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在崇明和罗马之间 龙应台   翻阅文汇出版社印行的《二十世纪上海大博览》,在1940年9月的 那一页读到这样的新闻:   八月上旬,坚持抗日的游击队袭击驻崇明的日军,激战二小时,歼灭日 军十余人。日军败退,向上海求援,援军又中游击队埋伏,被歼一百余人…… 日军恼羞成怒,对崇明无辜百姓下毒手。先是杀死自卫队的(汪政府)伪军 一百余人。继之对强明乡、日新镇、大桥镇等地壮年男女实行屠杀,除七八 十岁的老人和六岁的幼童外无一幸免,总计被杀七百余人。所有的房屋被浇 上汽油焚烧。顿时岛上火光冲天,哭声遍野,惨绝人寰。今日逃离崇明来沪 的难民达一千余人。   历史何其相似。1944年3月23日,一个23岁的意大利共产党游 击队员打扮成清洁工人的模样在罗马街头扫地,就在德国纳粹总部门前,他 点燃了引线。这一爆炸,炸死了三十三个纳粹士兵。   死一个德国人,要十个意大利人来赔,德军需要三百三十个本地人。他 们从监狱里拖出三百二十个“犯人”——反抗纳粹统治的地下工作人员、违 反了宵禁时间的十七岁的少年、七十三个犹太人,还有一个允许犹太人进到 自己餐馆来吃饭的餐馆老板。还差十个人,德军就到街上民宅里去拖出。   三十一岁的纳粹连长,名字叫普瑞布可,面对三百多个意大利人,核对 手里的名单点名。名点完了,发现多出了五个人。这五个人如果放走,就变 成证人。于是三百三十五个人一起,最年轻的十四岁,最年长的七十四岁, 两手反绑,跪下,机关枪扫射,死亡。仍是3月23日。   人死,还有灭迹的工作。德军将屠杀场所引爆,一瞬之间,所有的尸体 埋在瓦砾之下。几天之后,恶臭开始流到罗马大街上,德军便将一卡车一卡 车的垃圾拖来倾倒,以腐菜的臭味遮掉尸臭。   历史也许相似,现实却相差极远。日军在崇明的报复屠杀不再有人记得, 不再有人提起,德军在罗马的暴行在半个世纪之后却仍是欧洲报纸的头条新 闻。   一张老人的面孔,脸上布满老人斑。当年下令开枪的纳粹连长,现在是 一个八十三岁的老“绅士”了。五十二年来,他改名换姓住在阿根廷,经营 肉铺生意,设立德国学校。今年五月被逮捕,七月在罗马法庭受审,旁听席 上坐满了各国记者、关心的市民,当然,还有当年被害人的家属。普瑞布可 进场时,旁听席上一阵骚动,“凶手!”有人大喊。   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妇人在庭外说:“我恨不得用我这双手把他掐死!” 1944年,当他的丈夫被冲进来的纳粹士兵拖走的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 三个月。“他们连十几岁的孩子也不放过。普瑞布可现在说他老婆病重,需 要他照顾;要我来说,他就是活该离开他老婆到意大利来死!我孤孤伶伶活 了五十二年,五十二年来就等着今天!”   普瑞布可为自己辩护说,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如果他抗命,他自己会被 处死。为了驳倒这个说法,柏林一位军事历史学家、一个德国人,专程来到 罗马作证:就他的研究来看,没有人因抗命而受死刑的,普瑞布可其实可以 不让三百三十五个人枪毙,他确实是个刽子手。   为纳粹连长辩护的反倒是个意大利律师。他对柏林的军事学者嗤之以鼻: 这一代的德国人热心过头地追剿纳粹,其实是在以惩罚上一代来清洗自己的 良心,让自己的自我感觉良好罢了。   民族情绪被这场历史的审判给煽热了:在罗马人热切的街谈巷议中,柏 林历史学家是“好”德国人,普瑞布可是“坏”德国人。难得有几个人像爱 维亚那样想。爱维亚是“解放历史博物馆”的馆长。她在庭上描述当年的丈 夫如何被普瑞布可拳打脚踢,“但是,”她说,“我也认识一些纳粹士兵悄 悄将犯人从后门放走。评判人要评判个别的个人,不能以整个族群来论断, 一竿子打翻一船的人。”   八月,让罗马人每晚围着电视目不转睛的案件终于结束了:意大利法庭 认为五十二年超过了法律上的追诉期限,普瑞布可无罪释放。作出这个判决 的意大利法官绝对是个为了原则不怕死的人。罗马市民冲进了法院,四处打 砸。法官拒绝没有尊严地从后门溜走,就被困在法院中,靠警察保护。普瑞 布可在层层警卫的护送下,迈向自由。   他的自由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因为德国法务部,在听说他被判无罪释 放的同时,立即发出了通缉,要求意大利警方将普瑞布可引渡德国受审。意 大利警方不得不在当天又将普瑞布可送回监狱,等候下一步的发展。   八十三岁的普瑞布可此刻坐在牢狱里,躲不掉历史的审判。在电视上我 却看见另一张也是布满老人斑的脸孔,是一个日本人。普瑞布可枪毙意大利 人的时候,这个日本人和他的部队正进入菲律宾的丛林里,迷了路,好不容 易找到了一个土著的村子,却寻不到任何食物。日本兵开始杀人,杀了土著 父母,然后要被杀者的子女将父母的尸身剁块煮熟。日本兵自己饱食之后, 便强迫土著吃食自己的父母。   “我不得不吃,”接受访问的一个土著老妇人说,“我只有十几岁,我 吃了就一直呕吐,我们是不吃自己父母亲的。”   电视上衣冠楚楚的日本老者低下头说,“我很忏悔我们的过去。我在战 后变成一个基督徒。”   日本老人的脸孔和普瑞布可的脸孔叠在一起,我抹抹眼睛,仍旧看不清 罪与罚的脉络。我曾经认为惩罚一个生命临近终点的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一个社会,即使是一个受了重创的社会,要懂得宽恕的人生哲学。可是当我 再一次地看见独裁者暴虐他自己的人民、侵略者屠杀别人的族群,残暴的历 史一再地重复,我认识了让其老死狱中的沉痛意义:他的下场必须让未来的 和现在的暴虐者引以为鉴。当我们使暴虐者相信他的作孽逃不过历史的终极 审判时,他再下手前或许要静思片刻。那个片刻,要决定光明与黑暗。   日本老人的忏悔,对那些被杀害的人来说,未免来得太迟,未免来得太 廉价。   而崇明岛的居民,谁还记得他们吗?他们可还记得自己?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