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钱钟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ISBN 753390995X 本书是目前国内唯一的钱先生散文选本。分论人生、书评、论学、书信、 序跋、杂说六辑,收入钱先生的散文九十六篇,其中首次收录了钱先生的早期 集外作品三十二篇。时间跨度近六十年,体现了钱先生文字风格和学术思想的 形成和发展。无论对普通读者还是研究者,都具有阅读、收藏和研究价值。对 从《围城》认识钱先生,阅读《谈艺录》、《管锥编》有些距离的读者,可以 说是走近钱钟书的一种很好的途径。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答某记者问 钱钟书   问:可以谈谈您的近况和创作吗?   答:这几年除了继续写《管锥编》,零零碎碎忙的事情很多,包括看了很多 稿子,回很多信,同时老年人的很多疾病困扰着我,我的支气管炎很严重,天气 一变化,病就来了,有时好像是一个病得要死的人。      问:您的《谈艺录》是现代有关诗文评的巨构,准备重新出版吗?   答:上海古籍出版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书局都几次向我建议过。 但是我实在对它不满意。要称心痛改,工作量又太大,我也没有兴趣。(这时钱 取出一本《谈艺录》,不少篇章有蝇头小字改订的文字,密密麻麻,都是十多年 以前的手本。遂表示,现在因精力所限,短期内还不能完全修订过来,所以还没 有打算重印出版。)   问:您现在集中精力继续写《管锥编》吧?我们在海外已可以看到第四册。   答:《管锥编》还想写下去,但现在看来还有些困难。从前没有房子,就住 在文学研究所(外文研究所也在一起)里面的办公室,那个时候借书、查书比较 容易。许多年轻同事尽力帮忙。有时为了一句话想查对一下,他们就把大批书籍 搬来给我使用,或代我核对。现在搬到这里来,查资料没有那么方便。   问:《管锥编》还要写多少字?还有多少册?   答:估计再写二十多万字,包括《全唐文》、《杜甫诗》、《韩愈一集》等 五部。但是,我不想许愿,只有走着瞧。   问:您估计什么时候会写完?   答:老年人是不能作什么估计的,可以说是无估计可言。我觉得一个人到了 五十岁以后,许多事情都拿不定,如身体健康就拿不定。我对人生的看法是,眼 光不能放得太远,从某个意义来讲,一个人的事业与心愿都是有距离。大如一个 国家也是一样,有些政治领袖最初也很想把国家搞好,作了很长远的规划,但往 往因客观因素所限,不能如所愿,例如中国的“文革”就是一种最初意料不到的 阻碍。就作家而言,也有这种困难,比如创作,作家也有很多计划,也想把它写 好,但往往写不出预期的理想,好像造房子的人,就有“造屋千间,总欠一间” 的讲法,房子造好了,总觉有所欠缺。总之理想、计划跟自己所能做到的不符。 而且还有不少外来的干扰,如中国的作家经历“反右”和“文革”这两个运动, 就很不幸,许多人尽管有很多计划,也因无法继续创作而不能实现。从这个意义 来讲,这也是人的悲剧。作为一个老人,有更多的麻烦。比如日常生活问题,也 不易应付,小如一张凳子、一扇门、一层楼,都是天天碰到的东西,也可以任意 使用它们,一届年老了,好像这些东西都会使乖,跟你为难,和你较量一下,为 你制造障碍。至于身体上的功能,包括头脑的运作,年轻时候可以置之不理的, 现在你都得向它们打招呼,进行团结工作,它们可以随时怠工甚至罢工。所以我 的写作计划不是没有,但是只能做到多少就算多少。   问:可不可以找一个助手帮忙?   答:很难找助手,因为这本书牵涉到几种语言,助手不一定全部懂,所以还 是要自己动手,单是查对引文就相当困难。有过建议说找一个助手帮我写信,但 是光写中文信还不成,因为还有不少外国朋友的信,我总不能找几个助手单单帮 我写信,并且,老年人更容易自我中心,对助手往往不仅当他是手,甚至当他是 “腿”----跑腿,或“脚”(footman)。这对年轻人是一种“奴役”,我并不认为 我是够格的“大师”,可以享受这种特权。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年轻人付了这样 的代价来跟我学习。   问:海外对您的《围城》,评价极高。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更是推 崇备至,听说您本人并不认为这是您的代表作,是吗?   答:代表?你看我这个是代表什么?又不是“人大代表”的代表(笑),所 以也没所谓代表不代表,你说是吗?只是我过去写的东西,要说代表,只能说代 表过去那个时候的水平,那个时候的看法。现在我自己并不满意。那个时候写得 很快,不过两年的工夫。这次重版之前,我重新看了一看,觉得许多地方应当改 写,重写,因为错字错得很多,但要改写,甚至重写是很花功夫的。我当时只在 词句上作了很少很少的修改,但出版社一定要出,只好让他出。假如--天下最 快活的是“假如”最伤心的也是“假如”,假如当时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百合 心》写得成,应该比《围城》好些。但我不知是不是命运,当时大约写了二万字, 一九四九年夏天,全家从上海迁到北京,当时乱哄哄,把稿子丢了,查来查去查 不到。这我在《围城》的《重印前记》提到过,倒是省事。如果稿子没有丢,心 里痒得很,解放后肯定还会继续写。如果那几年(按:指“文革”)给查到,肯 定会遭殃!      问:您在“文革”没有受到大冲击吗?      答:《宋诗选注》出版了,正碰上国内批判“白专道路”,被选中为样品, 作为“资产阶级文学研究”的代表作,引起了一些批判文章。现在看来,不算厉 害。日本京都大学小川环树先生在《中国文学报》写了一篇很长的书评,记得仿 佛说“有了这本书以后,中国文学史的宋代部分得改写了”。文章的译文是《文 学遗产》已故主编陈翔鹤叫人译出来给我看的,这当然使我很高兴和感激。这部 选注是文学研究所第一任所长已故郑振铎先生要我干的,因为我曾蒙他的同乡前 辈陈衍(石遗)先生等的过奖,就有了一个印象,以为我喜欢宋诗。这部选本不 很好,由于种种缘因,我以为可选的诗往往不能选进去,而我以为不必选的诗倒 选进去了。只有些评论和注解还算有价值。不过,一切这类选本都带些迁就和妥 协。选诗很像有些学会之类选举会长、理事等,有“终身制”、“分身制”一首 诗是历来选本都选进的,你若不选,就惹起是非;一首诗是近年来其他选本都选 的,要是你不选,人家也找岔子,正像上届的会长和理事,这届得保留名位,兄 弟组织的会长和理事,本会也得拉上几个作为装点或“统战”。所以老是那儿首 诗在历代和同时各种选本里出现。评选者的懒惰和懦怯或势利,巩固和扩大了作 者的大名和诗名。这是构成文学史的一个小因素,也是文艺社会学里一个有趣的 问题。      问:听说日本那边正在翻译您的《围城》,译者是一位叫荒井健的教授?      答:荒井健教授在二十多年前已与我通讯了。那是中国刚刚解放不久。后来 他听说“钱钟书死了”,为了纪念我,他便赶快翻译起我的《围城》来了--他 在日译本的前面也谈到翻译《围城》是为了纪念我。他翻译了五章,现在尚有四 章,由他的一位高足中岛长文继续翻,翻完由他全部审定。      问:听说有了俄译本。      答:苏联出版了V.Sorokin的译本。   问:还有其他语种的译本吗?      答:西德马汉茂先生Helmut Martin是我的新朋友,他曾选择一本我的文评, 他最近通知我,波恩大学的Monica Motsch女士正译《围城》。这位女博士写过一 本《庞特与中国》(Ezra Pound and China),写得很好。      问:您在一九八0年四、五月随中国社会科学院访美,那边颇为轰动,可是去 年十一月您访日的消息,我们在香港所看到的报道不多。您于十一月十日到京都 大学访问,听说曾对中国文艺问题发表过讲话?      答:这只是答复“京大”的一些人提问的话。谈到中国文艺问题,我提到两 点,就是开门与开窗的问题。我说目前中国还只能是开窗,还不能开门。开窗是 一定的,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如果一下于把门窗齐打开,风太大,就会引 起伤风感冒。特别是对有些病人,就算只开窗,也会怕着凉;正如一个密封的罐 头,开了盖之后,罐头里的肉一进空气,很快便要腐烂。      问:您的作品是高质品、文采风扬,而且十分耐看,这几乎是公认的了--      答:有一位叫莱翁·法格(Leon Fargue)的法国作家,他曾讲过一句话,写 文章好比追女孩子。他说,假如你追一个女孩子,究竟喜欢容易上手的,还是难 上手的?这是一个诙谐的比喻。(笑)      问:这个比喻很妙。我看一般人也只能追容易上手的,因为难上手的他们追 不上!   答:他说,就算你只能追到容易上手的女孩子,还是瞧不起她的。这是常人 的心理,也是写作人的心理,他们一般不满足于容易上手的东西,而是喜欢从难 处着手。      问:您打算整理一套您的文集吗?我想,您还可以写一部回忆录--      答:对过去写过的东西,我并不感到兴趣。有一个美国学者写信给我,说他 在《开卷》看到马力和黎活仁两位先生所编我的作品目录,问我这个目录齐不齐 全。我回了一封信给他,其中我讲一段话,说,一个作家不是一只狗,一只狗拉 了屎,撒了尿后,走回头路时常常要找自己留下痕迹的地点闻一闻、嗅一嗅。至 少我不想那样做。有些作家对自己过去写的文章,甚至一个字、一段话,都很重 视和珍惜,当然,那因为他们所写的稿字字珠玑,值得珍惜,我还有一些自知之 明,去年有人叫我写《自传》,亦代是居间者,我敬谢不敏。回忆,是最靠不住 的,一个人在创作时的想象往往贫薄可怜,到回忆时,他的想象力常常丰富离奇 得惊人,这是心理功能和我们恶作剧,只有尽量不给它捉弄人的机会。你以为怎 样?反正文学史考据家不愁没有题目和资料,咱们也没有义务巴巴地向他们送货 上门。(一九八一年四月六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