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以平常心看新武侠 □严家炎   读了文学作品有不同意见,提出来批评讨论,是平常事。对待新 武侠小说也无须例外。如果从作品实际出发,以平常心进行不同意见 的探讨切磋,相信在许多问题的认识上都会有新的进展。   然而,不久前的批评讨论中却出现了惊人之举,那就是何满子先 生公开提出了一个令人震骇的见解:对新武侠,不读作品,就可以批 判,可以开骂。理由呢?请看他发表在《文汇报》上的《为武侠小说 亮底》和《中华读书报》上的《破“新武侠小说”之新》两文中的一 段妙论:   没有读过,怎么能凭空批评?这道理似乎很过硬。但也未必置之 四海而皆准。打个比方,没有吸过毒的人就不能批评贩毒吸毒?没有 卖过淫嫖过娼的人就不能批评卖淫嫖娼?除非谁能对这样的问题作否 定的答复,那我就服他。   这里运用的是循环论证法:不读作品早就认定武侠小说无论新旧 都是“毒品”、“鸦片”,反过来,又以“毒品”、“鸦片”为理由 辩护自己用不着读。这使我想起了幼时听到的一则故事:一群百姓等 候在刑部门前,想知道一位平日清正而颇有民望的官员何以被捕、犯 何罪律,忽然,执法官宣读了皇上御旨:“该犯罪大恶极,无须公布 罪状,着立即斩决!”“罪大恶极”而又“无须公布罪状”,十个字 再妙不过地透露了这位“圣上”的专横和亏虚。不读书就定其罪,玩 弄的正是同一类把戏。贩毒吸毒、卖淫嫖娼,原是世上千千万万民众 付出极其惨痛、巨大的代价后才证实的公害,它经过医学鉴定,获得 社会公认,亦为法律所不容。武侠小说与这类犯罪勾当,难道有一丝 一毫的干系?它又被什么权威医学部门和法院鉴定为“毒品”?何先 生用这样不伦不类的比喻硬把二者扯在一起,只能表明他强词夺理、 诡辩唬人而已。当然,这可能不是何满子先生的发明。早在二十年代 末期,就有一伙“左”得可笑又可怕的人,为了用鲁迅来祭他们“普 罗文学”的大旗,不但骂鲁迅是“二重的反革命人物”(杜荃《文艺 战线上的封建余孽》),而且称鲁迅的作品“以趣味为鸦片,麻醉青 年”(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可见,所谓“精神鸦片” 之类的罪名,原是那些“朕即革命”式的人物封他人嘴巴的老法子。   武侠小说的基本功能到底是什么?如果从实际阅读感受出发,大 概许多人都会承认,武侠小说的功效在于激发读者的正义感,褒扬见 义勇为的精神,而不是所谓的“制造幻想”,教人消极地等待侠客来 拯救。武侠小说给人灌输的是一腔热血,让人憎恨残暴的压迫者,同 情无辜受虐的百姓,勇于行动,不惜牺牲;它与革命精神正好是相通 的。《青春之歌》的作者杨沫,曾自述年轻时“成天让武侠小说迷瞪 着,满脑子的劫富济贫”。1931年她之所以能单身离家走上革命道路, 与那时爱读武侠小说“很有关联”:“你想啊,惜老怜贫、除暴安良 的动机,和救民水火的革命思想本来就是吻合的么!”《光明日报》 1995年3月24日第六版所报导的杨沫这位“老革命”的现身说法,使人 相信武侠小说不那么可怕,至少和革命不那么对立。在我们眼前还有 一个实例就是汤一介教授。他少年时代也喜欢读武侠小说,被强烈的 是非感、正义感所激荡,终于在1943年和另外两个小伙伴一起,想从 昆明千里迢迢投奔延安;刚走到贵阳,就被国民党警察抓了起来。如 果考察青少年时期的鲁迅,更可发现《剑侠传图》、《吴越春秋》这 类作品,曾怎样影响了他的思想,使他少时即自号“戛剑生”,做出 不少侠肝义胆的事。1926年,竟写了现代武侠小说《铸剑》,而且其 主人公黑色人的名字“宴之教者”,就是鲁迅自己曾经用过的笔名。 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亦未将武侠小说称为“精神鸦片”,反而 说:“侠义小说之在清,正接宋人话本正脉,固平民文学之历七百余 年而再兴者也。”所有这些都说明:何满子先生所谓“武侠小说的立 足点和基本精神,和宣扬好皇帝和清官一样,是制造一种抚慰旧时代 无告的苦难庶民的幻想”(也就是“精神麻醉品”),这种罪名并没 有任何事实的根据(我们暂且不谈何先生在好皇帝、清官问题上的极 “左”看法)。实际上,真正“无告的苦难庶民”,根本不知侠客为 何物,他们既没有读武侠小说所必须的文化程度(往往一字不识), 也没有听武侠评书所必须的余暇时间(终日忙于生计),因此,即使 退一万步说,想要他们中“精神鸦片”的毒,也都没有这种可能。所 谓“济贫自有飞仙剑,尔且安心做奴才”一类怪罪武侠小说阻碍群众 革命觉悟的论调,其实只是三十年代那些“革命急性病者”脑中虚构 的产物;同那种企图放一把火烧掉小资产阶段的资产,使之无产化, 以壮大革命力量的想法,一样的可笑。   并不是说武侠小说的意识内容全都健康。由于旧武侠作品产生在 长期封建社会中,确实不同程度地带有热衷仕途、嫉仇嗜杀、迷信果 报之类封建性烙印。也正因为这样,新派武侠小说的出现就有很大意 义。新派武侠小说之所以为新,在于富有现代人文精神和艺术上的新 成就、新创造。以金庸为例,他的作品不但破除了旧武侠小说热衷仕 途、嫉仇嗜杀、迷信果报等封建性烙印,而且在根本内容上崇尚个性 自由与人格独立,反对封建专制与黑暗暴政,重视人的社会责任,将 侠义精神从旧日“士为知己者死”提高到为国为民的高度。金庸小说 还渗透着男女平权、爱情专一、主张保持传统而又革新传统、认为权 力失去制衡必然导致腐败等现代思想观念。金庸也是以平等和一视同 仁的态度写汉族与少数民族关系的第一位武侠小说家,他所塑造的契 丹血统英雄乔峰的形象,在中国文学史上将永远放射出异彩。尤其值 得钦佩的是,在中国大陆个人迷信盛行、林彪四人帮气焰如日中天、 国家民族陷入深重灾难的“文革”年代,金庸在一系列小说作品中揭 露“文革”错误,反对个人专制,批判个人迷信,抨击造成社会混乱 的夺权行为,讽刺黑白颠倒、丧失理性的政治批判运动,表现了难能 可贵的独立思考精神与大无畏的勇气。金庸说过:“武侠小说本身是 娱乐性的东西,但是我希望它多少有一点人生哲理或个人的思想,通 过小说可以表现一些自己对社会的看法。”这说明他自觉地追求武侠 小说的思想性与现代精神。在1967年的“红色风暴”中,香港造反派 曾将金庸作为“反动分子”列入“应予处死”的“五人黑名单”中, 名单上的第一名林彬(一名电台广播员),因反对“文革”而在上班 途中被人浇上汽油活活烧死。金庸是这张名单上的第二名,不断受到 警告,《明报》编辑部也收到了邮包炸弹。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金庸 仍然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坚持用自己的笔做武器,对错误思潮和个 人专制现象进行揭露批判。人们习惯于称张志新、遇罗克、顾准为 “思想者”。按金庸在六十年代后期的表现(且不说他八十年代在香 港基本法起草中的作用),无疑称得上是一位目光敏锐、见解深邃的 出色的思想者。像长篇《笑傲江湖》,已远远不止于一部武侠故事, 从象征的层面上看,它也是一部类似于卡夫卡《城堡》的寓言小说。 他当年预言的林彪将会垮台,江青在毛主席逝世后将会被抓起来关进 监狱,这些也都已得到历史的证实。他最后一部长篇《鹿鼎记》所塑 造的韦小宝,很可能也成为与阿Q相媲美的具有永久艺术生命力的典型。 这样的新派武侠小说,不但二十世纪里已经开了许多研讨会,相信在 二十一世纪里还会继续不断地研讨下去。何满子先生虽然以洋洋洒洒 数千言来“破‘新武侠小说’之新”,实际上连这类小说的边角也没 有摸到,更谈不上“破”了。这也不奇怪,因为不读作品而真能够 “破”,岂非意味着星相学、卜卦术都成了科学的文艺批评?!   不读作品就定其罪,这种风气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以六十年代初 小说《刘志丹》这个大案子为例:作品被扣上“反党”帽子,作者被 关进监狱,闹得震惊全国,但据说从揭发者、挑唆者到定罪者,竟没 有一人真正读过作品。为什么?因为小说本身当时并没有写完,更谈 不上正式出版。就这样,在那个时代,形成了成千上万、数不胜数的 冤假错案。何满子先生也正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我相信,我们都会 共同希望那样的年代不要再重复。搞批评,总得先读书,先研究自己 要谈话的对象。朝空中吐唾沫,最后只会掉到自己眼睛里。何满子先 生写过许多好文章,我对他怀有诚挚的敬意。但是他对武侠小说的态 度,我确实不敢苟同,本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精神,在这 里提出商榷。如果何先生坚持武侠小说无论新旧都是“精神鸦片”、 都是“屎”的主张,那么,我建议他解剖两个麻雀以示范,请他分析 一下鲁迅的《铸剑》、老舍的《断魂枪》,看它们“毒”在何处, “臭”在哪里。如何? 中华读书报2000年06月28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