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原载《书屋》1999年第1期) 废话的力量 赵无眠   除了哑巴,人都要说话。要表达意愿,交流思想,讲道理,聊闲天,要陈述科学定理,要呀呀学语, 背书念咒,要谈情说爱,造谣传谣,吹牛拍马,吟哦唱诵,自言自语,一张嘴巴两片皮,每天都忙得很。 然而绝大多数说的是废话。   譬如,“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是一句典型的废话。这还用说吧?过去的当然只能让它过去,能 揪住不放就不能叫“过去的”了。又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当然不是请客吃饭。请客吃饭那叫 做生意,虽然革命到头来终不免一窝蜂都去做生意。再如,“民主比专制好”。民主不比专制好,干嘛专 制者都说自己一贯最主张民主?   只要留神一下周围,就会发现,废话是如此多地充斥着我们的口语文章,简直到了无处不在、俯拾皆 是的地步。用录音机随便录一天再放出来听听,日常生活中、街头邂逅的搭讪,亲戚熟人的寒喧,朋友同 事的闲侃,温存的细语,如雷的咆哮,虚假的客套,口角,互嘲,对骂……有几句不是多余的、无趣的、 断续的、敷衍应酬的、言不由衷的、支离破碎的、前言不搭后语的、问东说西的、莫名其妙的、没话找话 的、反反复复罗里巴嗦的、不堪入耳的、可说可不说的、说了等于没说的……话?   开会时说的话,要算比较正经了。可正经话往往是最无聊的废话,意思全面,观点正确,什么都说 了,什么都没说。中国外国,大会小会,绝少有例外。世上除了议员谁会喜欢开会?议员的职责,就是借 开会之机,堂而皇之地大量生产废话。得票最多的议员,一定是会说废话的行家。选民好容易把他们选出 来,一是方便集中处理语言的废料,二是考验当权政客们处理这些废料的能力。谢天谢地,政客在制造和 对付废话方面,大多经验丰富堪称高手。他们即使卸任,也仍要唠唠叨叨个没完,雇人或亲手整理成自 传、回忆录什么的出版赚钱。   “嘴上说得好,背后一把刀”的什么“家”的宣传口号,是最具废话特征的。动辄“什么什么万岁万 万岁”,其实“什么什么”一般超不过一百岁。   文学作品的情况按说要好一些。把枯燥的话题说得动听,把拖沓平淡的故事说得曲折感人,本是作家 的吃饭本领。不过这就给培植废话以绝好的温床。你要写得真实,必然要录用大量日常的废话;如果你为 了精彩故弄聪明噱头,又会失去真诚变成废话。真实的废话和失真的废话,是任何作家都面临的两难境 地。那些不觉得这有何难、下笔千言如有神的作家,只是善于宽容自己的满嘴废话罢了,并非真格儿创造 力超人。   世界名著也不能免俗,不信可以从书架上任抽一本打开试试,一定废话成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 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列夫·托尔斯泰写过好几本大部头巨著,为人们热诵的就这一句,而 这一句也未尝不是废话。更别提他在《战争与和平》中的滔滔宏论了,简直可跟所谓国会中的冗长演说媲 美。连最佩服他的海明威也认为,要将它们一笔删掉才觉得干净痛快。曹雪芹写《红楼梦》,开篇有诗一 首:“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大师,敢于承认自己 写的“满纸荒唐言”,亦即满纸废话。   都说诗是文学的精华。诗人千古绝唱,为世人反复吟诵。但人们也都知道,那是非正常状态,即灵感 袭来时的产物,当不得真的。所以人们也只在非正常状态,如恋爱呀,感怀呀,激动呀,卖弄才情呀,附 庸风雅呀,发神经呀等等,才吟诗;要不干脆让小孩子去背,咿咿呀呀“大漠孤烟直,莫道君行早,床前 明月光,花落知多少”。以显得聪明可爱。维吾尔诗人铁依甫江曾讽刺那些“用舌头攻占城池的英雄”, 说明他早已看到诗人的职业毛病,幽人一默也幽己一默。诗和舌头都同样不能攻占城池,不能炼钢,不能 生产大米小麦,不能把经济“搞上去”。大跃进时代,中国大陆出了几亿个郭沫若,诗人的名誉败坏殆 尽,至今闻闻还有许多味儿没洗干净。   科学论文应该最有价值,最为精炼,少有废话了。实际情况如何呢?我们知道,一般的,只有物理学 家才会去读物理论文,化学家才读化学论文、地质学、天文学、生物学……也大都差不多。只有他们才读 得懂本行的名词术语,定律公式,才真正了解其中的价值及贡献。对旁人来说,则纯粹是天书,字字句句 形同废话。“形同”还不等于“就是”,于是得算算,成千上万的科学产品,究竟有多少为人类所用呢? 有人做过统计,一名成熟的化学家,仅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便哪一年世界上发表的化学论文通读一遍, 要花六十年时间。六十年的衰变!将使多少有用的发现和精辟的见解变得陈腐、浅陋、毫无价值,变成霉 味扑鼻的垃圾!   数学公式是科学的诗,精美而简洁。但整个数学体系,恰恰是建立在几句废话之上。“两点之间直线 最短”,这是不能证明的公理,所以是废话。非欧几何认为,两点之间不一定直线最短,那么“直线最 短”就不再是公理,所以更是废话。再看看数学家怎样定义一个圆——“到一定点的距离等于定直线的动 点的轨迹”。——把这么复杂的问题说得像小葱拌豆腐一样一清二白,我们能相信么?照这样定义,那大 饼不是圆的,车轮子不是圆的,苹果、灯泡、地球也都不是圆的了。谁都不圆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 思?   许多人看破红尘去念经,以为那里面不大有废话,句句精到,一句顶一万句。其实顶一万句的,细细 一数只有“南无阿弥陀佛”这一句。念熟了,那万千的佛经再用不着去翻,因而都成了一堆废纸废语。不 过这一句念少了不灵,念多了不新鲜。世界上任何人说的任何话,再动听再美妙再警策,说第二遍就不那 么动听美妙和警策了,三遍四遍更觉得累赘,何况翻来复去地念叨呢?心中有佛的人,不念佛也是佛;没 佛的念至海枯石烂,也与佛无缘。释伽牟尼自己就绝不会成天去唠叨这句废话。其他的菩萨罗汉们,想必 也都不念。   《圣经》说:“爱你的敌人。”对于视仇恨为传家宝的人类而言,这句话石破天惊。从耶稣诞生在马 槽里算起,差不多过去了两千年,年年讲月月讲,人们还是没法爱上自己的敌人。天主教徒何曾爱上过伊 斯兰,就跟一祖相传的基督徒之间,也都要互相指摘,恨得牙痒痒的,莫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从来 “冤家易结不易解”。罗密欧见了仇家的女儿朱丽叶,曾试图爱上一阵子,结果小两口死得不明不白。他 俩要是继承父仇地恨下去,说不定寿比南山。   古今的哲人,曾力图不讲废话,或少讲废话。他们作沉思状,作深刻状,作睿智状,用格言和警句慢 条斯理地劝喻世人,希望他们回头是岸。而世人偏不回头,全当耳旁风。少年还有可能有所喜爱,红笔划 上道道,工工整整抄在精装的笔记本上,以为人生的座右铭。到年事渐长,竟发现这些格言警句不完全 对,甚至完全不对。先哲们互相矛盾,言不由衷,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对人是一套,对己是另一 套,表面上一套,暗地里又一套。照这些格言去做人,保准又累赘又傻一事无成吃亏上当,遭人白眼与嘲 讽。“人非圣贤”,既然不是圣贤,何必按他的标准苛求自己呢。   幸好人类对废话的承受力,远超乎我们的想象。明知格言没用,却仍要用格言灌输给比自己年轻的一 代,让他们去划、去抄、去背,去照着做人。明知人非圣贤,自己成不了也无意成为圣贤,却仍要讲圣贤 的话,使自己看起来道貌岸然,获得优越感。人们以高于圣贤的标准去要求普通人,以低于普通人的标准 宽容圣贤,正因为圣贤的废话遮掩了丑恶和卑俗的本质,使人们没有直接去学会罪恶。   我们需要废话,少不了废话。不论它多么的没意思,多么的乏味无聊,还是得一遍又一遍地讲着它, 写着它,听着它,不以说废话为耻,也不以听废话为烦。生活中有什么比废话更亲切、更让人幸福和满足 的呢?一句“我爱你”,说一遍尽够,多说便要起鸡皮疙瘩。但听在情人耳里,无论多少遍都嫌不够,两 天不说就要追问:“你还爱不爱我啦?”   那些晓以厉害的游说,危言耸听的流言,那些振聋发聩的呐喊,那些以提供准确信息自居的枯燥数字 和报道,那些微言大义、押韵或不押韵的经典,固然都可能重要到不可或缺,但过多则实在使人太累。我 们有时更需要有口无心的、甚至不妨是虚情假意的问候,需要有人对你说和你对别人道一声:“早安!” 问一句“吃了吗?”“身体还健旺?”“好屋啊有(How are you)?”需要一个沏在茶壶中的下午,或是一 个煨在炉火旁的寒夜,或是被车厢摇晃得漫不经心的旅途,跟朋友天南海北有一搭没一搭尽说废话。   我们需要读那些用废话写成的文学作品,让一些人以专写废话而成为著名作家诗人,另一些人以研究 废话而当上硕士博士,还有一些人以卖废话做了出版商、书店老板。让许许多多人靠废话为生借废话发 财,总比他们拿着武器谋生、打天下要好。   科学的废话也为人类所不可或缺。相对于科学带给我们废气、废水、废油、废渣和核废料,它的废话 是那样的单纯洁净,充满了善意。我们宁可坐不圆的车轮驮起的汽车,用不圆的灯泡照明,啃着不圆的大 饼和苹果,生活在这不圆的地球上,而只让一个真正的圆掌握在数学家手中。我们相信两点之间直线最 短,同时也相信两点之间不一定直线最短,因为在直线是不是最短的问题上,我们实在找不出第三句废 话。   我们只好讲废话,因为缺乏足够的力量,玩不起“沉默是金”的游戏。我们知道过去的只能让它过 去,但还是要说,过去的绝不能就这样过去。我们的确见到过很可笑的民主,但从来没有见到过不可悲的 专制。面对着可以随意使用“话的力量”及诸多特权的专制者,除了说废话我们还能干什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