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由作者授权新语丝在网络发表) “万千说法”之三(载《书屋》99年第3期) 集体主义的游戏:寻找替代 张远山   流行歌曲唱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让我想起每个中国人小时候都玩过的 捉迷藏游戏:被选定的人面朝一堵指定的墙,大声数到十,等其他人躲好了,他就开 始找。被找到的那个人就替代他的角色,继续游戏。奇怪的是,被选定的人可以像“ 警察捉小偷”游戏中的警察一样去捉人,但谁都愿意做捉人的警察,却没人愿意在“ 捉迷藏”游戏中做捉人者。似乎前一游戏中的优势在于“捉”者,后一游戏中的优势 在于“躲”者。   优劣从“捉人者”选出的过程也能看出:全体游戏者围成一圈,喊一二三,每人 同时出一只手掌,或手心或手背,少数者豁免,多数者再选……最后剩下两个人,由 他们以“石头、剪子、布”自相残杀,输者就是最后的被选定者。可以看出,筛选过 程是一个微型的优胜劣汰过程,最后的被选定者其实就是被集体遗弃的放逐者。“警 察”虽是少数,但他从不孤立,因为他是集体秩序的维护者;而“小偷”则是集体秩 序的破坏者。与之相反,在捉迷藏游戏中,捉人者是被集体遗弃的人,而躲藏者们却 组成了一个集体──躲藏者虽然在游戏过程中各自为战,但角色相同的他们属于一个 无形团体。于是,你刚才还属于整个游戏者集体,突然之间“整个集体”消失得无影 无踪,只有你被放逐于空旷无人的街头,成了一个“可耻的孤独者”。   从孤独者的表现来看,被放逐显然是极端痛苦的,甚至是不堪忍受的,因此他不 得不奔走呼告,寻找另一个人做自己的替代者,使某个先前的幸运者,变成不幸者─ ─正如民间迷信中,吊死鬼或落水鬼必须找到一个替代者,才能重新投生。这正是整 个游戏的严酷性所在:被放逐者回归集体的欢乐,必须以那个新的被厄运选中者承受 逐出集体的痛苦为代价。孤独的被放逐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同类,然而被放逐者不是 通过与同类结成同盟来免除自己的孤独,而是把他视为异类,双方立刻进行了身份交 换。一个人取得回归集体的胜利的同时,意味着另一个人遭到被集体放逐的厄运。也 就是说,被放逐者在孤独中所做的全部努力,不是与孤独对抗,更不是热爱孤独,而 是厌恶自己的命运,厌恶自己的身份。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摆脱原先的自己,寻找 自己的替代者,然后成为一个他者──加入那个无比强大的无形团体。哪怕那个无形 团体是“放逐”的始作俑者,哪怕被放逐者的全部厄运都是那个无形团体一手造成的 ,被放逐者还是无条件地渴望成为那个团体的一员。由于被放逐者对放逐他的无形团 体的无限向往和不懈努力,他最终将一定能够成为新的受豁免者──只要整个游戏不 过早结束。这一虚妄的希望,使他永远不会对游戏规则提出质疑和非难。这种童年游 戏的规则,将使参与者长大后,终其一生永不反抗使他痛苦的任何团体,他只会渴望 归化,融入所有威胁要抛弃和放逐他并使他无限痛苦的团体。甚至,一个团体越使他 痛苦,他越是强烈地渴望成为那个团体的成员。他只想远离痛苦,却永远不会努力去 消除痛苦之源。   而那个被找到的不幸者,将不得不成为新的被放逐者,去品尝他的孤独、痛苦和 耻辱。对他来说,被从隐藏处找到,就是被厄运选中,而找到他的那个人成了命运的 化身。由于被找到、替代以及身份交换是所有游戏者一致同意的神圣规则,因此新的 不幸者丝毫不会抱怨置他于不幸的这个具体的苦难传递者。他唯一的抱怨是针对命运 的,但他否认这一命运是由集体造成的。这部分是由于,他曾是集体的一员,他参与 制订或至少默认了这一规则。因此,他此后唯一要做的,不是反抗命运和反抗集体, 而是终其“一生”(在游戏与现实的双重意义上)去寻找新的替代者,并以寻找替代 者为唯一的游戏意义和人生意义。   很显然,这个游戏出自于这样一种潜意识:被集体遗弃是最可怕的惩罚和最不幸 的命运;无论集体是善是恶,无论集体对个人是利是害,作为个人,必须无条件地依 附于集体。一旦被集体放逐,必须不遗余力、不惜代价地寻求回归集体之路。这个集 体,相当于霍布斯所说的利维坦──巨大的海中怪兽,个人不仅无力反抗它,甚至不 能蔑视它。因此,不仅在集体之中,个人意志毫无价值;即便被放逐于集体之外,个 人意志依然毫无价值。因为无论在集体内外,所有的人都视集体意志为自己的意志, 视集体意志为最高意志。集体至尊,个人至卑;是这个经典游戏的文本密码,也是这 个游戏传递给所有参与者的关于中国文化的绝对命令。在集体至上的文化中,个性是 最有害无益的东西。因为个性(在游戏中就是你的手掌与受豁免者相反)正是被放逐 的根本原因。尤其令人惶惑的是,何为好个性,何为坏个性,从来没有明确的界说和 稳定的标准:当豁免者出手背时,出手心就是不好的个性;当豁免者出手心时,出手 背就是不好的个性。除了数量的多寡和利害的向背,个性之好坏没有任何客观标准。 在集体主义文化中,不变的个性是最坏的个性,比如拗相公王安石和小性儿林黛玉就 是坏个性的典型;而毫无个性的随机应变,见风使舵的趋炎附势却是最好的性格,比 如五代不倒翁冯道和滥好人薛宝钗都是好性格的典型。因此盲从不再是人格上的缺点 ,反而是好性格的标志。盲目从众最受现代思想家诟病的,是它不加批判地仅仅倾向 于多数。这种集体主义游戏的唯一目的,正是培养放弃客观标准的从众心理。而当大 多数人都是盲从者时,他们决不同意把从众心理称为“盲从”,他们一致同意给它一 个响亮的荣誉称号:集体主义精神。   也许有人会说,我把儿童游戏太当真了。我相信,玩过捉迷藏游戏的中国人,大 多不会同意我的解说。但同意与否并不重要,生活中有太多的事实说明了游戏的真实 性。我认为一个民族的传统儿童游戏中,一定记录着该民族文化的遗传密码。而每个 玩过这种游戏的人,在这种游戏规则的长期熏陶下,都会默认这种游戏规则的合法性 、神圣性和不可批判性,最后成为整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这一捉迷藏游戏及其游戏 规则的各种变体,在整个社会生活中无所不在。概括地说,大致形成了如下四条文化 信念。   信念之一、孤独就是原罪。在集体主义氛围下,与众不同者要么放弃与众不同, 与世沉浮;要么虽然不放弃与众不同,但由于知道众怒难犯,所以不仅不敢标榜与众 不同,反而必须用“我真孤独啊”之类的哀叹,来替代本该有的“我多么与众不同啊 ”这样的自豪──于是,集体就会因为孤独使他受罪而容忍他的与众不同,因为与众 不同已经成了对他的最大惩罚。   因此集体主义文化中有大量这样的人:事实上与世沉浮、与时消息(这样就不会 遭到集体的放逐),然而口头上却常常抱怨孤独(这样就能凌驾于集体之上并左右集 体的意志)。然而抱怨孤独的人,骨子里还是集体主义者。抱怨孤独的人,朝思暮想 的就是集体能够重新接纳他,让他在集体中占据一个显要位置。如果集体不能接纳他 是因为他与众不同,那么他甚至愿意放弃与众不同,装傻、韬晦、难得糊涂就成为他 们的生存策略。这种恼恨自己与众不同的焦虑,在集体主义文化中,几乎成了所有出 类拔萃的知识分子挥之不去的原罪感。但集体主义阵营却看出他是被集体放逐的不情 愿的孤独者,所以有批评家说:孤独者抱怨的,其实只是孤立。“孤独”与“孤立” ,仅仅一字之差,用“立”替代了“独”之后,一个巧妙的语言游戏就完成了。这一 游戏虽然包含了“独”“立”两字,却根本上是反对独立意识的。“孤立论”者认为 ,你的与众不同,说明你属于少数,所以你活该遭厄运。“孤立”论者遵循的是以数 量来压倒对手的集体主义游戏规则。“孤立”论者无须对“孤独”者的思想进行任何 有说服力的批判,就凯旋而归。 在个人主义文化中,结婚是原罪;而在集体主义文化中,不结婚才是原罪。因为独身 意味着他(或她)拒绝融入集体之中。至于想结婚却无力嫁娶的男女,则无疑是集体 主义文化中的失败者。只有首先加入家庭这一微型集体,然后才能走上修齐治平的集 体主义康庄大道。集体主义文化视“天下”为一个“莫非王土、莫非王臣”的大集体 ,所有的人都是住到集体宿舍中来受教育、读圣贤书的学生。故圣人“为天下立心” ,立的是集体之心;圣人“为万世开太平”,开的是集体的太平。而集体主义者的根 本信念正是:只要万众一心,必定天下太平。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反推论 在此同样成立:其心若异,必定非我族类。孤独者之心,必异于圣人之心,必异于集 体之心。因此,集体主义者打击乃至消灭孤独者的最有效武器就是:孤立他。纪德说 :“孤立是一种精神上的广场恐怖症。”只有极少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 精神博大者,才有能力抵御这种巨大的恐怖;然而即便能够抵御,却也决非喜欢这种 恐怖,难怪陈子昂紧接着要“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   信念之二、渴望替代自我。为未来生活做准备,替代了人们的现在进行时的生活 ,结果他们一天也没有真实地生活过,而是生活在为想象中的未来做准备之中。集体 主义文化中人,永远都在为将来的生活做准备──而将来之所以值得准备,是因为他 将要融入集体,在集体中牢牢地扎下根,获得免遭放逐的恩准。   这其中最大也是最初的错误,是以为童年是成年生活的准备期。殊不知童年不是 成年的准备,受教育也并非为未来生活做准备。童年生活是真正生活的一部分,学习 更是贯穿一生的最重要生活。把童年当做成年准备期的父母和教师,刻意扭曲了儿童 们的天性,剥夺了儿童们的应有欢乐。然而一个失去童年欢乐的人,不可能有真正幸 福和身心健康的成年生活。把受教育当做未来生活之准备的父母师长,对孩子的教育 是不可能成功的;孩子如果最终成功,是因为反叛了他们,成了一个终生的自我教育 者。所有把受教育当做未来生活准备的教育者,都认为自己早已结束了受教育期,因 此他本人已经是个拒绝学习的思想僵化者,是受教育者拒绝学习的活榜样。因此,大 部分受教育者都成了厌恶学习者,视学习为不得已的苦役,并且在囚徒等释放般地终 于熬到“毕业”之后,终生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任何思想,尤其反对一切与多数人的思 想不同的“孤立”者的危险思想。由于童年欢乐被剥夺,儿童们渴望长大成人。但这 个“为未来做准备”的过程一旦启动就再也难以中止,于是成年人渴望尽早退休安度 晚年,老年人渴望尽快结束生命得到解脱,甚至整个此生都在为“来世”做准备。   信念之三、渴望替代他人。在集体主义文化中,许多人厌弃自己的人生角色或社 会分工,许多人都想替代另一个他羡慕的角色,他甚至不喜欢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正如父母给两个孩子分苹果,每个孩子都觉得自己的苹果小了,闹着要换,而不在乎 换来的苹果是否真的更大。这与庄子寓言中的猴子对“朝三暮四”不满意,却对“暮 四朝三”欢欣雀跃没什么两样。然而人毕竟不是猴子,等他换了一个新角色,他立刻 又会不满意。总之,无论他自己是什么角色,他都厌恶这个角色──谚语称之为“做 一行怨一行”──因为他的角色不是服从自己的意志自由选择的,而是被集体意志强 行派定的;此后的角色虽然有可能是自己主动换来的,但换来的角色依然是集体主义 的经典剧本先天设定的,而非自己创造的。集体主义文化中,任何人都不是独创性的 剧作家,而只是被派定角色的木偶剧演员。集体主义文化太类似于舞台,但是所有的 人都认为自己不在舞台上,而永远在后台,每个人都始终处于准备上台的状态。“上 台”是个不断前瞻的无限过程:科员想做科长、科长想做处长、处长想做局长……所 以有那么多人认为自己只是人生的B角,他们急于上场,替代那个令人羡慕的A角。 但他(或她)却不知道,他心目中的A角也渴望替代另一个人,或许正是渴望替代他 ──这是一条无止境的自弃链环。而这正说明,集体主义文化根本上是其全体成员不 平等的文化;渴望在不平等的社会阶梯中占据较高的位置,是渴望替代的最大动力。   古代社会,人们普遍认为帝王是真正的幸福者,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取而代之,“ 彼可取而代也”(项羽谓秦始皇)正是集体主义文化的最强音。或许有人误以为皇帝 的心目中该是没有A角了,其实明君羡慕尧舜,暴君羡慕桀纣,所有的天子都羡慕上 帝,大概只有上帝是无所羡慕的──但在民间笑话中上帝同样羡慕魔鬼可以肆无忌惮 地为所欲为。现代社会,人们普遍认为富翁是真正的幸福者,于是不惜代价、不择手 段取而代之,然而百万富翁羡慕千万富翁,千万富翁羡慕亿万富翁,如是等等。由此 可见,一切可替代的预设的位置都无法摆脱不幸,都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因为生活 并非剧场,不可能有一个预设的最佳包厢。某些由于出生或其他非自身的原因,无须 努力就天生获得一个令人羡慕的位置(或贵族包厢)的人,其实是非常可怜的──他 们中的杰出者,无不渴望放弃这种“包厢”,踏上自由的孤独之旅。   信念之四、儿女替代自己。印度电影《流浪者》中有一句著名的台词:“强盗的 儿子是强盗,法官的儿子是法官。”文革中的名言则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 熊儿混蛋。”明白这种血统论之荒谬的人很多,但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 的儿女走自己走过的生活道路,或至少具有与自己相同的生活信念。有个记者去农村 采访失学儿童,问一个放牛娃:“你养牛是为了什么?”孩子说:“挣钱。”“挣钱 为了什么?”“娶媳妇。”“娶媳妇为了什么?”“生娃。”“生了娃让他干什么? ”“养牛。”记者感慨地评论说,由于失学,孩子没有树立起远大的抱负,没有文化 使中国农民长期不能挣脱不幸的代际轮回。记者坚信,教育能够改变一切,所以他呼 吁人们援建“希望工程”。然而,有一个大都市的优秀高中生读了这篇报道后,也这 样问自己:我读书是为了什么?挣钱。挣钱为了什么?结婚。结婚为了什么?生孩子 。生了孩子让他干什么?读书。他的最后结论是:虽然放牛娃失学,我读书,但我也 无法摆脱可怕的代际轮回。那种为未来做准备的痛苦的科举式“读书”没有让他看到 任何希望,于是他绝望地自杀了。   很少有人敢于承认,自己与那两个孩子的差别只在五十步与百步之间。固然,让 儿女走与自己完全相同的生活道路,乃至继承自己职业的人越来越少,但更多的人在 “渴望替代他人”的驱力下,希望儿女继续去完成自己的未竟之业,弥补自己的人生 缺憾。比如说,自己想当局长但没有成功,他就希望儿子能够代替自己去成功。或者 自己穷了一辈子,希望儿子能够成为大款。虽然在具体的生活道路或职业上他或许不 强求儿女替代自己,因为强求也可能是一厢情愿;但他却希望儿女完全接受自己的生 活信念──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甚至,我们的祖先都是“从来如此”的。他们很 少像鲁迅笔下的“狂人”那样问一句:“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我觉得当代中国 的教育制度再一次走上了老路,又越来越变得像科举考试了。三年前,在报道上海某 所闻名全国的重点中学的学生如何刻苦学习的电视专题片中,我无限震惊地看到了黑 板报上写着一行大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神童诗》)。我立刻著文提 出抗议,但是编辑没有刊用。看来编辑认为这一古老训条已经再次成了天经地义。更 可能的是,他自己也在用这句古训教训儿子,因为生在集体主义文化之中,他不大可 能具有别的思想。不少人批判文革的理由,正是因为文革剥夺了他们升学的机会,剥 夺了他们成为“人上人”的机会。然而,“人上人”正是集体主义文化独有的观念, 或至少是最核心的观念。在一种鼓励个性的非集体主义文化中,反抗平庸和挣脱命运 的安排才会受到最高礼赞。在个人主义文化中,如果爱孩子,就是让他走他自己的路 ,哪怕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哪怕是一条与自己相反的路。因为只有他自己想走的路, 才有他的人生意义和存在价值。在集体主义文化中,如果爱孩子,就是让他走父母走 过的路。因为儿女只是父母的替身,我的选择必须是你的选择。更因为父母认定替孩 子选定的生活道路是一条安全的路,为了安全,为了苟活,可以舍弃一切意义和一切 价值。当然,在这条传统的老路上,有升官发财,有吃喝嫖赌,可以做人上人,这就 是集体主义文化视野中的全部人生意义,这就是传统所认定的所谓“前途”。而当所 有的人都热衷于此时,也就天下太平──这正是集体主义文化的全部理性预期。   当然,这种早就被佛陀揭示过的代际轮回是普遍的,并非中国集体主义文化所独 有。中国集体主义文化所独有的,是对它的无条件信从,是认为它不容置疑,是认为 “天不变道亦不变”(董仲舒)。集体主义文化从来不鼓励反抗这种轮回,从来不努 力改变人生的这种悲剧性,而是把悲剧化解在苟且偷生的多子多福和生官发财的世俗 闹剧之中──每一代人,都在重蹈前一代人的不幸命运。生的替代,死的替代,生命 就这样一代代过去。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长江后浪推前浪,不同的内容永远是同样的 形式──生命的悲苦无逾于此。   萨特曾以二战时一个法国青年面临参军卫国还是奉养老母的两难抉择为例,认为 这是一个纯粹存在主义或者个人主义的问题,任何人都无法代替这个青年做出选择, 但这个青年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全部责任,接受全部后果。在集体主义文化中,这 种问题绝对是非个人的问题,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只要这个选择具备集体主义的 理由,那么个人完全没有责任。人性是普遍的,困境是相似的,但态度截然不同,人 生的意义和价值也因而判然两样。再以自由为例,在个人主义文化中,自由就是摆脱 集体和传统(传统是一个由死者对生者实施统治的更大集体)的重负,“走自己的路 ,让别人说去”──马克思引用过的但丁名言。在集体主义文化中,自由就是“为所 欲为”,但只有集体中的人上人才能为所欲为。这种“为所欲为”可以是在集体中按 照集体主义游戏规则坏事做绝,但决不可能是“走自己的路”。因为一旦他想走自己 的路,那么他就会立刻失去人上人的地位,也失去“为所欲为”的特权。集体主义文 化中人,最恐惧的就是“别人会怎么说”。   在非集体主义文化中,反抗命运是所有思想家的永恒主题,反抗命运是所有追寻 人生意义者的普遍法则。在西方有史以来最激烈的批判者之一马克思的笔下,这种思 想体现得格外迷人:“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 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 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 不因此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 种消灭现在状况的现实的运动。”(《德意志意识形态》)可以发现,与集体主义的 最高理想“大同之世”相比,马克思以及几乎所有个人主义思想家的最高理想是“大 不同之世”。这是探讨中西社会理想的人不可不注意的根本性差别。无论马克思描述 的共产主义社会是否有可能到来,也无论即便有可能但离人类还有多远,谁也不能否 认马克思描述的幻景是大多数人的真正向往。由于任何人都可以做任何事,他以前“ 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任何角色,他现在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扮演,所以他无须厌弃 自己的角色,他也无须羡慕他人的角色。然而,在“消灭现在状况的现实的运动”尚 未成功之前,渴望替代或被迫替代依然是人生的基本内容。在“消灭现在状况的现实 的运动”尚未成功之前,人们虽然不能担任所有的角色,但至少应该心平气和、全力 以赴地去做自己愿意做也能够胜任的一个创造性角色,并享受做一个真实的、有个性 的、无可替代的孤独者的尊严。事实上,任何人都不必去羡慕不属于自己的、在集体 中的荣耀。一个人的真正价值,不因为与集体中的他人比较而存在,却会因为与集体 中的他人比较而丧失。那些因比较而有价值的集体中的人上人或至尊者,而今安在哉 ?人的真正价值,就是他的独特性;所谓独特,就是创造。而对创造的一切别出心裁 的扼杀,都是永远落套的。介于少数创造者与少数扼杀者之间的最大多数模仿者、渴 望替代者,都被历史遗忘了。一部人类史,只记录着极少数创造者和极少数扼杀者的 名字。创造者是精神英雄,扼杀者是文化败类。然而扼杀者的被历史记录,只是作为 罪状记录在案,并非作为光荣榜昭告后世。历史所真正铭记的,正是那些从事创造的 孤独者和孤立者。孤独者和孤立者渴望创造,而不是渴望模仿,哪怕他们的创造没有 成功,他们也是伟大的失败者,他们是失败的英雄。因此,任何渴望谱写人生的辉煌 诗篇的人,都不必为了集体的空洞意志而放弃自己的独立意志,不必做一个他人(父 母、教师、领导、妻子、丈夫、儿女)希望你做,而你根本不想做的人。只有当你想 做集体主义文化要求你做的人时,你才会有集体主义的最大苦恼:做人难。当你一旦 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时,这个伪命题就将不复存在。归根结蒂,集体这个巨大的海 中怪兽其实并不可怕,尤其是如果你无所奢求于集体时,你就不必徘徊在怪兽的周围 ,随时准备充当它的午餐。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无所畏惧地在广阔的生活大海中畅游 ,在无垠的精神领域中作灵魂逍遥游。就像笛福笔下的鲁宾逊那样,每一个孤独者, 都应该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岛屿。每一个孤独者应该坚信,你的真正前途,在他人的视 野之外。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