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就言情、武侠小说再向社会进言 ■何满子   鲁迅曾讽刺在国民党学阀把持下的北平学府新的人文精神之败落, 使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落伍于时代。说:“若将标语各 增一字,作‘五四失精神’,‘时代在前面’,则较切矣。”“五四” 新文化运动是中国新旧文化嬗递的一条分界线,从那时至今已80年, 但中国文化的整合尚未完成,破旧立新困难重重。其原因也正如鲁迅 所说:“旧社会的根柢原是非常坚固的,新运动非有更大的力不能动 摇它什么。并且旧社会还有它使新势力妥协的好办法,但它自己是决 不妥协的。”于是,一旦“五四失精神”,“决不妥协”的旧势力就 会逼得“使新势力妥协”,拱手让出地盘让旧文化还潮。鲁迅所告诫 的话至今还是可怕的事实,切中时弊而令人触目惊心。   首先面临的是新旧文化及其根柢的鉴别问题,哪些是过了时的、 生发于旧制度旧秩序旧意识?它们与新的时代精神相悖,因而会产生 负面的作用;哪些又是和新的时代精神合拍,呼唤并推动社会的前进? 这是关系到文化整合的导向的大问题。文化现象十分错综复杂,新旧 互相纠缠,许多观念本来容易混淆,麻烦的是还有短视的实用主义的 干扰,还有误将迎合落后当作“群众路线”的糊涂观念,还有“赵太 爷田都有三百亩咧,他的话还会错么”的市侩意识的作祟,等等,障 碍就够多了。更由于我们经历了几十年的封闭禁锢,又逢近二十年来 转轨中社会心理的浮躁失衡,各种沉渣乘机泛起,倍增文化鉴别和整 合上的困难。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人们有一种相当普遍的逆反心理, 由于反感于过去意识形态的禁锢,便不问情由地将合于理性的鉴评也 当作棍子,似乎连对起负面作用的文化现象也应该给予庇护,甚或提 倡鼓吹,助长其蔓延,以为那样才算合于“双百”方针,才算文化繁 荣。如此,便使域外引进的夹有大量庸俗低下趣味的商业娱乐文化不 合比例地大肆膨胀,“消闲”加“戏说”之类垄断了文化空间;曾被 鲁迅痛斥为“髋骨的迷恋”的逆流文化,也在市场的媚俗风气下习焉 不察地被视作正常,管事者和传媒为之起哄宣扬,宠待这些文化的制 造者以名位,益发扇起本来就迷恋低趣味、旧趣味的大众的鹜趋。这 种颟顸举措和荒唐现象必将腾笑于后世。   目睹社会文化的滑落和旧文化的还潮,笔者然心忧,数年前曾 撰《文化危言》(《了望》1993年第32期)一文,就文化市场的混乱 和导向问题粗陈管见,终以人微言轻,未被注意。文化市场也未见振 拔。近年来,一个台湾言情小说写手和一个香港武侠小说写手“征服” 了中国——本来,比此类小说档次更低,更无聊的东西也在市场上随 处可见,未足惊怪——但这两种显然是还魂旧文化的小说不仅吸引庸 俗耳目,连一些畅销书拜物教教徒的学者也靡然景从,甚至将它们排 入经典作品排行榜中,正如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将鲁迅和鸳鸯蝴蝶派 与西风派的混合作品——张爱玲的小说相提并论,定为伯仲之间一样 令人恶心(张爱玲的小说还不乏生活,多少表现了哀歌式的末世男女 的真情,琼瑶只是张爱玲的劣化),因深畏紫之夺朱,感凛于良心义 务,笔者不能已于言,乃作《为旧文化续命的言情小说与武侠小说》 (1999年8月12日《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一文,向社会进逆耳之言。 这以前,还作了《为武侠小说亮底》(1999年7月28日《文汇报·笔会》) 一文,命意大致相同。虽也是肤泛之论,大概这回由于直率地指出了 两类小说制作者的大名,颇引起了些反响,包括我很尊敬的朋友的质 难。   一位朋友说:现代文学史的事实固然证明了鸳蝴派言情小说和武 侠小说是和“五四”以后的新文学对垒的,但是,“应该为‘沉默的 大多数’留一片选择空间”,并说:“鲁迅《小说史略》就侠义、人 情(才子佳人小说包括在内)等诸体小说,分类论述,但鲁迅并未从 门类着眼加以抹煞”。他的意思是说我武断和偏激。前一点给“沉默 的大多数”留空间之说,可以不论,因为现在的空间已给言情、武侠 占领得够多的了。后一点关于鲁迅之说,正好涉及区分新旧文化和接 受文学遗产的态度之间的关系,很值得谈一谈。   小说是时代的风俗史,是该时代的制度、意识风习下的人民的心 灵史。体现时代风俗和心灵最逼真、最优美的就是杰作,这也就是马 恩所说的“美学的和历史的统一的评价标准”。鲁迅的《小说史略》 也本此标准论述中国的古代小说。那些优秀的古代小说杰作,也正因 为以美学手段真实地表现了当时的历史而拥有了历时性,能成为后人 形象地理解旧时风俗和社会精神而成为宝贵的遗产。但绝不等于现代 人还必须接受、认同和宣扬那时候的风俗和精神意识。《中国小说史 略》中肯定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的成就,毫无贬抑之 意;但在《叶紫作〈丰收〉序》中,却对“中国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 浒气”,即早该过时了的意识还在困扰现代中国深表怅憾。前人遗产 中留下来的阻滞社会前进的旧意识尚且不可接受,要引以为憾,难道 还该欢迎和鼓吹现代人制作出来的宣扬旧文化、旧意识的作品么?   顺便提一下,最近上海一家报纸的读书版上,刊有一则“武侠爱 好者俱乐部”的启事,劈头就说:“武侠文化,是中国独有的民族文 化”,俨然是应该珍护的“国粹”,这是无知妄谈。西方中世纪的骑 士小说就是写游侠故事的,历史比中国早,数量比中国多,《圆桌故 事》、《罗兰之歌》、《贝奥武甫》、《尼贝龙根之歌》这些游侠骑 士作品的影响,要比中国武侠小说大得多。不查一下文学史,也该看 过好莱坞武侠片《侠盗罗滨汉》吧?再说,近年来“佐罗”故事的电 影片也还不时播映,武侠文化怎么会是中国独得之秘?   15—16世纪时期的西班牙,正是骑士小说即武侠小说一统天下之 际,伟大的塞万提斯以他的不朽杰作《堂·吉诃德》对这类空虚、虚 伪、无聊的武侠小说给予致命的讽嘲,用“愁容骑士”来“以侠破侠”, 从此,在新兴人文主义精神的宏扬下,武侠小说便销声匿迹。《堂· 吉诃德》的艺术内容当然还要丰富得多,但仅以它为武侠小说敲响丧 钟这一点,就大有造于文学。从此以后,西方武侠小说虽仍有孑遗, 但已不上台盘,属于低档次文学,文学史上根本再也不提这类东西了。   又一位朋友质难道:“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不应笼统地 将‘言情小说’否定。”凡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都要从爱情行为辐 射出真实的社会关系,提出生活中的重大问题,启发人思考人生问题, 其皆归是和“五四”新文学“为人生”的精神相一致的;当然它也吸 引人,有娱悦价值,但绝非纯为“消闲”而作。而言情小说是特指发 脉于才子佳人——鸳鸯蝴蝶派的那种空虚、虚假、胡编假造的三角四 角、要死要活的玩艺,这怎么能算是“爱情”?特别是“言情小说” 的写手为了编造,乞灵于名著,上回说到《还珠格格》基本情节的来 源是马克·吐温的《乞丐与王子》;据人说她的另一部《庭院深深》 又是夏绿蒂·勃朗特的《简爱》的描红,技止于此,哪里是从生活中 汲取的灵感!   文化要多样,读者层次也不同,有人写有人看无法阻止,但文化 组合必须当量,舆论必须保持清醒,辨得清这些玩艺的作为“玩具” 的本来面目,少推波助澜,庶几对阻挡社会文化滑落有助。   1999年9月3日 光明日报1999.10.28.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