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原载《闲磕儿》第一期,河北美术出版社2000年一月出版) (作者授权新语丝在网络发表) 高山仰止 --思念钱锺书先生 胡小伟 写下这个题目,笔下颇有些踌躇。“回忆”我还够不上格,“怀念”似乎又宽泛了。虽 然钱先生得享高寿,虽然钱先生早已住院,但乍闻噩耗,还是难以平静,无数话语涌堵在嗓 子眼里,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尤其是看到有些在《东方时空》和《光明日报》里侃侃而谈 的人,实际上是先生鄙视的同事,这种感觉就愈加强烈。我尊重杨绛先生的意愿,不能干扰 她目前最需要的宁静。我知道,如果任由泛泛之交和仰慕者或者登门,或者致电表达泛泛之 情的话,南沙沟那座平静的书斋,早就会被来自全世界的感情洪流淹没掉。何况钱先生遗嘱 已经明言“遗体只要两三个亲友送送,不举行任何仪式,恳辞花篮花圈,不留骨灰。”我辈 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情思无由纾解,只得发而为文。 一 夸大地说,我曾经是钱先生的“同事”,而且和他老人家曾有数面之缘。 我在1978年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文学室作研究生,当时钱先生的大名正“ 出口转内销”。一些伤感的学子在留学生前大谈“文艺复兴时期和五四新文化的巨人一去不 复返”时,受到高鼻子洋人的反驳:“谁说没有?钱锺书就是。”接着是美国哥仑比亚大学 夏志清教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传了进来,其中最推崇的现代作家俨然是沈从文和钱锺书, 于是,从“文革”荒漠中刚刚出来的莘莘学子都在打听:“谁知道钱锺书?谁看过《围城》?” 端的惭愧!忝为“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我文革中分配到一所偏僻的乡村中学,在图书 馆角落里偶尔翻到一本50年代版《宋诗选注》。序言挥洒,注释精辟,议论古之名家的“撏撦 ”、“拆补”,简捷说来就是抄袭的功夫,可谓“风流犹拍古人肩”,给我以“如聆天纶” 的震撼,于是得闻先生之名。也许正是那时,不知觉地把文学所作为一种不可企及的向往, 埋藏在心底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十年后我意外地考上文学所的研究生。入学以后,凡是闻知 先生令名的同窗,都急切地盼望能聆听先生讲课,瞻望先生丰采。不料虽经多次要求交涉, 却全无结果:钱先生拒绝在家,或者到校与吾侪会面,原因不详。事实上同时毕业留所的绝 大多数同学,始终未有亲近先生的机会。 但是我有。 开始完全不象是个机会。毕业留所不久到济南开会,与会的济南师专徐北文先生非要托 我把他的新著《先秦文学史》转送给钱先生。到所后我们已经受到嘱咐,不得以任何借口打 搅钱先生,恳辞不果,归而谋诸我的导师陈毓罴先生,不料陈先生的主意很爽快:“你直接 送去就行,如果钱先生忙,你从门外递进去就走。”于是如法炮制。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钱 先生居然把我迎了进去,聊了一会。得知我的毕业论文曾引用过杨绛《春泥集》中《艺术是 克服困难》中的观点,还特意把杨先生从书房里叫出来:“你的知音来了!”这次谈话时间 不长,主要是我怕打扰二老,心虚怯留。但有两句话记忆特深:一是他不大喜欢《红楼梦》 (我始终认为,他给《干校六记》写的序中所说“在收藏家、古董贩和专家学者通力合作的 今天,发现大小作家们并未写过的未刊稿已成为文学研究里发展特快的新行业了”,是由“ 红学”所谓“曹雪芹佚著”问题感发的①。近些年又证明不仅仅是“红学”)。二是他说我 以后还可以来,但不要带同学或他人。我明白,这是沾了导师的光,钱先生赏识毓师的厚重 笃实。 不久所里安排我陪同澳大利亚一位访问学者,她的题目与钱先生有关,所以登堂入室, 我也自然了许多。钱先生同意合影,但坚决反对录音,否则免谈。过了两年,这位学者再次 来访,但钱先生却拒绝见她。她急得要哭,找我诉说:“这次访华题目就是翻译《写在人生 边上》,如果见不倒钱先生,回去实在无法交代。”我斗胆给先生打了一个电话,说明了情 况。钱先生那边口中念念有词,大约是在算时间,最后忽然说:“你和她礼拜×来吧,不过 我主要同你聊。”后一句我没敢转达,但毕竟柳暗花明。澳洲学者大喜过望,外事人员则大 吃一惊,说:“钱先生改主意的事,还从来没有过。”盖缘慕名越洋求见钱先生的人极多, 号为“朝钱”。但先生大抵以其学术根柢决定晤谈与否,听说多数都被拒之门外。这次先生 曾要我研究中国古代小说的评点史,以为中国传统的小说理论,并非毫无系统,只是多见于 评点片言之中,而无鸿篇巨制。有志于古代小说研究者,当于此处发掘之。 先生谈锋犀利,隽语迭出,庄谐并作,纵横捭阖,恨只恨我两耳不是接受器,脑子没安 录音机,遑论接碴搭话,发问献疑了。 二 以后还有几次单独听先生闲谈的机缘。关于难见先生的传说很多,也确实有新分配的研 究生查阅到住址,兴冲冲地上门求见,却吃了闭门羹的事。钱先生还特意给所领导打电话, 对遭遇这类无端骚扰表示不满。年轻学人的渴慕之心自然可以理解,但也许他们在学校里都 是“人精”,习惯了教师的宠爱;也许当时并不知道先通电话征询意见,是一种尊重对方的 美德。总之失之交臂,也许抱憾终生。 我暗自庆幸此生有福。听说与钱先生的合影,往往放成20寸或以上的尺幅,悬挂在欧美 学者客厅的显著位置。我也有此荣幸,明知俗气,不敢放大悬挂张扬,但一直镶了镜架搁在 书橱一角。当时还年轻,傻呵呵地列于先生之侧,不明究理的客人目光偶尔逗留,也不会知 道那是谁谁。 以后在不同场合与几位大家聊过钱先生。同窗曹禺:“钱锺书?学问了不起呀!”吴组 缃:“谁能跟钱锺书比!”启功:“现今看论文,先拧出一盆水来再说。你看《管锥编》, 每一小节都是论文,就象你老家四川的木耳,晒得干楞了,看起来只有那么一点点。稍微加 点水,就能发出一大盆真货来。”也有一位名气骤大的朋友,一度以“理论巨人”自命。对 钱先生不甚了了,出境回来也承认“钱先生的名气比我还大。” 最后一次见到先生,也是十年前了。那是文学所为俞平伯先生“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年” 举行庆典,实际上是为五十年代“批判《红楼梦研究》”的运动给个“说法”。俞平老虽端 坐主席台正中,也还是“无可无不可”的神态。钱先生是会议开始不久,悄悄登台,坐在稍 后一个毫不显眼的位置上,与会学者无不喜形于色。会议一散,俞先生退席,忽拉一下在钱 先生周围形成一重厚厚的人圈,专家学者争相向他问候致意,而记者的兴奋点还集中在部长 之流故作幽默的讲话里,竟然毫无觉察。我充当临时工作人员站在大门旁,自忖无论年辈身 份,都不便趋前凑热闹。忽见先生排挞众人,自包围圈中直奔出来,老远就伸着双手,嘴里 还不停地招呼:“好久不见了,你好你好!”连我都以为先生骤遇多年未见之老友,肯定年 辈相若,自然闪开一条通道,同时也睁大眼睛,等着瞻仰高人丰采。不料钱先生竟然是奔我 而来,连连握手:“是不是上次到我家时有所怠慢?抱歉抱歉。”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先生 已径出门外,上了汽车,遂即离去。后来我理会到,这是先生借我立于门边之便利,略施 “金蝉脱壳”之小计耳。 以钱先生尊师之道,俞先生的这个会不能不来,但他素不参加类似场合,更不喜被包围 着逼迫听由衷或不由衷的赞颂溢美之辞,难免想到“三十六计--走为上”②。据我所知, 这是先生出现在公众场合少有的一次,而我能充当他“人遁”(套《封神演义》中语)的帮 手,至今犹以为荣焉。 中央电视台向以“神通广大”著称,但《东方时空》年轻的主持人解释未能播放钱先生 的“活动影像资料”时,建议观众“想了解钱锺书,请去读他的书”。这对获准出版钱著的 商家不啻“广告语”。但是我想,钱著以外的钱锺书,更能予人启迪。 三 上述种种,和传闻中的更多轶事,难免有人以为先生狷介绝尘,不近人情。我却不然。 试为述之: 钱先生始终坚守寂寞,是守卫独立的学术品格。 语云:“十年寒窗苦”,“板凳须坐十年冷”,这是文人常情。王国维《人间词话》标 举做学问的三大境界,头条就是:“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但另一方面,却是“清贫易 守,富贵难耐”。向来俗语都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 后受罪”,都只说了头一句。但是事业略成,得享高名之后,则不但“换房子,要车子,争 位子,树牌子”,而且“计较票子,拉扯孩子,抬举弟子,出版集子”,以至“电视露脸儿, 庆寿显派儿,‘全集’起摞儿,悼词吹破天儿”之习气,在文人学者中已“蔚然成风”,虽 贤者亦不能避免。还有谁会依然“甘于平淡,坚守寂寞”呢?鲁迅曾有“把别人喝咖啡的时 间”用于写作的自白。人谓先生论列丰瞻,著述深刻,学术精纯,何尝不是将“别人”用于 上述活动的时间精力,集中于阅读思考写作的个人空间呢?杨绛先生曾云:“我们哪里是什 么‘天才’!要说我们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有些人把时间花在影院、剧院和舞场 上,而我们自从懂事以来,都把时间花在读书、研究写作上了。《典故纪闻》卷上:‘每旦, 星存而出,日入而休,虑患防危,如履渊冰。苟非有疾,不敢怠惰;以此自持,犹恐不及。 ’我们是日入而不休,夜以继日,年年如此,兢兢业业,不以为苦,反以为乐;日积月累, 才有今天的一点点收获。”③夫子自道,足发深省。 或谓:先生作为一级研究员,年轻时早已坐享大名,衣食无虞,当然不用奔走分神了。 其实不然。先生始终是与中国人民共患难的。且不说抗战期间颠沛流离,文革当中爱婿遽死, 干校时代烧水送信。当时海外误传先生死讯而赋悼词者有之,造谣说他“给毛泽东作英文秘书 ,娶了三个太太”的亦有之。回京之后,先生住所已“鸠占鹊巢”,继而被入侵者夫妇(也 是当今“著名学者”)“扫地出门”,不得不与杨先生在办公室里搭铺安身达三年之久。其 间还因庸医误诊,致使哮喘症发,病附终身(这也是先生闭门谢客的原因之一)。现在住房 是79年后国务院分配的,但左右邻舍已有一换再换住房者,先生岿然不动。忽然升任“副院 长”后,照例分配专用小车一部,但先生声明此车置于文学所,供其他需要者使用。且拒设 办公室,婉谢专任秘书,凡事只劳亲友,不烦公家。文革后老“一级”风流云散,“二级” 研究员纷纷成为国之瑰宝,置身高位,于是一度特殊补贴,工资总额超过硕果仅存的“一级 ”,先生处之泰然。钱、杨两位先生均曾拒绝单位举办80祝寿的提议,钱先生接到愚夫妇邮 寄的生日卡后,曾驰回函谓祝寿“徒增欺世盗名之罪过耳!”,杨先生则托人给外文所带去 两个本子,请过去同事们把意见写上,说这才是最好的寿礼。无锡钱氏故居的拆除,报章沸 沸扬扬,家人告到法院,而先生始终不置一词。 能自觉排除若许干扰,远离尘嚣,宠辱不惊,淡泊明志,我行我素,不阿时好,不从流 俗,才能从容论著,保持精纯。这是坚守陈寅恪先生之谓“独立人格,自由思想”的不二法 门。古者不论,即如现代学术史上声望日隆的人文大家亦莫不如是,如鲁迅、如胡适,如陈 寅恪、如马一浮,如熊十力,等等。我们更不乏相反的实例:骤红骤紫,却转瞬即逝。如果 说从前政治环境下的趋时与挨斗,尚有难以抗拒的客观因素,那么现在“商品经济”中的赶 潮与失落,则更多反映了心境的失衡。人文知识分子是一种命运,注定应当在平淡和寂寞, 甚至清贫中走过一生,而不应当要求“在上帝面前分食蛋糕”(大意,记得是鲁迅对左翼作 家讲话说的)。一切为钻营获利而奔走干谒的人,实在不应原谅自己。 “文如其人”,“学问道德”一类说词,早就是老生常谈了。古已有之的例子不必再举 了,近世社会变革巨大,其中包括人文知识分子都必须仰仗薪金,进而是职称、津贴、科研 经费等等政府资金勉强维持生计;又进而靠职称津贴夸示于社会,勾结官商以粉饰升平,借 此扩张声势,浪得浮名;再进而彼此吹捧,互通声气,收罗党羽,把持一方;再进而妄称“ 权威”,自树大旗,祝寿志铭,希图不朽。所以尽管对外声言“繁荣”,但实则“学阀”, “学霸”林立,近亲繁殖,平面扩展,辗转抄袭,拼凑“体系”,更不必说闻风颂德,当面 拍马了。 四 当年曾有荒谬理论,谓知识分子不过是“毛”,不克自立,必须附在皮上,“皮之不存, 毛将焉附?”于是学者开始自觉地投靠。“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察言观色,吠声吠影 ,觍颜事人,形同妾妇。按照“能识时务,方为俊杰”的“适者生存”法则,活跃在“附皮 ”时代,且能自树门墙之学人,才有资格完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之繁衍 。所以至今学界龙蟠凤栖,打洞者遍地,多为“恶劣环境”适应症之产物。这属于“正淘汰 ”抑或“负淘汰”的结果,自有后世公论。但失去独立,遑论思考?没有品格,何谈学术? “学风不正”之初始,或“起于青萍之末”,以后若干年呢?毛老人家当年讽诵过宋玉的《 风赋》,有兴趣者不妨翻检。 我以为,人喧传先生之“狷介”,正见出其特立卓行;人膺服先生之学问,亦贵乎其独 立思索。钱、杨两位先生六十余年的“相濡以沫”,不仅仅是互相信赖,互相依存,互相照 顾,更是扶持淡泊,砥砺操守,切磋学问。综观先生拒绝或婉辞之一切,无不是当世风习所 锺,亦为学术界趋之若鹜者。社会异化,风气日乖,一介书生,无力回天。先生所言所行, 悍然逆潮流而动;而夫人执拗送终,亦全先生志节。先生遗嘱与后事的独特料理,虽逆于人 情,却顺乎天理,益发彰昭了先生不与恶俗为伍的品格。 这让我想起先生的一篇文章:《论俗气》④ 。 “当一个人认为一样东西为俗的时候,这一个东西里一定有这个人认为太过火的成分, 不论在形式上或内容上。这个成分本身也许是好的,不过,假使这个人认为过多了(Too much of a good thing),包含这个成分的整个东西就要被判为俗气。所以,俗气不是负面 的缺陷(Default),是正面的过失(Fault)。” “从‘通俗’两个字,我们悟到俗气的第二个特点:俗的东西,就是可以感动‘大多数 人’的东西--此地所谓‘大多数人’带着一种谴责的意味,不仅指数量说,并且指品质说, 是卡莱尔(Carlyle)所谓‘不要崇拜大多数’(D'ont worship the majority)的‘大多 数’,是易卜生(Ibsen)所谓‘大多数永远是错误的’(A majority is always wrong) 的‘大多数’。” 无须笺注引申,读者当以心会。 《世说新语·伤逝》云:“有人哭和长舆曰:‘峨峨若千丈松崩。’”internet网上论 坛也出现了空前的一致,有人感慨:“好象是后继无人了。不知道该怎么说。”电视剧《围 城》饰演主角的陈道明,以为钱先生具有“无形的力大无穷”,这应当是指他的人格力量。 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下》)钱 先生上接往哲,下侪前贤,学问品格,几成绝响。所谓“文化昆仑”,不仅是学问上的渊渟 岳峙,还应当指他的风范,品格,操守,包括爱憎。 此文所及,只是学术界,正如先生行藏本色。所有的愤激之言,也包含着笔者的自责和 对于今后的深自惕励。 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斯人已去,德音未远。但他给 我们留下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却当深长而思之。 1998年12月22日 ①美国哥仑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重会钱锺书纪实》(载1979年6月16日台湾《中国时报》 )说,“从现代小说我们谈到了古典小说。《红楼梦》是大陆学者从事研究的热门题材,近 年来发现的有关曹雪芹的材料真多。钱谓这些材料大半是伪造的。他钞两句平仄不调,文义 拙劣的诗句为证:曹雪芹如作出这样的诗,就不可能写《红楼梦》了。”可为旁证。 ②王伊知《耕耘在古籍历代周振甫》记叙,1983年2月在中国出版者工作协会和中华书局联 合举行为《谈艺录》、《管锥编》责任编辑周振甫先生举行的“祝贺周振甫先生从事编辑工 作五十周年茶话会”上,钱锺书先生曾说:“我觉得人受到表扬往往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洋 洋得意,尾巴翘起;一种是惭愧难言,局促不安。振甫属于后一种,我完全了解他,我知道 他停留那么多的赞誉之言后一定是局促不安得很。”可谓先生心声,同感而发。 ③见郑土生《英辞润金石 高义薄云天》,载《记钱锺书先生》大连出版社1995年11月。 ④杨绛先生指导编辑《钱锺书杨绛散文集》(文祥、李虹编,1997年1月中国广播电视出版 社出版)时,此文赫然列为首篇。虽系先生“少作”(作于1933年),或不无晚年的感慨,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