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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无！

龙应台 


　　五十五岁和三十岁的女人之间有什么重要的差别，除了皱纹之外？ 
　　三十岁的若妮抱着新生的女儿回娘家：娘，是五十五岁的艾瑞卡。 
　　若妮的脸庞洋溢着女性的喜悦。刚喂过奶，衣衫上还沾着一点奶汁，头
发蓬松，脚上穿着拖鞋，一点儿也不像个事业心重的公司主管。我问她的计
划。 
　　她嫣然一笑，表示胸有成竹。她要停职三年，专心带孩子，“我们就这
样，”她说，“他得先搞清楚，作母亲和家庭主妇是正式的工作，他的薪水
付水费电费房子抵押银行利息等等；剩下的可以自由花用的，就一人一半。
总而言之，我不会向他伸手要钱的，而且我只干三年。” 
　　若妮走进厨房，艾瑞卡欣赏地看着女儿的背影，笑着说：“女儿从小就
看着我向她父亲要钱。她十儿岁的时候就说过，将来结婚了绝对不做那个伸
手要钱看人脸色的人。金钱和财产的安排，她和丈夫结婚前就说得清清楚楚，
丑话全说在前头了。” 
　　“若妮的婚姻完全是以我的做为前车之鉴，”艾瑞卡自我调侃地说，
“你看现在她什么样子，我什么样子！” 
　　艾瑞卡的“样子”实在没什么不好，她有个很能赚钱的丈夫，住在一个
花园洋房里，开着一辆法国跑车，每年到瑞士去度假。这样“幸福”的人，
抱怨什么呢？可是情绪低沉的时候，她就会告诉你一个五十五岁的家庭主妇
的苦闷。 
　　结婚前的起点是相似的，年轻的艾瑞卡是专业口译，可是恋爱了，结婚
了，生孩子了。社会、丈夫、亲戚朋友，还有她自己，都认为照顾孩子比一
个女人的事业要重要得多，她心甘情愿地辞职。 
　　现在的工作场所不再是气势逼人的办公大楼，而是自己家里。家庭主妇
脱下上班族体面的西装，寻找耐脏、结实、活动方便的衣服；什么样的衣服
适合趴下来拖地板、在厨房里炒菜、挽起袖子洗碗、让婴儿吐奶在肩上，还
有，随时可以冲出门到转角去买瓶花生油？当然是宽宽垮垮的套头上衣和颜
色模糊的长裤加上一双能让人跑上跑下不跌跤的旧运动鞋。 
　　这样装束的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买了瓶花生油，刚好走过她从前工
作的办公大楼，和一群穿着西装踩着高跟鞋的男男女女擦身而过，你知道这
些神气的男男女女怎么看婴儿车边那个女的？啊！他们根本没瞧她一眼，无
所谓看不看。家庭妇女走到大楼门口，张望了一下，警卫对她挥挥手，意思
是，“走开走开！”那种轻蔑，在她穿高跟鞋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 
　　在社交场合，从前用两眼注视着她、对她的高谈阔论表示兴趣的人们，
现在，他们浅浅地看她一眼，客气而敷衍地问“孩子几岁啦”，眼光就挪开
到丈夫或工作的女性的脸上，和他们谈“严肃”的话题。如果这个场合是在
主妇的“家”里，他们就不断地对她递来的茶道谢，不断地赞美她烧的菜，
但是绝对没有人想请教她对美国出兵海地的看法。基本上，家庭主妇这个工
作和餐厅侍者一样；在餐厅里，想想看，谁会问侍者对教皇和堕胎的意见呢？ 
　　接下家庭主妇这个工作之后，艾瑞卡却惊讶万分地发现，吓，这个工作
是没有假期的——这也正是家庭主妇和餐厅侍者之间的区别。家庭主妇的工
作项目其实包罗万象：她是经理，要掌握全家人的动向；她是管家，随时得
知道马桶边的卫生纸剩下几张；她是保姆，孩子没有她便要饿死；她是老妈
子清洁工，从厨房到厕所都有她的劳力。她自早上睁开眼睛的一刻就开始“
上班”了；晚上，男同志下班回来，喊“我累了”，忙了一天的家庭主妇可
正要开始她的“夜班”——清理晚饭后的残羹剩菜，帮小孩洗澡，喂奶……
这个工作远远超过八个小时，远远的。 
　　周末，家庭主妇能“公休”吗？能“轮休”吗？七月和二月，她能放寒
暑假吗？重感冒的时候，她能请一天病假赖在床上吗？ 
　　不能，不能，不能！ 
　　啊，真是辛苦的工作！那么，这份工作的薪水是不是特别高呢？艾瑞卡
的丈夫每个月存三千块钱到艾瑞卡的户头里，“够了吧？”男人说。是够的，
但是不够的时候，家庭主妇发现，她就得向丈夫伸手；伸手的时候，又似乎
不得不向他解释为什么不够啦，钱用到哪里去啦，将来的钱应该怎么用啦。
逐渐的，那做丈夫的越来越像给钱的资方，那做妻子的越来越像要钱的劳方，
只是艾瑞卡越来越觉得奇怪：怎么其它各行各业的劳方要钱要得理直气壮，
我这家庭主妇却好像在求人施舍？ 
　　五十五岁和三十岁女人之间的不同是，后者拒绝接受一份最辛苦、最单
调、日夜加班时间最长、没有休假、没有工资、不发奖金、没有退休金、没
有医疗保险、做到死而后已、人人都说需要而人人都轻视的工作！更有意思
的是，她的职业栏上填写的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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