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德国]迈耶著《重见中国：1954年-1994年的经历》，辽宁大学出版社出版， ISBN 7561036310 本书是德国赫赫有名的文学史家、文艺批评家和音乐学家迈耶1994年访问 中国写的一本访问记，已有法、意、日文译本。这是一本对中国充满睿智观察 的书，字里行间透出作者对中国的深厚感情。敏锐的洞察，深刻的思考，畅达 的叙述，是本书广受欢迎的原因。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孔夫子与毛泽东 迈耶 1980年第一次去中国时，我就想参观北京的孔庙了。在介绍中国的书 中我见到过这位充满传奇的思想家的白色大理石塑像图片，他站在一个花 坛上，身后是庙宇。 但当时孔庙没参观成。我们去了长城，看了明十三陵，我花了很长的 时间参观了紫禁城。此外，在我的要求下那次我们也进了毛泽东纪念堂。 那一次，东道主对我的这两项要求都不热心，既不乐意让我去孔庙， 也没想到带我去纪念堂的。访问北京之后，我们被安排去了南京和风景如 画的杭州。 这次可不同了。当我提到想去孔庙看看时，马上就被答应下来了，而 且是主人主动安排的。这种与前次不同的态度表现原因何在，我想我能略 知一二。1980年人们还在肃清所谓文化大革命的流毒，无论是物质方面 的，还是精神方面的。文化革命的斗士们曾向孔孟之道猛烈开火。这位公 元前551年出生的中国思想家要在农民与大家庭为基础的社会中建立一套 等级森严的制度，用以调整和确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套制度是金字塔 形的，塔尖上是统治者。由于中国人的思想与行为始终是入世型的，不存 在先验的东西，因此也不可能把统治者神化，统治权不是神授的。等级制 度只能在现世的社会结构上建立。了解中国哲学的专家们强调，这一思想 体系至今仍在辽阔的中国大地上无形地起着作用。例如：父为子纲，夫为 妻纲。 这些正是文革派在造反中想要消灭的东西。但是，争取平等的斗争蜕 变成了平均主义，取代儒家金字塔体系的是没有文化甚至敌视文化。 很奇怪，毛泽东和他的夫人江青竟然会领导这样一场运动。毛泽东身 为诗人、思想家、国家领导人和革命家在儒家学说中是被视为统治者的。 在孔庙，我们看到这位思想家--孔子--的大理石塑像，鲜花在九月早 晨的阳光下在四周盛开；在这个喧嚣的大城市中，这里是一方净土。一条 小路经过塑像引向殿堂，穿过殿堂就到了后院，这是让人沉思静想的地 方。殿堂里看不到搞崇拜活动的迹象。人们访问的是一位思想家，随之而 来的应是加强思索。整个建筑群有生气，但不过分，看不到旅游者，参观 孔庙大概没有被列入旅游日程。 两天后在西安参观大雁塔的情景就完全不同了。在那儿有削了发，身 穿斜披下垂的黄色袈裟的和尚作主持，香火不熄，烟雾缭绕。 儒教与世界其他宗教不同，与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和欧洲古希 腊、罗马神话及近东神话均不相同。中国人的思想世界否认一切先验之神 的存在。因此孔子学说中也没有可以与被逐出乐园相对应的内容，没有原 罪说。马丁.路德引用的圣经中说人心生来叵测的话与孔子学说形成了鲜 明的对照。有趣的是，在孔子与卢梭的学说之间也许倒可以建立某种联 系。 卢梭的论著《爱弥儿》开卷第一句话便是“造物主双手创造的一切都 是美好善良的，而人的双手使之蜕化变质。”孔子会不会同意这种思想 呢？他们两人中间相隔两千多年。还在20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战火正 酣时，和平主义者莱昂哈特.弗兰克写了一本名为《人是善良的》小说。 存着“出现新人”幻想的表现主义者，也是与卢梭思想一脉相承的。但他 们都失败了，像罗伯斯比尔和圣茹斯特身边的雅各宾党人和卢梭主义者一 样。 儒生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也不断遭到迫害，主要是受到佛教徒的攻 击。孔子在公元前479年死后两百年左右，用武力统一了中国的第一个皇 帝曾下令焚书坑儒。 孔子也属于那类伟大而神秘的人物，他们通过言论，而不是通过亲手 写下的著作建立了一种学说。与他相似的是苏格拉底，当然拿撒勒的耶酥 亦是如此。中国哲学史依据的是四本书，都是由学生根据大师的言论和学 说写成的。学生们也亦步亦趋。孔子死后一百年，苏格拉底的两个得意门 生，柏拉图和色诺芬在雅典也是这样作的。 我对这位中国思想家的兴趣从何而来呢？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我从未 涉足过，只是在与对我的生平思想有重要影响的几个人士的谈话中总是不 断提到中国人，孔子和道家，也讲到佛教的不同宗派。我们都对那没有先 验之神的东方思想十分着迷，布莱希特、布洛赫、埃里阿斯.卡内蒂都是 如此。布洛赫写过一篇很好的文章，试图将东西方思想组合起来，标题是 《杠杆、上帝的帮助与农民之道》。他本人亦很看重这篇早期的文章，后 来曾不断引用。他把中国的“道”理解为自己的乌托邦概念“归宿”。 “国宾车”已等在孔庙门口，我们却禁不住要回头再望一眼大理石塑 成的孔子。在飞往西安之前的这个下午，我们还想再访毛主席纪念堂。 “Mausoleum”（陵墓）一词来自世界古代七大奇观之一，位于哈利卡内 苏斯的摩索罗斯（Mausolos）大帝之墓，这座陵墓如今已荡然无存；罗得 岛上的巨型雕像也已无影无踪；在埃费苏斯多少还能令人回忆起阿尔迪美 丝神庙的基本结构。我的旅伴舒伯特去过巴比伦，他说过去美丽贤明的女 王塞米拉密斯建造拱顶空中花园的场地至今还能让人想象得出昔日的繁 华。菲迪亚斯创作的宙斯雕像曾有复制品，金字塔矗立如初，亚历山大港 附近的法罗斯岛灯塔虽沉入了大海，但还可以打捞出来，……。 此间传媒曾散布人民共和国缔造者的墓堂前门可罗雀，甚至说遗体正 在变质，果真如此吗？文革结束后的1980年，纪念堂前始终排着长队，人 们耐心地等着进去。当时我们有特别许可，所以不用排队就进去了。 这次所见一如既往，仍是耐心等待的人群。门卫穿着制服，大概是军 人，他们负责维持秩序。时至1994年秋，这些等待的人不可能是被组织来 瞻仰遗容的了。执政党内部在几年的徘徊、犹豫之后，对自己的历史也有 了平静清醒的认识，毛泽东仍存在于现实之中。 进去之后，我发现遗体摆放的位置有了变化，与记忆中不同了。当时 可以直接从水晶棺椁旁走过，看到里面躺着一位身材魁梧的人，双手掩在 布单子下面。这次水晶棺椁离参观者远了，大家不可能再从左右两边经过 棺椁，而只能从前头走过。其余一切仍是老样子。棺椁上方的墙上有汉字 写的赞誉之词，前厅有金字刻成的毛泽东诗词。 今日的中国虽然还坚持列宁主义的一党执政原则，但在文化方面显然 在努力寻求多元化与同步性。在与中国朋友的谈话中我们一再感觉到儒家 思想的影响深远，它根植于人们的家庭关系和工作上的各种等级关系之 中。毛泽东纪念堂正是一个寄托，虽然在文革派搞了大量破坏之后，听起 来有些奇怪。这是一位缔造和塑造了这个国家的伟人，如果你看到毛主席 纪念堂前的人群，想到他们日复一日不远万里地到这里里来看他，你就会 明白这一点。 1956年秋，我曾在莫斯科参观列宁和斯大林墓。斯大林身着军装，列 宁则穿着黑西服，纤细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后来斯大林被迁出列宁墓，葬 到克林姆林宫墙外了。他身旁安眠着1917年的革命志士，这些人是他无法 再清洗和屠杀的。 当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结束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并在迁走他的棺 椁时发出了一个指示，即：在苏联管辖范围内，从过去的四个人中，只准 承认三位伟人，即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而在北京，毛泽东一直坚持把 斯大林包括在内，故承认有四位伟人。他以此表明与苏联建立了权力间的 平衡关系。但毛泽东不是一个斯大林主义分子，小红书也不能证明他是， 因为里面没有一句把毛主席神化的话，而只是引用了他的文章，记录了他 的言论。如果把它视为表达一种社会与国家学说的形式，那么孔夫子和学 生们不也是这样作的吗？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