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用小说诠释中国特色 二十年后看金庸 祝华新 当“文革”扫荡了传统的是非观的时候,偏居一隅的金庸 沉静地提起笔,给海内外华人讲述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故事, 告诉人们什么是道义。 十五部看似荒诞不经的武侠小说,对于普及儒家的刚正、 道家的飘逸和佛门的慈悲,以及接续千古“美文”传统,贡献 巨大。 中国走向未来的关键在于“中国特色”,其实,金庸本人 何尝不是在用小说诠释“中国特色”。   过来人都记忆犹新:改革开放之初,金庸的武侠小说是与 邓丽君的歌曲、电视剧《霍元甲》和《英语九百句》等一道, 最先涌进大陆的文化产品。不少当时看似新奇的玩意儿不过是 昙花一现,而“金学热”却长盛不衰。北京大学中文系陈平原 教授抱怨说,如今的大学生撰写学术论文时一不留神就用上了 金庸的武功术语。不过,连陈教授本人也曾经苦读武侠,一部 《千古文人侠客梦》既是小说类型研究的专著,也是侠气峥嵘 兼文采斐然的性情文字。 表现中国人的美好感情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外加短篇《越女 剑》,这15部脍炙人口的金庸小说颠倒众生二十余年,今天平 心静气地想一想,他们到底在我们的心灵深处留下了什么难以 磨灭的印迹呢?4月初,借人民日报教科文部和中国青少年发展 基金会邀请金庸(查良镛)先生来上海出席一个座谈会的机会, 笔者有缘走近大师的精神世界。 中国青基会秘书长徐永光早就给女儿买过一套金庸小说, 书皮差不多都给翻烂了。这次,他又买了一套北京三联书店版 的新书,请金庸签名。徐永光说,我愿意女儿多读金庸,至少 可以增加她的语言表达和写作能力。中小学语文课非要把一篇 篇文章拆碎了、揉烂了,讲得味同嚼蜡,还不如通过金庸去领 会文学的意境和情致之美。 金庸下榻上海国际贵都大饭店时,一个在电脑公司打工的 小伙子刚出电梯,猛然发现这位候梯的佛相庄严的老先生好面 熟,惊呼一声:“金大侠!”情急之中,小伙子把自己的老板 晾在大厅里,转身返回电梯,为的是能与金大侠聊上几句。小 伙子说,他最欣赏的是金庸作品中“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豪迈 气概和担当精神。 金庸在上海专门接受了一次《小主人报》记者的集体采访。 对于这些在改革开放后出生的孩子们来说,金庸小说是他们为 人处事的“百科全书”———从曲洋和刘正风身上明白什么叫 友谊,从谢逊对张无忌的呵护体会深沉的父爱,而杨过与小龙 女的故事则使他们对圣洁的爱情有了一种朦胧的理解和期待。 由此,我们可以说,金庸最使我们感动兴叹的,是在那些 光怪陆离的武功和匪夷所思的人物境遇背后喷薄而出的中国独 特的情感方式和人格力量。即使他把故事编派到圣彼得堡和北 极,讲述的仍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你我他都能心领神 会、心驰神往的人生趣味。在多年的政治运动把基本的价值观、 审美观和正常的人际关系搞得乱七八糟的背景下,金庸告诉我 们,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崇高,什么叫道义,什么是 人生境界的极致。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无形中充当了普及中国传 统人文精神的“识字课本”。许多人可能没有读过先秦诸子和 宋明理学的哲学思辨,但从金庸的笔下深深地感悟到中华民族 的厚重和伟大。从这个意义上说,金庸小说也是一部爱国主义 和民族文化的不朽教科书。 坚守至大至钢的孔孟之道 笔者问金庸先生:“儒释道的思想在您的小说中都有痕迹, 从后期作品看,《天龙八部》似有皈依佛教之意,《鹿鼎记》 中的扬州小混混韦小宝又有挖苦明清之交顾炎武等人儒家正统 的嫌疑,您是否最终超越了儒家思想?”对此,金庸断然否认。 他解释说,《天龙八部》因为是以大理段氏为背景,所以近佛; 韦小宝也非正面人物,而是比照鲁迅笔下的阿Q写出中国民族性 的缺点,绝无用他来批判顾炎武等人之意。金庸一板一眼地说: “我推崇的是至大至刚的孔孟之道,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 淫、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气节。” 与台湾柏杨和四川魏明伦着 意挖掘历史中离经叛道的因素迥然不同,金庸所诠释的是千百 年来中华民族最为纯正的那一脉人文精神。比如他赞赏康熙, 却绝对不能接受雍正,因为阴鸷冷酷的雍正就是近代的秦始皇。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曾经被告知,秦始皇残忍地剪灭六国、 “焚书坑儒”,即使不算“革命的暴力”,至少与统一大业相 比也只是小事一桩,何必大惊小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 段,成者王侯败者寇,这是多年的政治运动留下的历史观的怪 胎,因为我们身临其境而不能自察。就像今年播映的电视剧《 雍正王朝》,提起雍正把国库存银从700万银两增加到5000万银 两就感激涕零,全然不顾雍正麾下的“血滴子”会随时提走你 的项上人头,甚至帮助专制暴君来埋怨天下直言敢谏的读书人 是“妄谈国是”、“科甲朋党”。把传统的最基本的是非判断 “颠覆”到这种程度,岂不要令横死于雍正“文字狱”下的查 氏先人齿冷?在这一背景下来读金庸,就颇有些正本清源的味 道了。且不说《笑傲江湖》中的东方不败等人本有讽喻“文革 ”极左政治的初衷,金庸近来还一再表示晚年想写一部中国通 史,通篇要体现一种“人民的历史观”。 所谓“人民的历史观”,与孔孟的“仁政”和民本主义思 想一脉相通,但也不乏现代性。金庸举例说:历来人们总是看 不起外族欺侮、四面忧患的宋朝,但他以为宋朝老百姓的生活 安定富足,最堪称道,尤其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和“嬉 嬉钓叟莲娃”的南宋。再如,人们往往赞美打败匈奴的汉武帝, 但他推行盐铁专卖、与民争利,似不足为训;金庸更喜欢那位 减免税收、与民生息而且肯下“罪己诏”的汉文帝。 金庸本人言行一致,在一些关键时刻以人民福祉为准绳, 呵护正义,拥护祖国统一,颇有侠义之风。 把传统文化推向贩夫走卒 本来,年事已高的金庸到浙江大学履新,事务丛集,脱不 开身。但当他得知此次座谈会的议题是“中华古诗文经典诵读 工程”,当即回电表示“义不容辞”、“竭诚支持”。他在座 谈中强调,诵读古诗文不是要学习很多知识,而是要推行一种 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诗教”,培养少年君子, 即使他们的文章写得差一点也没关系。 所谓“诗教”,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情感熏陶,是一种启 迪众生、学在民间的文化普及。金庸说,他的一位英国教授朋 友来华旅行,在成都早起散步,跟园丁打招呼说:“小鸟叫得 真好听。”正在修剪花枝的园丁顺口答道:“是啊,‘春眠不 觉晓,处处闻啼鸟’。”他乘船过三峡,又听一名粗豪的船夫 吟出“轻舟已过万重山”。教授感慨不已:在英国,只有文化 人才背得出古诗;而在中国,贩夫走卒都能出口成诵,这样的 文化根基自然了不起!金庸还意味深长地提起历史上唯识宗的 命运。唯识宗可能是印度佛学中的精华所在,但过于繁琐罗唆, 所以尽管有高僧玄奘、大唐皇帝李世民的极力倡导,在中国却 始终推广不开。鸠摩罗什断言“秦人好简”,中国人喜欢简单 明了,确是实情。禅宗简易,直指人心,雅俗共赏,所以望风 披靡。 近现代的中国内忧外患、国势衰微,传统文化遭遇毁灭性 的打击。幸有一批志士仁人挺身而出,殚精竭虑,终使弦歌不 辍、薪火相传。遥想当年“文化大革命”中,偏居香港一隅的 金庸沉静地提起了笔,以一种贩夫走卒的贴己语言和引人入胜 的叙事方式讲述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故事,使儒家的刚正、道 家的飘逸和佛门的慈悲穿过声讨“孔老二”的喧嚣,传递给海 内外的华人,并很有希望传递到21世纪。他作为近50年间最好 的白话文作家之一,对于在“帮八股”下拯救我们的千古“美 文”传统也贡献巨大。 金庸摊开中国青基会编选的《中华古诗文读本》,风趣地 说:“常有外国人问我什么叫做‘中国特色’?我想把这几本 书拿出来,随便背上一篇,就能说明问题。”金庸更沉痛地提 及,“文化大革命”的极“左”思潮,也可以看作日耳曼民族 和俄罗斯民族的思想性格与中国国情“水土不服”的缘故。所 谓“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就是要使外国学术与我们的民族性 相结合,让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思想深深地扎根在下一代的脑 子里。 《人民论坛 》(199905) 第86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