,对亲历这段岁月的历史见证人说来,实在欺人太甚! 不是凡读过几句书,写过点文章,有点轻才小慧之徒就可以打扮成学者的, 得看其人的文行出处,看他投给社会的是什么,一生中产生的最大的社会影响是 什么?姚文元之辈就是看舒芜逢君之恶,咬人整人得到赏识、器重,有那么大的 好处可捞,这才跟着学着而爬上去的。姚文元也读得不少,写得不少,甚至还曾 是“思想学术权威”。他也和舒芜一样,批判胡风起的家,某种意义上可算是舒 芜的私淑弟子,不过青出于蓝后来居上罢了。他能算什么学者?呸! 录入:天津 Sunny Yen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