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破“新武侠小说”之新 何满子   许久前,杂文作家鄢烈山对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 说了点不恭维的话,并声明自己从来不看这类玩艺,立即遭到了一位 畅销书拜物教徒的教授的申斥:既然没有看过,怎么有资格妄加评论! 不是“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么?近日一家晚报读书版一位惯 以答问方式指导人读书的好为人师的先生,则将“没有调查……”一 句改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知怎么“实践”法?难道 叫人去当一下武侠么?)为词,文不对题地重复了前一位教授命意相 同的申斥。类似的诘难还在报刊文章和广播评论中多次听到过,似乎 是抵挡批评金庸武侠小说的一张王牌盾。   笔者在《为武侠小说亮底》(刊于《文汇报》1999年7月23日《笔 会》)一文中曾对这类高见提出过异议:   没有读过,怎么能凭空批评?这道理似乎很过硬。但也未必置之 四海而皆准。打个比方,没有吸过毒贩过毒的人就不能批评贩毒吸毒? 没有卖过淫嫖过娼的人就不能批评卖淫嫖娼?除非谁能对这样的问题 作否定的答复,那我就服他。   武侠小说的立足点和基本精神,和宣扬好皇帝和清官一样,是制 造一种抚慰旧时代无告的苦难庶民的幻想,希望有本领超凡的侠士来 锄暴安良,打尽天下不平,纾解处于奴隶地位的人民的冤屈和愤懑; 不但和“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的理想精神背驰, 也和冲破神权和封建枷锁的近世人文主义的否定神、肯定人,呼唤人 的独立,宏扬人格尊严的精神殊途。在西方,文艺复兴期塞万提斯的 《堂吉诃德》重拳一击,这类虚假无聊的玩艺就已被打入地摊;中国 则因封建风习和意识的缠绵困扰,这片土壤上尚有这种菌蕈滋生乃至 繁茂的空间,这原不足怪。怪的是,不仅庸俗耳目,而且专治文学的 教授学者也啧啧称道,视之为宝贝,尊之为经典,并以各种巧言曲说 为之鼓吹,历史真会开玩笑。   鼓吹者的核心论调是,金庸等人的武侠小说是“新”武侠小说, 因此不能与古代直至民国年间的武侠小说等同视之。在现代社会活着, 当然要沾染点现代社会的“新”,卖弄点时代之“新”,这不假。可 是,武侠小说这一文体,它的叙述范围和路数,它所传承的艺术经验, 规定了这种小说的性能和腾挪天地。看没看过都一样,无非是写几个 不食人间烟火的侠士,有超凡的武功和神奇的特异功能(令人想起吹 嘘得荒唐透顶的气功大师和李宏志之类),炼成人无法想象(他爱怎 么胡编就怎么胡编,反正牛皮拣大的吹)的绝技和高精尖武气;侠男 侠女们又都是些多情种子,三角四角要死要活;天生有深仇大恨要报, 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衅打斗;这宗派那山头的侠士们也因国恨家仇乃 至因互不服气都要比试比试,各逞祖传的或新修炼成的绝技和奇器克 敌制胜;如此等等。变来化去,情节不论如何翻新,都遁不出这些祖 传老招数。又因为这些奇谈怪论是现实社会生活中无法想象的,因此 只得找点某朝某代的历史故事来依附,缘饰些历史掌故,生发些人生 议论以示其渊博和高明。其实对历史也无异于“戏说”,清代武侠小 说中就有攀附雍正夺嫡的“血滴子”故事之类的传统,更不说再古老 的公案武侠小说之依附历史人物包拯、谋叛的宁王宸濠等类的裨史了。 即使在情节的敷述中有点人生讽喻甚至哲理性的点染,就算是很高明 的,在奇闻怪事、刀光血影、浓情蜜意的整个武侠故事的框架中,也 不过撒上点调料、胡椒面之类,怎么也新不起来。这不决定于作家才 能如何。   一句话,武侠小说的文体及其创作机制决定了它变不出新质,犹 之吉卜赛算命、西方新占星学,和老式的《麻衣》、《柳庄》、“五 星子平”,花样虽不同,都是宣扬定命论的谬说一样。如果比喻得再 通俗易晓些,也略为刻薄些,则就是,三陪女、发廊女、洗脚女,诚 然是新花样,但和旧式的北京八大胡同的“姑娘”,上海会乐里的 “先生”一样,其提供特种服务的实质则同。   另一种为“新”武侠小说张扬的论调,则说它们想象丰富,当作 “科幻小说”,也可以启迪民智,诱发思维。然而科幻小说不管是地 底旅行还是星球大战,多少还要依托于地学和天体结构知识,多少引 人对科学发生兴趣。武侠小说顶多只能称“迷幻小说”,“迷幻”者, 迷信幻想之谓,哪来的“科学”!连科学的影子也没有。   当然还有一些与作品本身无关、属于文学评论范围之外的为武侠 小说张声势的手法,虽然不大好意思明说,却常常要透露一下。比如, 某作家曾有各种知名学府的头衔,足见非同凡响。这类宣传也唬不倒 人,当年陈焕章有美国博士头衔,在国外大讲《孔门理财学》;江亢 虎博士大讲社会主义,也都是名人,其实在识者眼中不过尔尔。又比 如,说金庸小说连邓小平、蒋经国都爱看,都说好。这就如鲁迅所说 的“赵太爷田都有三百亩哩,他老人家的话还会错么?”说穿了,也 是“拉大旗作虎皮”的一法,不值一哂。   此外,还有一种叫嚷得最起劲的是,指斥批评武侠小说的人为 “排斥俗文学”,或曰“以高雅文学的标准来要求通俗文学”。其实, 这与雅俗无关,纯然是两码事。雅文学有雅得极俗的,俗文学有俗得 极雅的。金庸先生的小说被列为“经典”,他自己恐怕以为雅得很, 至少是以为在做化俗为雅的事业呢。   说到底,谁爱写,谁爱看,写就是,看就是,但关心世道、关心 文化的人有责任指出这种文化的实质。这对传媒也是一种考验,报刊 编辑、电台电视台主持人在这样的问题前最易显示自身的水平、格调, 直至灵魂。 中华读书报1999.12.1.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