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故事的事故》(节选) 张远山著 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 故事家与道理家(代序) 语言有两种基本用途,讲故事和讲道理。这是语言的两只脚,语言靠两只脚走路。 但走路的时候,重心总在一只脚上。故事讲得好,是故事家。道理讲得好,是道理 家。但是,重心在左脚时,右脚向前;重心在右脚时,左脚向前。所以故事家也可 能讲道理,道理家也可能讲故事。因此有四种人,一、讲道理的故事家,二、不讲 道理的故事家,三、讲故事的道理家,四、不讲故事的道理家。 最好的故事家,不把道理讲出来,道理在故事之中。这样的故事家,是小说家。最 好的道理家,不把故事讲出来,故事在道理之中。这样的道理家,是思想家。最好 的小说家,讲的故事令人百听不厌,他的故事是独创性的。最好的思想家,讲的道 理万古常新,他的思想是独创性的。戏剧家兼有故事家和道理家的长处,但他的重 心落在故事这只脚上,他不讲道理,但他对道理提出疑问。伟大的戏剧,是伟大的 提问。连最伟大的思想家,也往往被最伟大的戏剧家问得哑口结舌,只好顾左右而 言他。 讲道理的故事家和讲故事的道理家比较容易混起来,不过只要明白了他们的立足点, 以及思维方式的不同,就不会搞混。但问题在于,也许他们自己也没弄明白,自己 究竟想干什么。所以,讲道理的故事家,往往故事没讲好,不得不用道理来救故事 之穷;可惜来救故事之穷的道理,一定不是独创性思想,而是老生常谈。讲故事的 道理家,往往道理没讲透,不得不用故事来救道理之穷;可惜来救道理之穷的故事, 一定不是独创性故事,而是老掉牙的故事。老生常谈的道理,和老掉牙的故事,谓 之俗套。他们想走路,但不仅没有向前,反而往后了。倒走也许是锻炼身体的好方 法,但肯定不是走路的好方法。于是需要幽默家,对各种背道而驰的行为进行嘲讽, 让过于紧张的故事家和过于僵硬的道理家──稍息。 幽默家还让人明白一个重要真理:语言的两条腿不应只顾赶路,而更应该舞蹈,语 言的舞蹈是诗。幽默本身不是诗,但幽默消解不是诗的一切语言。幽默家从来不拿 诗人开玩笑,因此幽默家是诗人的朋友。诗人不讲故事,也不讲道理,诗只是语言 的狂欢。赶路的故事家和道理家都想超越前辈与同行,想把故事讲得更有趣,想把 道理讲得更透彻。这种进取心当然值得赞赏,不过长远来看,没有无法超越的故事, 也没有无法超越的道理。只有真正的诗,才是无法超越的。因为舞蹈的诗人根本不 以超越任何人为目的,诗人发现美,诗人创造美,真正的美无法被超越。不同的美 可以共存,当越来越多的不同形态的美共存于世之时,世界就越来越接近于天堂。目 的性太强的故事家与道理家,常常与诗人话不投机。作为赶路的人,他们太在乎 “进步”了,至少要竭力跟上“时代的步伐”。所以道理家要驱逐诗人,而故事家 则奚落诗人。但舞蹈是不以“进步”为目的的。人类走路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赶 到某个地方去,而是为了在某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停下来,驻足凝望,吟诗唱歌,聆 听天籁人籁,欣赏美丽的画卷,与天地万物一起舞蹈。 散步介于赶路与舞蹈之间,所以散着步看着沿途风景的语言,叫做散文。越来越匆 忙的现代人,已经只顾赶路,忘了看沿途的风景了,更不必说停下来自由舞蹈。连 本该舞蹈的诗人,现在也在急匆匆地散步了。然而人生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走路, 而是为了在大自然的风花雪月中自由舞蹈。 传统的事故 有一回上课,教授讲述的是人类文明的悠久传统。 我悄悄问我的同桌:“什么是传统?”他一愣,仿佛被我问住了。略一沉吟,他顺 手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折成一个小纸包。纸包里面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他又 要弄什么玄虚。他在纸包外面写上“传下去”三个字,递给我,努努嘴,示意我传 给后排的人。我莫明其妙地照办了。后面的人打开一看,吃吃地笑了,以为是个恶 作剧。于是后面的人又包好,再传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打开看了,也忍不住咯咯 笑了,但依然小心翼翼地照原样包好,再传下去。就这样,这个空空如也的纸包传 到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手里。每个人看了都捂着嘴偷笑,但又都原封不动地包好,再 传给下一个人 传递活动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好奇,除了教授,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有一个神秘的东 西在传来传去。处在传递链越靠后的人好奇心越大,期望值也就越高。期望值越高, 当他面对空空如也的时候,被愚弄的感觉也就越强烈,就越是会无法控制地觉得好 笑。传到后来,根本没有人弄得清楚这个该死的东西究竟是从谁的手里传出来的。 我正在奇怪,这个空空如也的东西为什么会给人们带来如此巨大的欢乐?这时,竟 有人故作神秘地又把它传到了我的手里。 我刚想自作聪明地嘲笑那个传给我的人,突然醒悟了。我在一刹那间明白了人们欢 笑的原因,肯定──我敢跟上帝打赌──肯定有人在里面写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我 也充满好奇满怀期望地把它打开,谁知还是空空如也,只有包裹着空空如也的那个 绝对命令:“传下去!”“传下去!”“传下去!”可笑的不是空空如也,可悲的 是竟没有人能抗拒这个至高无上的空洞命令。我顿时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起来。霎 时,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还没有加入传递链的人,都跟着我一齐歇斯底里地放声大 笑起来。在笑声中,我把这个该死的纸包收起来,藏好。 下课后,我听到同学们在纷纷猜测那个纸包是谁传出来的,又为什么会突然失踪。 大家又一齐莫明其妙地大笑。教授问我们笑什么,一个同学把空纸包的传递游戏告 诉教授,教授也莫明其妙地大笑起来。教授又把这件事讲给其他教授听,所有的教 授都莫明其妙地大笑起来。整个校园里,到处在莫明其妙地大笑。但从头到尾,只 有一个人没有笑:我的同桌没有笑。 我发现,笑的人是疯子,不笑的人更是疯子。笑的人莫明其妙,不笑的人更莫名其 妙。 决斗的事故 赵大、王二、张三各自为战进行循环决斗。决斗规则是每人轮流开一枪。张三的枪 法最差,三枪只能打中一枪。王二枪法较好,三枪能打中两枪。赵大枪法最好,百 发百中。为了公平,由张三先开枪,然后依次是王二和赵大。 让张三为难的是:应该向谁开枪,自己才有最大的存活机会?直觉是赵大的威胁最 大,应该打赵大。因为如果打王二并且凑巧打死了王二,那么接下来轮到百发百中 的赵大开枪,张三就死定了。假如打赵大并且凑巧打死了赵大,那么接下来轮到王 二打,张三的存活机会只有三分之一,而死掉的可能性倒有三分之二。于是张三决 定:既不打赵大,也不打王二,故意放空枪。当然,张三假装是自己枪法不好,懊 恼的表情看起来很逼真。 张三放完空枪,轮到王二打。王二没有选择余地,只能打赵大。因为他如果打张三 并且把张三打死──没打死张三也一样──接下来轮到赵大开枪,赵大一定是打威 胁较大的王二,王二就死定了。王二也不能像张三那样放空枪,因为他放完空枪轮 到赵大打,赵大一定还是打他,所以王二别无选择。 赵大被王二打死的可能性有三分之二。假如赵大被王二打死,那么第二轮重新开始, 又轮到张三先开枪。那样的话,张三在第一轮中就借王二之手除去了最强的对手赵 大。 即便赵大没被王二打死,那么轮到赵大开枪,赵大一定打王二,并且一定把王二打 死。那样的话,张三在第一轮中就借赵大之手除去了次强的对手王二。 王二打死赵大的结果对张三最有利,王二没打死赵大反而被赵大打死的结果对张三 次有利,而出现最有利结果的概率较大,有三分之二,出现次有利结果的概率较小, 仅有三分之一。这足以证明,由于张三做出了放空枪的正确决定,到第二轮开始时, 枪法最差的张三不仅肯定活着,而且还更可能面临最有利的局面。由于枪法不好, 张三在第一轮中却绝对安全。而王二和赵大由于枪法较好,在第一轮中却危险万分, 而且有一个必死。 第二轮开始时,张三已经不是在三人决斗中第一个开枪,而变成在二人决斗中第一 个开枪。张三掌控了全局,形势对他相当有利。 这个故事也许看不出与“历史事故”有多大关系,然而这却是整个冷战时期美、苏、 中三方政治博弈的基本模型。只要把“赵大”换成美国,把“王二”换成苏联,把 “张三”换成中国,就不难看出一点奥妙。整个冷战过程(相当于第一轮)中,在 三方中实力最弱的中国人误以为战争不可避免,事实上却安然无恙。而美苏两霸虽 然强大,事实上却危险万分,始终处在毁灭边缘。而且冷战正是以两强之一的毁灭 而告终。 现在是否已经进入了二人决斗的第二轮了呢?我想主动权掌握在中国人手里。中国 人如果足够明智的话,就有责任也有能力使第二轮决斗无限期地推迟,使世界历史 在新千年中走向长期的和平。 吃药的事故 不少动物与同类或异类厮斗负伤后,会有意识地找一些平时不吃的药用植物来吃。 灵长类的智力远胜一切动物,所以恐怕猩猩们没等进化到猿人,就已经是吃药爱好 者了。 中华文明悠久灿烂,吃药文化尤其发达。中国人甚至认为,自己的始祖就是一个吃 药爱好者──炎帝。炎帝经常发炎,不得不经常吃药。嘴巴只顾吃药,当然不爱发 言。可见爱吃药不爱说话是中国人祖传的老毛病。炎帝神农氏的资格,比黄帝轩辕 氏还要老一些。神农尝百草,虽然九死一生,但到底没被毒死。他最后死在黄帝手 下,可见吃药只能治病,不能救命,是从吃药的老祖宗就有定例的。可惜因为战败, 神农氏连药祖宗的名头也被没尝过百草的黄帝分去一大半。因此有《黄帝内经》, 却没有《炎帝外经》。谁都知道《黄帝内经》是伪书,作者并非黄帝。但作者究竟 是谁,至今没人知道。我猜想正主儿是炎帝。战胜者把战败者的署名改成了自己,剥 夺了对方的著作权。这很可能是世上第一例盗版事件。好在炎黄子孙明辨是非,药 王庙里只供炎帝不供黄帝。用强权改写历史,并不总是成功。 中国人吃得最着魔的药,是长生不老药。由于据说有过嫦娥奔月的成功先例,中国 人在几千年暗夜行路中,一直被月亮领着走,从未阳光普照。中国人吃得最高雅的 药是五石散。此药剧毒,吃后不走路(叫做行散)非死不可。把走路叫做“散步”, 起源于此。爱散步的中国人,当然是爱吃药的。 中国人吃得最投入的药,是壮阳药。因为中国人一向阴盛阳衰。之所以阴盛阳衰, 是因为中国人是由女神女娲氏创造的,先天胎气不足。而其他民族大多由男神创造, 甚至女人也是用男人的肋骨造就。为此在男权占绝对优势的古代,其他民族都没有 女权理论,唯有中国男人主张阴阳相济。主张阴阳相济不是为了提高妇女的地位, 而是为了要阴气过盛的中国女人知雄守雌。但即便中国女人全都恪守妇道,中国男 人的阳气依然太弱。为了达到阴阳平衡,中国男人不得不大吃壮阳药。 中国人吃得最亏本的药,要数鸦片了。据说近代中国的积弱,应该由鸦片负主要责 任。中国人给欧洲人火药,欧洲人为此发明了来福枪。欧洲人给中国人鸦片药,中 国人为此发明了鸦片枪。鸦片枪与来福枪较量,胜败不言自明。所以欧洲人从未怪 罪中国人给他们火药是让他们吃药,而中国人至今还在怪罪欧洲人给我们鸦片是让 我们吃药。给身体有病的人吃药,是为他好;给身体没病的人吃药,当然不是为他 好。但身体没病的人居然愿意掏钱买药吃,那就不能全怪卖药者居心不良,也该怪 吃药者自己脑袋有病。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一直把上当叫作“吃药”,足以说明 中国人的脑袋病至今没好。 中国人吃得最长久的药是补药,据说这是身体没病也该常吃的药。中药房里最多的 正是所谓有病治病、没病强身的补药。补药的主要作用并非补身体,而是补脑子。 只要中国人一天不停吃这种补脑子的药,中国人的脑袋病就一天不会好。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药品。欧洲人给中国人吃鸦片药,曾经换走了 中国人的大量白银。但稀奇事多来兮,当代美国人发明了新药之后,会高“薪”征 求愿意试吃新药者──据说吃药者每天可以得到125美元,超过第三世界绝大多数人 的月薪收入。既有高薪,自然有人高兴品尝。可惜中国的吃药爱好者太多,如果不 多,我真担心他们都愿意吃药挣钱。尤其吃药挣的是外国钱,顺便能为国库的外汇 储备做点贡献,吃药简直就是爱国。可惜当代中国人没这福气,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美国的吃药爱好者一边挣钱一边验证新药的药效。等药效被证明后,这些新药就会 被倾销到中国来。正如当年印度的鸦片正是为中国人所种那样,现在美国人的许多新 药也是特地为中国人研制的。其中最著名的一种正是中国男人最爱吃的壮阳药── 药名雄赳赳气昂昂,唤做“伟哥”──小兄弟,掏钱吧! 媚俗的事故 俄国有个作家叫高尔基,他赞成十月革命,是举世闻名的红色文豪。高尔基有个弟 弟高尔础,他害怕革命,十月革命后流亡到中国,住在上海的租界里,做了白俄。 在上海的租界里,有一个革命作家,他的笔名叫高尔雅。 俄国的反革命分子高尔础,与中国的革命作家高尔雅,互相并不认识。 俄国人高尔础认为,自己是个高雅的人,是社会的基础,文化的栋梁。而高尔基是 个媚俗者,他高尔础要批判所有的媚俗者。 中国人高尔雅认为,自己是个真正高雅的人,是社会的真正基础,文化的真正栋梁。 而所有批判媚俗的人也是媚俗者,他要批判所有的批判媚俗者。 江南的梅雨季节,上海的天气是很雾数的。雾数到什么程度?你必须天天带着伞出 门。但是否会下雨,你根本无法判断。太阳当头,转眼就会下雨。乌云密布,偏偏 整天没雨。所以常常会这样,两个人同时在同一条路上走路,却有人认为正在下雨, 有人认为根本没有下雨。 周末那天,高尔础和高尔雅都带着伞出了门,两个人都走在霞飞路上。只不过他们 走的方向相反,而且高尔础认定正在下雨,所以他打着伞。高尔雅却认定没有下雨, 所以他不打伞。 高尔础和高尔雅越走越近,打伞的高尔础发现高尔雅没打伞,感到自己非常落伍。 没打伞的高尔雅发现高尔础打着伞,暗暗羞愧自己老土。两人佯装镇定地用目力的 余光悄悄打量对方,擦肩而过。 奇迹立刻发生了──打着伞的高尔础,收起了伞。没打伞的高尔雅,打起了伞。 媚俗就这样产生了。媚俗是超越民族的,不论是俄国人,还是中国人;媚俗也是超 越政治的,不论是革命者,还是反革命者。 媚俗与打伞无关,也与不打伞无关。媚俗就是媚俗。 礼物的事故 我不仅不喜欢送人礼物,而且也不喜欢收人礼物。不喜欢送礼物,容易理解。大多 数人都不喜欢送礼物,但还是不得不经常送礼物。他们并非喜欢送礼,而是喜欢送 礼之后得到的好处。但我不喜欢必须送礼才能得到的好处,所以我把“不得不”送 礼的应酬,减少到了几近于无。 不喜欢收礼物,较难理解。谁会真的不喜欢别人送礼呢?我就是一个──我衷心希 望你也是,那么我将非常乐意交你这个新朋友。结交之前我必须坦白:我真正不喜 欢的是收礼之后的还礼,所以如果你送我礼物之后,允许我不还礼,那么我还是喜 欢你给我送礼的。如果我的坦白交代促使你来访时不带礼物,你我就能无礼一身轻 地发展纯粹的友谊。 以上只是我的理想,理想与现实当然有相当的距离,尤其是生活在号称“礼仪之邦” 的中国,总是避免不了礼尚往来。于是你送礼,我还礼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只要开了头,就无休无止折腾个没完。 假如你大年初一来我家做客,送我价值100元的礼物。我大年初二回拜,按照礼仪, 我不能也送价值100元的礼物,否则你会觉得我像是在还债,过于人情寡淡,所以我 必须送价值150元的礼物才算不失礼。谚云“礼多人不怪”,但对“礼”字的理解古 今有别:按旧俗,礼仪多,人不怪;按新俗,礼物多,人不怪。现在移风易俗,除 旧立新,大抵指的是后者,意为在不尚往来的单方面送礼中,即便你一而再、再而 三地送礼物,人家也不会见怪。我没有这种单方面“优势”,所以我的理解与此不 同:所谓“礼多人不怪”,是指还礼比收礼多,人家才不会见怪。如果收礼价值100元, 还礼价值仅50元,人家就要见怪了。如果事情止于收礼100元,还礼150元,那还好, 我顶多损失50元──对此我并不在乎,可恨的是远远没完。我还了150元礼物后,你 不好意思了,觉得欠我一份人情。 于是妇女节你第二次来访,送我妻子一份200元的礼物──你不肯只送50元,那样像 是结清差额,宣布断交。你也不肯只送100元,否则你误以为礼少我要怪,其实我根 本不会怪,但你事先没问我,我因为怕你误以为我在暗示什么,也不敢告诉你。即 便我不怕你误会而冒昧告诉你“千万别送礼”,也没用,你依然要送的。结果收了 你200元礼物后,我也不好意思了,也觉得欠你一份人情。 于是端午节我不得不第二次回拜,送你妻子一份250元的礼物。 于是儿童节你第三次来访,送我孩子一份300元的礼物。 于是国庆节我不得不第三次回拜,送你孩子一份350元的礼物。 先假设到此暂告一个段落──其实哪有这样的好事──小结一下:一年下来,你送 了我600元礼物,我还了你750元礼物。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很不高兴。但我不是因 为损失了150元钱而不高兴。即便你我角色换一换,我净赚150元,我还是不高兴。 因为你送我的礼物大都不是我需要的东西,有些东西尽管我很需要,但款式、造型、 颜色,我都不喜欢。我这个人很疙瘩,趣味古怪甚至恶俗,流行的东西一概不喜欢。 你虽然趣味高雅,喜欢大部分流行的东西,但你同样不喜欢我按流行趣味煞费苦心 为你挑选的礼物。 花钱本该是开心的事,你和我都花了钱,却都不开心。得到礼物也该是高兴的事, 你和我都得到了礼物,却都不高兴。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我和你居然身不由己地 合伙做了一件超级蠢事:你的钱,却由我替你做主,买了你不喜欢的东西。我的钱, 却由你替我做主,买了我不喜欢的东西。你和我还心甘情愿地赔上车马费,分别替 对方义务送货。我实在不明白我俩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因为不喜欢你送我的礼物,竟自作聪明地在大年初三去拜 访一个老朋友,把你送我的礼物转送给了他。不料老朋友大年初四来回拜时也还了 礼,我和他也陷入了同样的恶性循环,在劳动节、中秋节频繁互访,各自替对方做 主,花对方的钱买对方不喜欢的东西,倒贴车马费送货。老朋友虽然与我相知甚深, 称得上知己,但无奈的是他送的礼物我照样一点不喜欢。为了把他的可恶礼物嫁祸 于人地处理掉,我又鬼使神差地在大年初五去拜访一个算不上朋友的熟人。结果不 必再说,我跟那个原本没啥交情的熟人,也在重阳节、圣诞节殷勤互访,各自替对 方做主,花对方的钱买对方不喜欢的东西,倒贴车马费送货,还都装出一副喜滋滋乐 癫癫的样子。 事情就这么糟糕,由于你开了个不好的头,你、我、我的老朋友和老熟人,我们四 个人瞎忙了一年,都硬要把别人的余钱花掉,逼着每个人买下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我们根本不像朋友,倒更像仇人。既然如此,你们三个人还不如元旦那天空手上我 家来──但务必带上600到750元钱。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也不必攀什么交 情,索性打四圈麻将,把每个人口袋里的钱挪来挪去,然后带着或多或少剩下的钱 直奔商店,买下自己早就看中的东西回家──这也比浪费时间精力穷折腾一年,要 强得多。 笔名的事故 谁也不能说什么样的笔名最好。我个人的意见是,好的笔名应该让人看不出是笔名, 比如“鲁迅”。也就是说,第一个字在百家姓中能够找到,而且是常见的姓,这样 容易被人当成真名。这种笔名的优点是不别扭,缺点是如果不够出名,就有可能被 称为“鲁先生”,而不是正确的“周先生”。比如金庸,本是“查良镛”最后一字 的拆字,但他虽然名气很大,却被不少人称为“金大侠”。又如上海作家陈村,他 自己招认是取用了插队所在地的水库名,也是地名,在地图上紧靠着黄山。前不久 他在《实话实说》节目做嘉宾,就被主持人称为“陈先生”。我因为喜爱庄周,用 过一个笔名叫周庄。这也是一个地名,离苏州不远。本来可与“陈村”构成一巧对。 但我用作笔名时,那地方还不出名,现在成了旅游热点,我就废弃不用了──我还 担心鲁迅求之不得的“周先生”,却张冠李戴到我的头上。 有些笔名你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比如卧龙生,与“平江不肖生”一样,一看就 知道是写武打书的,而且一定不如金庸高明。还有些吒紫嫣红、莺歌燕舞的笔名, 你一看就知道写的一定是小女人文章,似有以笔名取悦于男性编辑以及男性读者的 意图,由此还可进一步推测作者的自我期望值不会太高,以发表为最大的满足。出 于同样目的,有些男性作者故意取了女性化的笔名,成为语言上的易装癖患者。我 不赞成女作者取娇弱香艳的笔名以迎合男权社会的男女定位,也不喜欢女作者取男 性化的笔名来进行性别“反串”,而认为笔名当以兼顾民俗习惯和寄意托志者为上。 笔名反串性别尤其是“男扮女装”(比如“雪米莉”),几乎就是“文妖”,肯定不 是文坛的吉兆。至于“凹凸”、“鬼子”、“狗子”之类实出偏锋的笔名,大致能 够看出作者有出奇制胜的企图。其实某些取了古怪笔名的作家颇具才华,他们的成 名未必依赖笔名的反常,但却会给某些急于成名的后生小子以不小的错觉,助长了 时下古怪笔名的层出不穷。我以为这类笔名是一种语言污染,与这些作者投身文学 写作的初衷完全南辕北辙。 有些笔名或艺名十分幽默,比如嬉皮的“老狼”(歌星)与“小虫”(词曲作者), 适成巧对,如同当年陈寅恪的“孙行者”之于“祖冲之”。另外,“西门听雨”可 对“江东瘦月”,颇有诗意,也投合怀旧的时风,但未免小器了些。 而有些笔名就近乎玩笑,比如类似于某些滥用成语的广告辞的“陈于洛宴”,不知 作者是否暗示自己有“沉鱼落雁”之貌,但我疑心是个有意卖俏的男作者,写作的 主要动机是寻找“闭月羞花”。还有“东北风五到六级”,或许作者有自知之明, 不奢望在文坛刮起什么飓风,只要能够“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即可。 从“陈于洛宴”,我想起了时下盛行的四字笔名,比如“黄爱东西”、“西北平原”、 “黄土高坡”、“黑马白浪”、“初一十五”、“小河东流”等,与我乱赶时髦替 女儿取的日本名字“小塌鼻子”,可谓英雄所见略同。至于“张牙舞爪”、“胡说 八道”之流,虽然第一个字在百家姓中都能查到,但不知为什么,竟让我想起了某 个新新女性的日本名字“松下裤带子”,似有气急败坏地直奔主题的嫌疑。 畅销书的事故 一听说某本书畅销,我就高兴,有人读书总是好事。同时我会立刻赶到书店去买这 本畅销书,可惜往往为时已晚,逛遍书店和地摊,就是找不到这本书的踪影。但我 还是很高兴,因为凭我多年的经验,一个星期以后我准能在旧书店里打折买到── 我书架上的畅销书大都是这么来的。 我还知道个小秘密,那些没有送进旧书店的畅销书都糊成了纸袋,你要是买水果, 就奉送一只。虽说是奉送,但这与买一送一相似,不买水果,老板不会白送你纸袋。 所以万一我在旧书店也没买到某本畅销书,我就去买水果。到了家,家人吃水果, 我翻过来倒过去地仔细拜读纸袋上的畅销书,虽说没头没脑,未窥全豹,但略见一 斑,稍加想象也就够了,因为它跟另外的畅销书差得不会太多。 上星期我发现书架已经太满,决定挑出一些书处理掉,可拿起这本舍不得,拿起那 本不舍得,最后还是决定让那些畅销书物归原处。这样可以换回钱来买、腾出地方 来放那些早就想买只是没地方放的不畅销的好书。我兴冲冲地叫了出租车去旧书店, 坐在车上我突然想到:看来一本书是否畅销,就看它能否被卖到两次以上。我从来 没在旧书店里看到过柏拉图、莎士比亚,或是庄子、史记什么的,难怪这些不朽杰 作畅销不起来。 我把一大摞畅销书搬上旧书店的收购柜,不料收购员随意翻了翻,冷淡地说:“对 不起,这些书我们不收。”“不收?”我吃惊了,“为什么?这些可都是畅销书啊!” 收购员冷笑道:“是啊,曾经是。可这是去年的畅销书,这是上半年的畅销书,现 在已经老掉牙了。我们只收现在的畅销书。” 我心灰意懒地提着一大摞畅销书走出旧书店,舍不得再叫出租车,否则赤字更补不 回来了。提着畅销书往回走,我似乎若有所悟:畅销书实际上是读者最少的书。因 为它的全部读者,就是一年半载内争相传阅的那么些人。而那些不畅销的伟大著作, 实际上是读者最多的书。虽然大多数同时代读者拒绝了它们,但由于它们在每一代 人中都保有稳定的读者人数,因此用不了多久,不断追加的读者人数,就使这些不 畅销的杰作不仅在(作品的)质量上,同样也在(读者的)数量上,超过了任何一 本昙花一现的畅销书。我多年来盲目地跟在畅销书屁股后面跑,浪费了不少时间, 最后有这么一点小小的心得,总算并非毫无收获。 想到这里,我不再懊恼,于是愉快地把手上的一大摞畅销书送给了路边的水果铺。 假如用畅销书糊的纸袋能使水果畅销,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听不懂的事故 他和我是同学,小学同校不同班,中学同班。小学里他是少先队大队长,我是中队 长。中学里我是学生会主席,他是班长。无论是他“领导”我,还是我“领导”他, 我们的“干群关系”一向不错。后来考进不同的大学,他学金融,我学中文,隔行 如隔山,联系越来越少,也不知道他毕业后何去何从。因为心里牵挂着他,一有机 会就向其他同学打听,终于听到了一则关于他的轶事。因为我怀疑这不是真的,所 以称为“轶事”。姑且录以备考。 据说他大学毕业,被校方分配到国家财政部工作。去财政部报到时,他请了一个朋 友陪同进京。事先说定,朋友的食宿外加在北京观光的一切费用,由他全包。到了 财政部,他与负责接待的人事干部说话,满口上海话。接待者听不懂,他就请同去 的朋友翻译成普通话。接待者说话,他也睁大眼睛表示不懂,依然请朋友翻译成上 海话。接待者吃惊道:“你真的不会说普通话吗?”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朋友,朋友 翻译道:“首长问侬:侬真格勿会讲普通闲话啊?”他镇定自若地摇头说:“真格 勿会讲。”朋友翻译道:“首长,他说:真的不会讲。”接待者再问:“难道听也 听不懂吗?”朋友翻译后,他又不紧不慢地坦然承认:“只听得懂一眼眼。”接待者 觉得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只得打发他回上海。 于是我这位同学与他的朋友,就在北京痛痛快快玩了几天,爬上长城做了一回好汉, 坐在紫禁城的龙椅里过了一把皇帝瘾,然后回沪。 回到上海,他对校方说财政部不要他,把他退回来了。校方也已接到了财政部的公 函:“贵校毕业生某某,日前来部报到。经初步考察,我部认为该生不宜在京工作, 故退回贵校另行安排。请贵校另行分配一人尽快到部,务必熟练掌握普通话。” 由于他并非不服从分配(否则按规定国家不再负责安排工作,且五年内任何国家机 关不得录用),校方不得不重新分配他在沪工作。由于财政部是国家级政府机构, 不肯屈尊来向校方核实,因为一旦查实他会说普通话,虽然可以对他略施薄惩,但 也同时证实了堂堂中央机构竟有人不识抬举地不愿去,岂非太没面子?因此他如此 昭然若揭的“阳谋”竟然没被揭穿。就这样,为了留在上海工作,他略施小计,略 破小财,就有惊无险地达到了目的。 如果这一轶事属实,那么这个同学与我十多年来始终在同一座城市。但这些年来,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看来他“万人如海一身藏”,成了大隐隐于市的现代隐士。我 要是哪天有机会碰到他,一定建议他写小说,为不景气的当代文坛做点贡献。 赠言的事故 搬家后整理旧物,偶然翻出十多年前大学毕业时的同学赠言簿,随手翻了翻,不禁 沉入对往事的美好回忆之中。由此联想到,现代人虽然已经日益“言(电话)而无 信(写信)”了,但却有节假日寄贺卡的新风尚,每逢元旦、春节、中秋或教师节, 每个人大概都会寄几张贺卡。古人说:赠人以车,莫若赠人以言。赠言是人际交往 中很重要的节目,它为你平时难以表达的感情提供了一个表达机会,你甚至会无意 中把平时根本不知道的某种情感挖掘出来。因此,我建议有高中以上学历的人最好 不要买现成的贺卡,也不要用卡上现成的话语,更不要照抄名人名言或者什么《赠 言辞典》上那些伪抒情的肉麻话,而应该写上几句发自内心的朴素话语,用情谊来温 暖你身边的亲友,用智慧来扫却尘世的烦恼。赠言,就是把语言当作礼物;一句美 好的语言,胜过一朵鲜艳的玫瑰。 我曾经得到的最好赠言,是诗人王寅的一首小诗。诗写在一张新年明信片上:     漂亮的世界自行旋转     犹如树叶飘落     我们感觉到它的速度     却无法将它停止     轻柔的投影布满躯体     这是光芒,也是迷雾     这是缠绕灵魂的旗帜     也是冷酷的超度 诗人把新旧交替的时间比喻为一片落叶,我们能感觉到“它的速度,却无法将它停 止”,因此新旧交替既有新生的喜悦,也有逝去的悲哀,因此新年的太阳“是光芒, 也是迷雾”。每一个逝去之年都让我们感觉到悲喜苦乐的“缠绕”,而每一页新年 的日历就像生命与死亡的“旗帜”,既给我们以对未来的召唤,也是对逝去生命的 “冷酷的超度”。诗人的清词丽句既哀而不伤,也喜而不狂,仿佛来自天国的一曲 圣唱,如同行在水上的光和拂过树杪的风,给我平静无波的读写生涯以无尽的慰藉。 有了这样的诗意,有了如此的友情,才不枉了活着。 我曾经给许多人写过信,也给不少人留过言。我想我是应该惭愧的,我不记得我曾 经给过别人如此美好的赠言,甚至连稚拙的赠言也都不记得了,但我相信我不记得 的每一句赠言都是情真意切的,它们为我传递了友情和善意。奇怪的是,我唯一记 得的赠言竟是一段毫无意义的形式主义赠言,因为在那位名叫黄寅的大学同班女生 把留言簿递给我之前,我几乎没跟她说过什么话。由于我对她毫不了解(仅仅知道 她是杭州人),但我又不想用泛泛的现成话来敷衍──这样太不礼貌了,还不如不 写,于是我不得不折衷了一下,用四句现成话玩了个语言游戏:     东南西北,     江河湖海。     赤橙黄绿,     子丑寅卯。 我写的时候有不少女同学拿着本子围着看,但等我写完,谁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不得已暗示道:“要竖着读。”竖着读到第三行是“西湖黄寅”,所有的人都惊 叫起来,叹为奇观。围观者立刻抢着把留言簿送上来,希望我也给她如法炮制一个。 然而这种巧思是可遇不可求的。这个急中生智的妙手偶得,虽有浑然天成的妙趣, 但毕竟不是赠言的正途,丝毫不值得推广和仿效。 旷课的事故 一九八O年九月我进了大学。第一学期我认真听课,不料优秀的老师都被革命革掉了,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讲课错误百出,就像是逗乐,你可以当相声听,但别指望学到 真正的知识。于是我决定不再上课,完全靠自学。我这个人爱安静,受干扰就自学 效果不佳。为了提高效率,我每天整个下午加整个晚上读书,早饭后睡觉,睡一上 午,起来吃午饭,然后继续,每天如此。这样我很快就因旷课受到了处分,而且受 到警告,如果继续旷课,将被开除学籍。我想开除后我照样可以读书,而且我打算 毕生从事的写作不需要文凭,只需要真才实学。如果我为了文凭而上课,就会浪费 时间。但时间是最最浪费不起的,所以我决定继续旷课。由于我一节课都不上,树大 招风,成了全校最有名的旷课大王。其实大部分学生都旷过课,只是没我这么多, 所以目标不大,点名时下面有人变着嗓子应声,就能蒙混过关。老师即便知道,为 了面子也佯装不知。 我们的孙辅导员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她担心我一意孤行,真的被开除。于是她每 天一上班,就直奔我的寝室,把门拍得砰砰响。我睡眠极深,睡觉一动不动,完全 是挺尸。因此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就够了。我一碰枕头就睡着,一睡下去就不易醒。 所以孙辅导员要打门半分钟以上,加上大声喊叫,才能把我闹醒。我开了寝室门, 孙辅导员说,快去上课。她转身离去,我关门继续睡觉,一碰枕头立刻又睡着。我 对被孙辅导员吵醒,一点也不介意。过几天她查看考勤记录,发现我还是一节课都 没上。 于是孙辅导员再次到我寝室拍门半分钟,大喊大叫把我吵醒。这回她站在门口不走, 命令我穿上衣服,然后把我押到文史楼,看着我走向教室,她才回办公室。但我从 文史楼的另一个出口转出来,回寝室继续睡觉。漱洗加走路,依然不影响我一碰到 枕头立刻又睡着。过几天她查看考勤记录,我还是一节课没上。不过孙辅导员毫不 气馁,依旧再来拍门半分钟,大喊大叫把我吵醒。这次她送佛送到西,把我押到教 室门口,亲手拍开教室门,对上课老师说了我的名字。老师笑着说久仰大名,欢迎 欢迎。教室里的同学哄堂大笑。孙辅导员看着我进去,在我身后关上门,终于放心 地回办公室。我在同学们的笑声中瞌铳懵懂走到教室最后面,半梦半醒地打瞌睡。打 了五分钟瞌睡,我起身走出教室。老师见我刚进来又出去,愣住了。直到我走出教 室把门关上,他也没说一句话。我没有直接回寝室,而是到办公室对孙辅导员说, 我听了五分钟,老师讲错了三处。我一一细说,老师是怎么说的,错在何处,请她 向老师本人和其他同学去核实。我告诉孙辅导员,这课我不能听。我非常无知,只 能确知这三个地方老师讲错了。但这样一来,老师讲的其他话我也不知道是否讲错, 我也不敢听了。所以我觉得还是自学更好,为此我现在不能为了这种错误连篇的搞 笑式讲课而误了我的睡觉。我才刚睡下去一个小时,不睡足四个小时,我下午和晚上 就不能效率很高地自学。最后我对孙辅导员说,除非哪个老师讲课不是这样错误百 出,以后她不必再来叫醒我。我感谢她的好意,但请她允许我在被学校开除前按自 己的计划自学。当然,我认为学校没有理由开除我,因为我的考试都通过了。但如 果非开除不可,我愿意接受。孙辅导员哑口无言,她知道我说的一定是实话,不必 去核实。从此她再也不来叫我去上课。随后我就回寝室睡觉,折腾了一大会儿,依 然不影响我一碰枕头立刻睡着。 后来我又受过一次处分,但因为考试都通过了,我终于没被开除,而且拿到了毕业 文凭和学士学位。不久前我去母校拜访孙辅导员,我对她说:“你当年曾经对我说, 我迟早会为旷课的事而后悔。你说对了,我现在确实后悔了。”孙辅导员兴奋地说: “是吗?我没说错吧!”我说:“我后悔的是,第一学期的课就不该上,那样我就 能读更多的书了。” 考试的事故 海刚是我的大学同学,苏州人。他知道我为时间不够而发愁,就把能替我顺带办掉 的所有琐事都处理了。海刚对我的最大帮助,是替我包办了与选修课有关的一切。 他自己选修什么课,也替我选修什么课。选修课不考试,只是考查。考查就是交一 篇该课程的论文,他就包办两篇──无非是到图书馆去东拼西凑时,顺便多抄一份。 他代做的论文我也不必重抄,因为他的字与我的字非常相似──我和他都练过书法, 而且使用的字贴也完全一样。当时全国各地,每种字体只能买到一种字贴,没有选 择余地。其实,即便我和他的书法风格迥异,也不会有任何麻烦,因为选修课照例 是全体通过,老师根本不看幼稚的学生论文。所以全部选修课,选什么,老师是男是 女,什么模样,姓甚名谁,海刚代我做的论文是什么题目,我一概不知。连考查顺 利通过他也懒得对我提起。只有一次例外,是俄苏文学选修课,他写了两篇考查论 文,关于屠格涅夫的论文署自己的名字,关于托尔斯泰的论文署我的名字。结果他 告诉我,我的托尔斯泰得了优,他的屠格涅夫得了良。他抱怨老师没眼光,同时不 好意思地承认,他写完两篇文章,当然是在较满意的那篇文章上署自己的名字,没 想到老师却认为“我的文章”比他的文章好。我只好安慰他说,托尔斯泰当然比屠 格涅夫厉害。 但必修课却要自己进教室考试。我不上课,又不买教材──当时的文科教材陈旧左 倾之极,大多是解放初期编的。教材年年不变,校方为了照顾贫困学生,不统一代 买。低年级学生可以向高年级学生折价买到旧教材。其实教材对考试帮助很小,许 多老师都强调考试答案以听课笔记为准。我不听课,当然没笔记。其他同学也大多 不记笔记,或者你记这一课,他记那一课,考试前互相补齐,或者把笔记做得最好 的那个女同学的笔记复写许多份──多余的还可以卖钱。有人向我推销复写的笔记, 我不要,省下钱来可以买书。考试时,我当然不能把我独立思考的观点写进考卷, 那样会不及格。我是老师要什么就写什么──尽管老师没对我透露过要什么答案,但 我不难推测他要什么答案。偶尔我吃不准老师想要什么答案,就在答题时引用两句 马恩列斯毛的语录支持那个观点(并非我的观点),即便那个观点不符合标准答案, 老师也只好算我对。我一无教材二没笔记,每次考试前却有不少同学问我明天会考 什么题目,我胡说一气,大致是八九不离十,因为我知道老师的命题思路肯定跟着 社论走。 由于选修课比必修课多,所以我的大学文凭差不多是海刚送给我的。虽然我现在已 经完全不需要文凭,但我终生感激海刚,是他赐给了我整整四年的自学时间。毕业 前全体师生拍集体照留念时,我问海刚,为什么那些扫地的勤杂工也跟我们一起拍 照。海刚大笑道,他们都是给我们上过课的老师呀,你从来不上课,当然不认识他 们。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无论是气质修养还是举止打扮,这些人看上去都更 像勤杂工,一点也不像大学教师。 成长的事故 我父母是半文盲,我的幼年生活是一片文化的真空。当我长大后,我深切地感到, 尽管生长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但我幼年的文化环境停留在(或者说倒退到了)两 千年以前──甚至还不如,两千年前一个寒门子弟也有可能成为孔子的弟子。全人 类几千年的文明进步,对幼年的我来说完全不存在。最荒谬的是,甚至本民族的灿 烂文明,对我来说也完全不存在。我不仅无缘接触《几何原本》,也无缘接触《庄 子》。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它们。 从三岁开始,我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拿一张小板凳,整天坐在弄堂口,什么 也不玩,什么也不想。许多人都认为我看起来有点弱智,因为没有一个正常的孩子 能够安静一小会儿。但我却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坐着。 七岁进小学,但功课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因为都太简单。我非常轻松地每门课都考 第一──当然我从未得过奖学金,因为那时没有奖学金。如果有奖学金,那就意味 着知识宝库的大门没有关闭,我就不会干坐着度过我的最佳求学期。功课只花掉我 十分之一的精力,我完全是精力过剩,但我无事可干,只能继续在弄堂口坐着。 老师们当然知道我并不弱智,于是美术老师指导我学习书法和绘画,音乐老师指导 我学习声乐和器乐──然而在当时的时代困境下,所有的艺术都被政治化和庸俗化 到了极度乏味的地步。因此我虽然幸运地被选拔出来学习这些伪艺术,然而它们根 本无法满足我的精神需要。我还是有许多时间多出来,只能依然在弄堂口坐着。 中学的数学课程,似乎让我的过剩精力找到了出路。然而课本上的内容太浅了,我 不得不主动找难题来解。当时唯一能找到的是《数理化自学丛书》,我跳过所有的 普通题,专找打一星的难题和打二星的超级难题来解。我喜欢做有难度的事,我喜 欢智力的挑战。然而把所有找得到的难题都解完后,我又没事可干了。我只能依然 在弄堂口坐着。我有机会上学,固然比失学儿童幸运得多。然而当年的教育体制无 法让我感到满足。没有人知道,我干坐了十多年,内心有多么痛苦。我每时每刻都 意识到,我的生命正在白白流逝,死亡在一步一步逼近。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理 解,我在那些年里心如死灰的深重悲哀。我实在不热爱那样的生活。 总算命运待我不薄,我中学毕业时已经恢复了高考,我可以上大学了。但是误以为 数学(其实只是粗浅的中学数学)无法满足我的精神饥渴,使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 误。我误以为哲学是比数学难的专业,因此我选择了文科。进大学时我理所当然地 打算读到博士,但没等读完本科,我就知道文科根本没有数学式的难度。我相信, 读到文科博士我还是一个傻瓜,所以我放弃了继续“深造”。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中学教员。工作很轻松,也许是太轻松了,我有95%的时间和 精力多出来,无事可做,只能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坐着──坐在办公 室和集体宿舍里,读各种各样的书。直到这时,我才从书里了解到,数学的未知领 域是如此富于挑战性。直到这时,我才刚刚听说中国人发明的一种博大精深的古老 艺术叫围棋。然而所有做出真正创造的专业数学家和专业围棋手都是在十岁以前被 攫住的,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经没有机会选择做数学家,或者选择做大棋士。我只 能做一个看热闹的门外汉。我只能阅读数学普及读物和围棋高手的棋谱,然而我已 经看不太懂了,我确实已经变得很弱智。当年我看起来有点弱智的时候,我并不弱智。 现在我看起来不太弱智,但我其实很弱智。当年我看起来不正常的时候,我确实是 不正常的。然而现在,我已经变得很正常了。 文化沙漠般的时代环境毁了我的一生──也毁了我的无数同代人。个人遗憾是无法 弥补的,时代悲剧是没有补偿的。时代捉弄我,使我的智力无法充分发展,上帝惩 罚我,让我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个很弱智的中国当代作家。身为作家,我唯一的写作 主题是:我不希望中国的政治环境和文化环境重演我幼年的时代悲剧,我不希望未 来中国的孩子品尝我的幼年痛苦。我希望未来中国的每个孩子都能够得到完善的教 育,我更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够得到与其才能相称的培养。我愿意反复重申:人永远 不是政治的手段和权力的工具,人是文化的唯一目的,成就人是文明的最高目标。 对个人来说,浪费才能是最大的愚蠢,对社会来说,毁灭有才能的人是最大的犯罪。 理想的事故 孔子曾经要子路、曾点等四个弟子各言其志,结果他赞同曾点,发出“吾与点也” 的感叹。曾点的话非常出名:“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 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副王道乐土的样子。 曾有一位先生也这样考校我:“说说你心目中理想的生活。”我不假思索地诌了半 句下里巴人的歪诗:“打铁下棋穿拖鞋”本该再凑出下联,但细细一想,的确不缺 什么了。这样的理想,圣人是难免要“哂之”的,曾点归途所咏,也必然大异其趣, 该是“莫非王土,莫非王臣”之类。但按希腊哲人苏格拉底的训诫:“未经检讨的 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我的理想虽然不合圣道,但确是认真检讨过的。 打铁是“非汤武、薄周孔”的嵇康爱干的活计,似有“非礼”的意味,但居于“打 铁撑船磨豆腐”三大苦工之首,正可用来野蛮体魄。黑铁时代晚于黄金时代久矣夫, 况且晚成未必就是大器,但我却安于它的民生日用。所以我在铁匠铺前挂一安民告 示:“造化大匠,未敢僭伤。凡欲打制刀剑凶器及铁石心肠者,小店随时歇业。昼 夜奉迎者:钉锅、犁锄、马桶箍。” 棋居“琴棋书画”四大韵事之次,而听惯砧声之人,耳上软骨已硬,琴声一如蚊吟, 那嗡嗡嘤嘤的呐喊,不听也好。提得大锥之手,指上雅骨全无,妙手不着文章,那 绣花针般的秃笔,不提也罢。棋虽小道,恰可用来怡养性情。况且下棋连圣人也是 鼓励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但赌胜博彩 入于下品,东坡居士的“胜固欣然败亦喜”最是难得。对弈谓之手谈,所以言语无 味之辈,面目可憎之徒,均请免开尊口。故而也在棋室悬一横匾:“言者有罪。” 打铁是有用之道,下棋是无益之事,有用之为小器,无益之为大用,一动一静,合 乎天地之象。据说手使人有别于禽兽,赢得“万物之灵长”的荣誉称号,但灵长类 依然是走兽,人不过是“两足无毛动物”。打铁和下棋仅仅把手作了妥善安置,但 理想的生活不能不顾及脚的利益,否则足下的立场岌岌可危。所以我把穿拖鞋视为 人生的最高理想。一个人能够每天在家无拘无束地穿一双合脚的旧拖鞋,他就真是 生活在天堂里了。 笑的危险(代跋) 关于人类与动物的区别究竟是什么,有过种种千奇百怪的解释,可惜至今尚未达成 一种人人首肯的共识。我以为最简洁透彻的说法或许是: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虽 有“马鸣似笑”的说法,但那也不过“似”是而非罢了。即便马们在战场上,在为 高贵的人们服役时真的感到“战斗的快乐”或“劳动的愉悦”,但那种拉长了脸的 苦笑,也缺乏感染力。真正的欢乐是可以传染的。 说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并不稀奇,因为任何动物都能找出一些其他动物所没有的特 征,而“独有”与“可贵”未必能划上等号。真正稀奇之处在于,人类还是喜欢笑 的动物。说得更明白一些,人类是为了笑而活着的。如果我故作高深地来回答那个 至今让哲学家头痛的老问题: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或许也可以把这句并不高深 的大白话当作万应灵丹:人生的意义在于笑。 哲学家似乎是严肃而缺乏幽默感的居多,我这么跟他们捣蛋,大概他们不仅不会发 笑,而且会发怒的。哲学家们的答案无非是:人是理性的动物、人是思想的动物等 等,以及人生的意义在于斗争、人生的意义在于劳动之类,并且加以博学而令人眼 花缭乱的繁琐论证,以证明他本人不仅仅是一个动物,另外还会思考。但有一句犹 太格言说得好: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哲学 家的常规武器三段论拿来进行一番实战演习: (大前提)上帝造的动物中,只有人类是爱思考的; (小前提)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结 论)因此上帝造人是为了逗自己发笑。 进一步的合理推论似乎是:首先,既然上帝造人的基本动机就是为了笑,那么人类 就应该思考,不必担心因思考得愚蠢和笨拙而遭到上帝的嘲笑,否则上帝创世的目 的就落空了。其次,既然上帝也爱笑,那么人类爱笑就不仅不会遭到上帝的反对, 简直就是顺应天意。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有时候人类的笑竟然是危险的。危险似乎来自两个方面:有时 候人类只顾思考上帝之有无而忘了笑,有时候人类只顾笑而忘了思考人生的意义。 依我看,只顾笑而忘了思考,那么上帝就有些危险;只顾思考而忘了笑,那么人类 就有些危险。 澳大利亚人克罗斯画过一组漫画《别笑,这太危险了》:甲、乙两人在建筑物顶端 的边缘工作。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甲不小心一脚踩空掉了下去,他在最后关头抓住 了乙的脚。乙冷不防被甲拖着一起往下滑去,在最后关头乙又抓住了脚手架,于是 两个人悬在令人目眩的半空。甲为了自救,紧紧抓住乙的裤子,并将裤子拉到了乙 的膝盖以下。下面的甲仰头向上面的乙看去,笑得浑身乱颤。上面的乙哀求道: “看在上帝份上,别再笑了。这太危险了!” 这组漫画被称为有史以来最为发噱的幽默画。画家不仅指出了笑的危险,而且还警 告人们:不笑的时候,危险依然存在。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