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教师“逆淘汰”现象探源 　　张远山 　　本专栏自开设以来，我的系列文章针对教师的素质，批评了一些不良现象， 颇有一些反馈，除了正面的共鸣和忧虑以外，负面的质疑也不少，尽管因身份不 同，教师往往感到委屈，不是教师者往往感到震惊，但质疑者大都认为我有以偏 概全和夸大其辞之嫌。我不想说质疑者都是不愿正视现实，而更希望质疑者是出 于美好的主观愿望，无法接受严峻的客观现实。我愿意再一次强调，我认为在当 代中国教育投入偏低（这同时意味着教师的收入偏低，部分乡村和民办教师甚至 常常遭遇拖欠薪水）的时代困境下，选择教师职业，坚守教育岗位，无疑是令人 肃然起敬的。我批评一些不良现象，正是希望寻求纯洁教师队伍、淘汰极少数害 群之马的可能，恢复国人对教师应有的尊敬。如果对不良现象不加以重视，不加 以批评，不加以反省，不寻找原因，不探索制度性的根本改善途径，那么不良现 象就会不可遏制地普遍化，就会最终损害全体教师的公众形象，进一步损害包括 教师在内的全体国人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发展。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启动了以经济领域为主的改革开放，确立了“发 展是硬道理”的整体战略。教师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而与任何人一样，首 先是经济人，他们的一切行为也受利益杠杆的驱动。在合法的前提下，教师们争 取自身利益最大化，在生存、温饱之外求发展，同样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 我丝毫没有以道德的名义要求教师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的痴念，因为道德高调根 本无用。只要其他诸多职业的综合收益（包括薪酬、名望、社会地位、精神满足） 远远高于教师职业，那么有才能的教师（无论其道德品质如何）就必然会或主动 或被迫地弃职而去。事实上自从改革开放以来，这种现象每时每刻都在我们的身 边大量发生着。 　　为什么现在的中小学教师素质普遍比较低，尤其是比历史上大部分时期都要 低？即便不低于其他任何一个特殊的行业，起码比人们对教师的固有期望要低得 多。我认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但并非根本原因，详下），是改革开放以来，教 师的经济收入与其贡献和付出不成比例，因此大量中小学教师纷纷脱离教育界， 转入其他行业。这是尽人皆知、毋庸讳言的事实。或许有人会说，既然改革开放 以来中国的教育并未人去楼空、难以为继，而是照样能够维持，甚至比改革开放 前远为繁荣，那么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就是正常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我认 为很有必要具体分析一下：是哪些人曾经、正在、将会离去，又是哪些人曾经、 正在、将会填补这些并非肥缺的空额？ 　　脱离教师岗位的人主要有两种：第一种是有才无德者，第二种是德才兼备者。 　　有才无德的教师离心似箭，因为他们非常强烈地感到，自己的经济收益与自 己高于国人平均值的才能和高于其他职业的付出反差太大。改革开放前，这些人 基本上没有机会自由选择其他收益更佳的职业，因此教师这一职业就成了“食之 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他们非常无奈地呆在教育界，即便有才，也出工不出 力地混下去。一旦改革开放给他们带来了机会，他们就毫不犹豫地主动脱离了教 师岗位，生龙活虎地在其他行业打拚，直奔个人发家致富而去，他们现在大多已 成了令人艳羡的“成功人士”。 　　德才兼备的教师却离心如割，他们的脱离教师岗位，是非常无奈的，不无愧 疚的，甚至是近乎被迫的。如果教师的收入不是大大低于全民平均线，而是相当 于乃至略高于全民平均线，那么这些优秀教师中的绝大部分依然会坚守岗位，因 为教师这一职业本应具有的名望、社会地位和精神满足（这一切现在都急剧下降 并趋近于无），足以补偿其相对有限的利益损失。 　　有才无德者，其才能大抵是歪才，因此他们转入其他行业后，几乎不可避免 地会突破道德底线，大肆利用市场经济启动初期法制建设尚不完备的种种漏洞为 自己牟利，这种人即便留在教师岗位上，对教育事业也不会有多少积极价值，他 们的离去，对于纯洁教师队伍是好事，所以是“正淘汰”。与之相反，德才兼备 者的大量外流，不仅没有纯洁教师队伍，反而导致了教师队伍总体素质的日趋平 庸，所以是“逆淘汰”。 　　由于全体有才无德者几乎都主动脱离了教师岗位，绝大部分德才兼备者也被 迫脱离了教师岗位（只有极少数愿意为理想而献身的德才兼备者坚守下来或加入 进来），因此无论“正淘汰”还是“逆淘汰”，其结果都是，绝大部分留守教师 岗位或加入教师队伍的人，是才能有限的平庸者。当然，这些人也主要有两种： 第一种是无才无德者，第二种是有德无才者。这两种人无论其道德品质如何，才 能都相当有限。其中的无德者，即便想主动脱离教师岗位另谋高就，都没有多少 机会。其中的有德者，虽然未必想主动脱离教师岗位，但外界高薪职位主动向他 们招手的机会也几乎没有。 　　最为悲壮的是那些留守下来或加入进来的极少数德才兼备者，因为经过“正 淘汰”尤其是“逆淘汰”以后，他们现在置身于一个与改革开放前完全不同的教 育界，他们被无才无德者和有德无才者的汪洋大海所包围和淹没，在普遍平庸的 教师群体中极为孤立。正因为他们特别优秀，他们反而是全体教师的利益分配格 局中，得益最少的。也就是说，在教师平均收入已经低于全民平均数的格局中， 不够驯服、不肯钻营的他们，还得不到全体教师的平均数，更难以得到与其品德、 才能和付出相称的份额。但个人利益受损，却并不是这些德才兼备者最大的痛苦， 因为选择坚守教师岗位或加入教师队伍的他们原本不以世俗利益为念，他们舍弃 世俗利益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实践心目中的崇高理想，是为了完成心目中的神圣 使命。他们最大的痛苦是，既放弃了物质利益，却又无法实现其精神理想。为什 么会如此呢？因为这些德才兼备的理想主义者面临着一个最大的现实困境：围墙 内陈旧落后的教育体制、教育理念、教材教法，与围墙外“与时俱进”的社会生 活、经济状况、文化思潮早已严重脱节。 　　国人耳熟能详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悖论是：政治体制的改革，早已严重 滞后于经济体制的改革。而由于教育体制对政治体制的从属性、依附性、受约束 性远远高于其他领域，因此当代中国的教育体制，也严重滞后于发展迅猛的经济 体制。教育体制的严重滞后所引发的尖锐矛盾，具体落实到教育界内，最为痛苦 的正是这些德才兼备者。因为他们坚守教师岗位的崇高抉择，最终的结果居然是 不得不屈从于陈旧落后的教育体制、教育理念、教材教法，不得不从事一种身心 分裂、口是心非的卑污职业，这使他们强烈地感到一种“欲播龙种，仅获跳蚤” 的悲剧感、荒诞感和幻灭感。 　　摆脱这种强烈的悲剧感、荒诞感和幻灭感，正是大部分德才兼备者最终脱离 教师岗位的根本原因，而且是比渴望高薪优酬更重要的原因。正因为体制滞后比 收入反差是更根本的原因，因此“逆淘汰”才会比“正淘汰”更具普遍性。足以 证明这一点的是，促使有才无德者离开教师岗位的，一定是高薪优酬的职业；但 促使德才兼备者离开教师岗位的，却未必是高薪优酬的职业，他们中的不少人离 开后，甚至选择了比教师收入更低、更没有保障的职业，原因仅仅是，离去使他 们的精神痛苦终于得到了解脱。因此，那些离去的优秀教师，其品德（且不说才 能）不仅不比大多数留守者和加入者低下，反而比大多数留守者和加入者高尚。 每一个脱离教师岗位的德才兼备者，都有难言的苦衷、无限的辛酸乃至不堪回首 的悔恨。 　　完全可以用反证法来说明：教育体制的滞后给一个教师带来的精神痛苦越小， 那么其品德也就越差（且不说才能）。必须指出，此处所说的品德，指的是社会 性公德。一个为教育体制的严重滞后而深受精神折磨的优秀教师，其社会性公德 必好，而社会性公德好的人，其个人性私德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拙文批评的那些教师队伍中的害群之马，主要是无奈地留在教师岗位上的无 才无德者。所谓“害群之马”，原义是指极少数，但现在肯定不是极少数，数量 到底有多少，比例到底有多高，每个教师、学生、国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作 出判断。至于那些有德无才的教师，其品德也主要限于洁身自好式的个人性私德， 比如不收礼不索贿等，但教育体制的滞后基本上不会给他们带来精神痛苦，所以 他们通常没有任何想法，不做丝毫努力，而是无条件接受现实、屈从体制。既然 从事最具精神性职业的教师，在作为教育之根本的社会性公德方面如此麻木不仁， 那么其私德是否能固守，究竟能固守多久，也是颇为令人怀疑的。 　　改革开放已有二十多年，教师队伍的“逆淘汰”也已经持续发生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足以完成两代人的基本教育和整整一代教师的更替，因此教师队伍从量 变到质变的过程，大致也完全得差不多了。这就是我对目前的教师素质持悲观判 断的基本理由。每一个教师，都不妨自信是坚守理想的德才兼备者，但真正的德 才兼备者必定会做出与我相似的诚实判断。然而即便做出与我相似的判断，任何 人依然没有理由对每一个至今坚守岗位的教师失去敬意，依然没有理由对每一个 具体的教师过于求全责备。因为，教育体制的滞后，就像政治体制的滞后一样， 并不仅仅是个别教师乃至全体教师的责任，而是全体国人的责任。但同样不能因 为这是全体国人的责任，每个人就轻易地推卸了自身应有的责任。 　　综上所述，当代教师的整体素质日趋下降，主要缘于利益杠杆驱动尤其是教 育体制滞后两大合力造成的“逆淘汰”，这就是当代中国全部教育问题的根本症 结所在。这确实不是每一个势单力孤的具体教师有能力解决的，但在这一无法回 避的时代困境中，究竟是完全放弃操守、彻底屈从现实，还是在私德方面做到洁 身自好之余，进一步在公德方面做出涓滴努力，最终积小力为大力，或者以政治 体制改革自上而下地带动教育体制改革，或者以教育体制改革自下而上地促动政 治体制改革，这同样是每一个教师都无法回避，而必须认真思考、慎重抉择并付 诸实践的问题。因为教师这一职业的神圣性，就在于其产品的特殊性：其他行业 的产品是商品，是物；只有教师的产品不是商品，而是人。其他行业如果生产出 了伪劣产品，其危害性总是相对暂时和有限的，因为伪劣商品可以查处销毁；但 教师如果生产出了伪劣产品，其危害性就是绝对长远和无限的，因为素质低劣的 人无法查处销毁。这就是古今中外的任何国家和民族，都对教师提出特别高的德 才兼备要求的神圣理由。 　　当然，由于“逆淘汰”现象极大地缘于经济迅猛发展与教育严重滞后的落差， 而中国的教育体制、教育理念和教材教法基本上是“全国一盘棋”，地区差异极 小，因此经济发展越迅猛的地区（如东部、沿海、城市），两者的落差就越大， “逆淘汰”现象也就越严重；而经济发展较缓慢的地区（如西部、内地、乡村）， 两者的落差就较小，“逆淘汰”现象也就相对不太突出。但是不难预料，随着西 部经济的开发、内地经济的起飞和城乡一体化的进程，如果教育体制依然一成不 变，那么“逆淘汰”现象也会像东部沿海城市一样愈演愈烈。也许我所在的上海 作为中国经济最活跃最发达的东部沿海城市是最先完成逆淘汰的地区，那么其他 尚未如此病入膏肓的经济欠发达地区是否就可以高枕无忧呢？对于一个初期癌症 病人，究竟应该警告他不及时治疗就会致命，还是应该哄骗他问题不大无须治疗 呢？我相信目前绝大部分内地教师和乡村教师都是可敬而高尚的，但是随着他们 所在地区的经济发展，当有着优厚报酬的其他职业和能够更好地实现个人价值的 诸多机会向他们招手时，那些认为我以偏概全或夸大其辞的内地教师和乡村教师 是否就一定能真正做到洁身自好、坚守理想呢？我衷心希望他们能。我愿意把孟 子的名言献给他们：“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每一个坚守理 想、德才兼备的优秀教师，尤其是当代中国的、中小学的优秀教师，值得全体国 人致以最高的礼赞。 　　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写于上海 　　（刊《辅导员》下半月刊二○○三年第一期） (XYS20030302)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