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学的入门 李霁宇 敦煌莫高窟举世闻名。敦煌藏经洞文物的流失,使道士王圆禄和外国的盗宝者 都成了罪人。我到莫高窟一心想看的就是藏经洞的那一窟——第十七窟。其实 是第十六窟甬道北侧的小窟,洞不大,或者说很小很小,仅十二三平方米。想 着震惊世界的发现就在这里,不免心惊肉跳。很想进去,却铁栅护着,只能探 头一望。 中国之大,竟没有这小小洞室的地盘?!如今已空空如也,可进的不能进,不 该进的却进了,铁栏迟到了整整一百年。 第一个进洞的当然是王道士。他是在清理甬道的积沙发现的。他是这里的主 持,全部工作人员还有两个侍僧。那时的风沙很大,至今还可在各个窟内见到 石沙掩埋的痕迹,竟有一人多高。应该说王道士是克尽职守的,他要不断清理 积沙,还要筹资修建新的庙宇。他生性节俭,生活朴实,一心修功积德,那份 虔诚和专诚是不容怀疑的。这个半文盲的农民,主宰了这片宝藏,并不是他的 错,而是历史的误会。 他在工作中,同今人一样,最缺的是经费。天高皇帝远,地僻无人问,他必须 也只能自筹资金。那时没有企业赞助,他只能按传统的方式:化缘。突然来了 个俄国人奥布鲁切夫,愿意出钱换一些那些破旧的遗书,王道士正缺经费,就 换了两大包手写本给他。这事做得偷偷摸摸的,王道士又天性胆小怕事。好在 他并非中饱私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都用在修破石窟上了,这是一九 ○五年的事。 两年后,即一九○七年,又来了个老外:英国人斯坦因。这位爵士也是自筹资 金到古丝路上来探险的,他越过喀喇昆仑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去了喀什,去 了和田,最后到了敦煌。他去时,王道士到邻村化缘去了,洞门已安了木门, 钥匙挂在王道士的裤带上。当斯坦因趁这几个星期的等待考察长城残迹回来 时,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庙会。而藏书密室已用砖块封住了。这是先期回来的王 道士干的。他怕好奇的信男善女随便进入洞内。之后,斯坦因同王道士进行的 长时间的周旋,以玄奘的崇拜者的身份骗取了天真而愚昧的王道士的信任。他 购得了绘画等艺术品五大箱及二十四箱经卷文书。 一九○八年,法国人伯希和又来了。 陆续又有日本人、美国人来…… 我无意叙述这些伤心而荒唐的过程。我只是觉得今人对王道士的要求过分了。 他严加把守,安了木门,封过砖头,他只能做这么多了。他同老外的讨价还 价,小心谨慎,反反复复,很不爽快,并不是他人格品性上的表现,而是他一 心向佛、为宗教献身的精神的一种折射和反映。当斯坦因最后一次到莫高窟 时,王道士已经少许明白了这些遗书的价值,顽固地坚持要按卷论价,那一次 六百卷遗书,要了五百两白银。虽然他的精打细算目光短浅——如果换上你, 在一百年以前的封闭落后的环境和时代中,你又能做多少?你能写新闻报道, 通过传媒向世界作广告,你能拉一个大财团来建一个博物馆,你能……都不 能!一个小小的道士,并不懂文化,更不知这石室宝藏还会引出一个“敦煌 学”。 这会儿我们的地方官呢? 一九○○年藏经洞发现,“不知所措”的王圆禄道士就向上报告了,知县严泽 得到王送来的一些手卷,没当一回事。两年后新县令汪宗翰到任,又得到王送 来的一些卷子,他便“将此事上报甘肃省”。甘肃学台叶昌炽在一九○三每收 到汪寄来的拓片及写经后,建议将这批文物送兰州保管。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下 文。直到一九○九年,伯希和在北京炫耀他从敦煌弄来的遗书照片,这才引起 了轩然大波。中国学者罗振玉等大声疾呼,清政府才下令把劫余的遗书运到北 京。这是一九一○年,整整十年!——官员们或玩忽职守,或公文旅行,拖拖 拉拉,漫不经心,官场如此世象,小道士王圆禄罪当几何? 我用摄像机对准那个葫芦状的道士塔。王圆禄现在就安静地躺在石窟河对岸的 沙坡上,任后人评说。他在石窟边住的小院也在,已修饰一新。小院不大,同 他的归宿之地——白色的道士塔一样,很简单朴实。 我在镜头中自然看见了那些同属罪人的盗宝者。 他们一个个在沙漠中跋涉,多次濒于绝境。九死一生。他们在探险,在追寻一 个个埋藏在沙漠中的文化之谜。这情景令人想起公元前一三八年,张骞出使西 域的经历和公元七世纪,玄奘经过这片沙漠前往印度的艰险。这两位探险家, 出于政治和宗教的目的,也是舍生忘死,通过了无边无际的沙漠。张骞带回了 大量的军事、政治、经济、地理的情报。其中一个情报是“大宛马”,据说是 “天马”的后代,后来这种马成了汉武帝对付匈奴的新型战马。我在张掖看见 出土的铜马,和武威出土的有名的“马踏飞燕”,就是这种大宛马的生动写 照。而玄奘,则带回了大量的佛典经书。其后,一四○五年,还有一位从海上 七下西洋的探险家郑和,除了完成其政治、经济文化上目的外,他从海外带回 了许多奇珍异宝,如明月之珠、鸦鹘之石、龙速之香、孔翠之奇、薇露之珍、 瑶琨之美,等等。所获之物,是献,是贡,是购,是取,是夺,是骗,我们已 不得而知了。我们对三位先驱者,并不在乎这些情报、经卷、文物、珍宝的来 路,也并不在乎掠美之嫌的;如果是交换购买,价值的等量也是永远不可能等 同的。——这就是文化交流在实质上的一种图景。公道相对利弊而言,公正相 对世界而言,公平相对于整个文化而言。——写到这里,我不免惊骇。我竟将 盗宝者同张骞,玄奘、郑和相提并论。岂不是为他们的罪行开脱? 笔在这里犹豫了。 “敦煌学”的专家们该愤怒了。 然而从整个世界文化的背景考察,流失的敦煌遗书,恰恰引起了世界性的震 动。如果它今天还在尘封的十六窟,它的影响只在中国,而不会称为世界性的 一门学科。 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敦煌遗书假如全在中国,它还能剩下多少? 千佛洞曾拘留国四百名白俄士兵,士兵们在壁画上给佛像脸上画上了部队番 号,在坐佛口中,写了好些下流话。以至于盗宝者伯希和在敦煌拍的黑白照 片、后来出了六大本相片画册,竟成了敦煌壁画主要的最原始的参考资料。这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另一个盗宝者斯坦因发现,洞中画在丝绸上的绘画,由于 几个世纪手稿的重压,大多已缩成硬脆的一小叠,无法分开。为此,英国博物 馆在实验室里,先经过化学处理,然后用对大脑施行外科手术相似的技术,才 得以使它们分开。有消息说,若干年来这些遗书一直深藏在英国博物馆的卡片 纸版箱内,现已移交英国图书馆,在那里,大约有一万三千份被放在特制的橱 架上,市内空气是经过过滤的,温度也受到严格的控制…… 在保存遗书上,一百年前的中国能做多少? 在遗书的流失上,更有个不可知的漏洞。据资料,敦煌遗书文物共计五万件以 上。粗略统计,现在英国一万三千多件,法国三千多件,前苏联一万一千多 件,日本、美国、丹麦、原朝鲜共一千多件,中国为三万一千多件。我们有理 由相信,还有数千件下落不明。因为伯希和在敦煌取走价值很高的文献六千多 份,但今天在法国的仅有一半之数。他曾经将部分文物运到北京六国饭店展 出。估计这些文物已落入官员和私人收藏。一九一○年劫余遗书运往北京时, 王道士早转移了部分,运京途中又被各地官员窃劫,遗失无数,进京后京官何 震奕、李盛铎又藏掖偷盗。这些落入民间和私人手中的文物,因人世变迁、兵 火战乱、保管失措,就永远地堙没和消亡了。一九八一年,北京图书馆就征集 收购了一千五百件。可见流入民间的敦煌遗书数量并不少。 从世界文化遗产的角度而言,落入政府或国家的遗书文物要安全些。尽管已流 落他乡,毕竟还在。所以余秋雨先生在《道士塔》一文中,咬了牙说了一句: “宁肯存放在伦敦博物馆里!”我接过这个话题,自然会引起非议。 我不管。我读藏经洞这篇遗书,强烈感觉到的是:敦煌是世界性的,它属于全 人类。道士、洋人、官员的功罪是非,就显得很渺小,很微不足道。他们只是 历史的陈迹,让人心跳的是在挖掘陈迹中得到的文明的碎片。 这个心境才是“敦煌学”的入门,我认为。 (《读书》一九九六年第二期) ---- 〖新语丝电子文库(http://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