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辜鸿铭的幽默 □余 杰 (书名:《尴尬时代》 著者:余杰 著 书号:780520960X 出版商:岳麓书社 本书是“长河随笔丛书”的一种。清末民初是一个尴尬的时代,前不挨村,后不着 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而这又是一个热闹的时代,各种人物,各 种思潮,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是继春秋战国以来中国历史上又一次罕见的百 家争鸣的时代。它的缺憾就是它的魅力所在,它的混乱就是它的活力所在。余杰以 数年来对汗牛充栋的清末民初笔记的搜集和阅读,从中选取五十多种较有代表性的 笔记著作,在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知识背景之下,进行重新解读和阐释。趋向沉潜 的文风里,仍然飞扬思想者的朝气和勇气。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近年来,辜鸿铭的名字又浮出历史的地表。人们对这个文化怪杰有着浓厚的兴 趣,当然,背后还有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潮抬头的作用。不管怎么 说,辜鸿铭在清末民初是一个有趣的人物。我对他基本的文化立场,如服膺古圣 贤经训、尤笃信孔孟之学、以为中国唯君王专制最合国情等,持坚决的否定的态 度。但对于辜鸿铭本人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也很欣赏。辜鸿铭有一部笔记名 作《张文襄幕府纪闻》,该书作于1910年。此前一年,张之洞逝世,辜鸿铭追忆 张之洞对自己的礼遇,不无今昔之慨,遂收拾旧闻,随事记录,以见雪泥鸿爪之 遗。全书思想之犀利,语言之尖刻,非一般掌故著作可比。全书72卷,谈天说 地,痛快淋漓,有如战国雄辩家之绝妙好辞,近世罕见。 《记闻》最有名的一则笔记是“亡八蛋”一则。学部侍郎乔君对辜氏说:“您 所发的议论,皆是王道,但是为什么不能在今天实行呢?”辜鸿铭回答说:“天 下之道只有两种,不是王道,就是王八蛋之道。孟子所谓:‘道二,仁与不仁而 已矣。’”这种愤世疾俗的话,虽然于事无补,但是却准确地说出了那个时代的 基本面貌。其实,两种“道”还可以引申发挥之:所谓“王道”是写在纸上的、 从来没有实行过的治国方略,它只能让像辜鸿铭这样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对中国 文化一知半解的人深信不疑。而“王八蛋之道”则是中国自古以来被流氓们不断 实践的、夺取天下和治理天下的方式。 辜鸿铭一生笃信古代的盛世,他认为古人的品质远远比今人要崇高,古人的生 活也远远比今人要幸福。在“为人”一则里,他说:“《牡丹亭》曲有艳句云: ‘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此原本于《大学》‘如好好色’之意。余谓:今日人心 之失真,即于冶游、赌博、嗜欲等事,亦可见一斑。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已, 今之学者为人。’余曰:‘古之嫖者为己,今之嫖者为人。’”辜鸿铭的话不能 不说刻薄,将孔子的原话更改以后,顿时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古今的嫖客也有 天壤之别的高下之分,“为人”与“为己”的差别太大了。当然,古人并非像他 所想象的那样好,但今人确实如同他说的那样坏。 辜鸿铭作为一个“化外之人”,却又是一名地地道道的文化民族主义者,但他 对官方的“爱国主义”嗤之以鼻。在“爱国歌”一则中有明显的表现。“张文襄 督粤时,举行孝钦皇太后万寿,各衙署悬灯结彩,铺张扬厉,费资巨万。邀各国 领事大开宴席,并召致军界、学界,奏西乐,唱新编爱国歌。余时在座陪宴,谓 学堂监督梁某曰:‘满街都是唱爱国歌,未闻有人唱爱民歌者。’梁某曰:‘君 胡不试编之?’余略一沉思,曰:‘余已得佳句四句,君愿闻否?’曰:‘愿 闻。’余曰:‘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座客哗然。”这 一则非常精彩。我对辜鸿铭的文化立场不以为然,但对他的人品还是基本肯定 的。从这些言论中可以看出,辜鸿铭对下层人民的生存处境有一定的关切,对官 方所谓的“爱国”有充分的警惕。在一个极权的国家里,让人民“爱国”,就是 让人民无条件地受统治者的剥削和压迫。客观地说,爱国主义使中华民族成为一 个富有凝聚力的民族,它是确保中国几千年来文化绵延不绝的基本力量。然而, 爱国主义也有可能使人丧失理性,也可能成为统治阶级转移国内矛盾的幌子,成 为人们认识真理的遮蔽物。辜鸿铭的四句话是对近代中国穷途末路的统治者的统 治术的高度概括。我想起了老舍先生在话剧《茶馆》里的一句名言:“我爱中 国,可谁爱我呢?”此语可以同辜鸿铭的怪话相映生辉。在专制主义余焰最剧烈 的清末,辜鸿铭敢于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确实了不起。座客都是上层阶级 的人士,听到这样的话,能不“哗然”吗?值得爱的是人民自己的国家,而不是 天子的国家。天子的国家是天子自己的,与人民的痛痒无关,所以人民也就无须 去爱它。这里的“梁某”显然是指梁鼎芬。 “官官商商”一则,揭示了当时官商一体的社会现实,此情形从彼时到此时, 愈演愈烈。“余谓财不可不理,然今中国之所谓立财,非理财也,乃争财也。驯 至言理财数十年,其得财者,唯洋场之买办,与劝业会之阔绅。昔孔子曰:‘君 君,臣臣,父父,子子。’余谓今日中国欲得理财之道,则须添二句曰:‘官 官,商商。’盖今日中国大半官而劣则商,商而劣则官,此天下之民几成饿殍 也。”官商勾结,亦官亦商,时官时商,由官而商,由商而官,是晚清一大景 观。权力与金钱的交易,大大地破坏了商界固有的契约,使正常的商业规范久久 不能形成,从而极大地损害了国家经济的运转。八十年代,民间有“官倒”这个 新词,跟辜鸿铭的概括不谋而合。官倒泛滥的结果只能是“天下之民几成饿 殍”。时下,有不少经济学家为腐败现象作辩护,认为这是一种交易成本最低的 经济转轨形式,但他们却对中国的历史缺乏基本的了解,腐败古己有之,腐败是 专制的伴生物,而不是现代化进程里必经的一步。这些喝过洋墨水的经济学家, 见解连一百年前的辜鸿铭也比不上,辜鸿铭早就发现了中国官场和商场勾连的秘 密是“官而劣则商,商而劣则官”。 近年来,报刊上有许多讨论贵族的文章,中国有没有真正的贵族?辜鸿铭是较 早对贵族问题作中外比较的人之一。“尝考英吉利立国,原始宋真宗年间。有北 族人据法兰西西北郡。适英国内乱,北族王率大众渡海平之,遂为英王。于是国 内北族为贵人,土族则概为平民。后有平民中俊秀者,乃得脱平民籍为士类,故 至今英民分三等:曰贵族,曰士类,曰平民。近英国名下士艾诺尔德氏论其国风 俗,谓我英人平民耐劳苦,尚力行;士类好学尚智;贵族本北方之强,好勇尚气 节云云。语谓今日满人,即我中国之贵族也。满人亦如英国之北族,以武功立 国,故至今尤以气节称,我汉人实逊焉。”这样谈论贵族问题显得十分好笑。满 人是文化落后的民族,他们几乎所有的典章制度都是向汉人学习的。满人尽管是 武力的征服者,却是文化上的被同化者。到了清末,满人已经全面堕落腐化,当 年纵横黑山白水之间的勇敢早就荡然无存。从生理上、心理上、文化上,满人都 成了地地道道的废物。哪里还有半点贵族精神?这段话辜鸿铭说得有板有眼,在 我看来却是黑色幽默。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辜鸿铭这个汉人对满人却如此好感。 “大人有三待”一则,对晚清官僚嘲讽入骨。“孔子曰:‘君子有三畏。’余 曰:‘今日大人有三待:以匪待百姓,以犯人待学生,以奴才待下属。’或曰: ‘何谓以匪待百姓?’曰:‘今如各省城镇市以及通衢大道,皆设警察巡逻,岂 不是以匪待百姓耶?’曰:‘何谓以犯人待学生?’余曰:‘今日之官学堂学生 之功课,与犯人所作苦功同一苦字耳。’至于大人待下属一节,今日在官场者, 当自知之,更不待余解说。袁子才曾上总督书,有曰:‘朝廷设州县官,为民作 父母耶?为督抚作奴才耶?’”辜鸿铭的“三待”里,我最欣赏的是“以犯人待 学生”这种说法,在今天它的危害更加剧烈。今日的学生,连犯人所拥有的一丁 点自由也没有,在沉重的压力之下连呻吟也不敢发出。我常常看见十岁左右的小 孩背着巨大无比的书包,匆匆地走在马路上,面部表情麻木而迟钝。花季的儿 童,却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可怜的一群人。辜鸿铭对现代文明的负面因素有颇为深 刻的认识,不过他的药方却开错了。他希望向后看,回到三皇五帝的时代去,三 皇五帝的时代真有他想象的那么美好吗?三皇五帝时代的小孩就能生活得无忧无 虑吗? 在中西文化的夹缝里惶惶不可终日的辜鸿铭,对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充满了怀疑 和困惑。当时,某省甘中丞奉旨办新政,听说西洋有马路,就想仿照着修马路。 又听说西洋街道宽阔,中筑马路,两边以石路厢之,以便徒步人行走。而现在省 城民间街道狭隘,难以开辟。后来他有听说南京、武昌已经修筑马路,给人民带 来很大的便利,于是决定修筑马路。修成以后,他从上海定购了洋式马车,出门 拜客皆乘马车,不用肩舆,觉得非常舒适。有一天,有某道台之子在马路上驰 马,忽于人丛之中奔出一个老太太,差点毙命轮下。行人皆为之不平。道台之子 曰:“抚台修筑这条道路就是给马走的,所以不叫人路,而叫马路。你们混帐老 百姓敢占了马路,我不送你到警察局惩办,已算你们的造化,还敢同我论理 呢。”有一乡人应声曰:“哎哟,照大少爷说来,如今中国唯有官同马有路走, 我们老百姓没有路走了。”后来,某中丞听说此事,遂即停办马路,并不再坐马 车。出门拜客仍然坐轿子。辜鸿铭对此的评价是:“韦苏州诗云:‘自惭居处 崇,未睹斯民康。’某中丞可谓难得也。”道台之子的强词夺理,倒也让人很难 驳倒。其实,马路是一个新从西方传来的词语,对这样的词语不能进行中国式的 “顾名思义”。这里,出现了一个文化上的误读。而中丞的做法并不可取,他是 因噎废食。辜鸿铭如此赞许他,我认为是极其可笑的。他引用唐代诗人韦应物的 诗,却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中国古代士大夫们对民众的关心本来就是作作姿态 的,当不得真。更何况晚清呢?中丞坐轿子跟坐马车没有根本的区别,他不修马 路并不能说明他就如何如何地爱他的子民。聪明的辜鸿铭在这个地方却成了糊涂 虫。 辜鸿铭在笔记里对张之洞也有不少不敬之词,但作为一个高级幕僚,他还是尽 心尽力地为张之洞服务。他对袁世凯十分痛恨,因为袁世凯在他的心目中是乱臣 贼子。笔记里有一则讽刺袁世凯的,妙趣横生,让人笑出声来。丁未年,张之洞 和袁世凯由封疆大吏同入军机。袁世凯见到德国公使说:“张之洞是讲学问的, 我是不讲学问的,我是办实事的。”袁世凯的幕友将这句话转告给辜鸿铭,认为 这是袁世凯的得意之谈。辜鸿铭则回答说:“诚然。然要看所办是何事。如老妈 子倒马桶,固用不着学问,除倒马桶外,我不知天下有何事是无学问的人可以办 得好。” 我欣赏的是辜鸿铭的幽默。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缺乏幽默的细胞,由此读到这样 幽默的文字,使我耳目一新。辜鸿铭以后,二三十年代,虽然林语堂梁实秋等作 家拚命提倡幽默,幽默始终在中国不成气候。对辜鸿铭的价值取向尽可不以为 然,但这并不能抹杀他的幽默的意义。在日益“单向度”的现代生活里,幽默是 我们仅存的快乐。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