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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受苦受难的奴隶坯子。驴子本是良民，但江洋大盗犯事杀头前，却要坐了 “木驴”游街这都挨得上吗？ 　　可伶的驴子推完了磨，就该卸磨杀驴了。难道受尽虐待的驴子最后不该发发 脾气吗？驴的脾气虽然比猪稍微大些，却未必比牛的脾气更大，但驴刚刚一尥蹶 子，就被认定缺乏修养。尥了三下蹶子被老虎吃掉，英勇牺牲了，却得不到丝毫 同情，反而被嘲笑为黔驴技穷，挨一声恶骂：“蠢驴！”这就算是它的悼词了。 鸡鸣狗盗之辈死了，也留下些鸡粪狗屎遗臭万年。可驴粪既充不得中成药，也不 像牛粪那样能当柴禾烧，因此也从来就不曾有什么鲜花插在驴粪上面，让驴子留 芳百世。最可气的，据说驴子叫唤起来也是个天生的倒霉蛋，“马嘶如笑，驴鸣 似哭”。于是乎文人雅士们吊丧的时候，就假惺惺地学两声驴叫。如果被凭吊的 正是驴子，总算驴子颇有哀荣，偏偏被凭吊的多属鸡鸣狗盗之流。因此我为驴子 放声一哭，呜呼哀哉！尚飨！ 　　傻瓜和笨蛋 　　世界由两种人组成：知道自己是笨蛋的傻瓜和不知道自己是傻瓜的笨蛋。知 道自己是笨蛋的傻瓜较快乐一些，不知道自己是傻瓜的笨蛋较幸福一些。快乐的 人较不幸福，幸福的人较不快乐。因为快乐是火，而幸福是水，水火每不相济且 常不相容。 　　知道自己懂得的是什么，是聪明；知道自己不懂的是什么，是智慧。然而， 聪明人对以为懂得的东西的知识，往往比智者对承认不懂的东西的知识，更少。 因此聪明人总是喋喋不休，而智者每每三缄其口。当聪明人高居讲堂夸夸其谈的 时候，智者会谦恭地坐在下面倾听。所以聪明人总是受到膜拜，而智者往往遭到 嘲笑──因为“那个傻瓜”（这是人们对智者最惯常的称呼）自己都承认，他 “一无所知”，这又能怨谁？ 　　一个在生命的每个后一秒钟都发现自己非常聪明的人，会在死亡的前一秒钟 省悟：自己的全部聪明与自己的全部愚蠢完全相等。生命的基本公式就是： 　　聪明－愚蠢＝O。 　　而“O”就是空。事先洞悉这个公式的人是有智慧的人，但他的困境是：如 何在漫长的一生中，面对那个令人沮丧的“O”。 　　迄今为止的大部分个体和大部分民族都只是盯住公式的左边，甚至把左边的 愚蠢移项到右边，把它赠送给其他人和其他民族。只有印度智慧敢于正视公式的 右边，并且告诉人类：每一代人在增减着他们的聪明之时，也等量地增减着他们 的愚蠢。 　　幸运的是，文明的进步就是增加这道人生难题的演算复杂性，以便使大多数 人不知道它的答案，这样他们就不会像佛陀所教导的那样，厌弃生命。因此当独 自呆着时，智者与愚人都会突然发笑，但智者抿着嘴──他不愿泄露那个“O”； 而愚人咧着嘴──他并不知道那个“O”。 　　沙漠中的荷马 　　阿提卡青年荷马搭乘腓尼基人的商船渡过地中海，来到迦太基城。他参拜了 城里每一位先知，发现先知们关于天国的描绘都极为迷人，却互相抵牾。荷马决 定去底比斯，设法解除疑窦。先知麦冬告诉他，去底比斯有两条路。一条是商路， 先向东绕道孟菲斯，再向南溯尼罗河而上，需半年时间。另一条是朝圣之路，直 接从迦太基向南，越过大沙漠，只有三个月路程──但不论走哪条路，所有的朝 圣者都一去不返。 　　荷马带着三个月的干粮和水进入沙漠。晓行夜宿，非止一日。第四天午后， 他发现了一个朝圣者的遗体。第七天黎明，他又发现了一具尸骸。两人身上都有 干粮和水，显然并非死于饥渴。奇怪的是，两个人都睁着眼睛死去，眼神迷醉而 满足。 　　第九天向晚，在前方不远处泛起奇异的霞光，云气氤氲之中，浮现出一座雕 栏玉砌的金色宫殿。那是天堂！荷马惊喜若狂地飞奔上去。但无论他跑得多快， 天堂总是近在眼前却又若即若离。他冲到门口，仿佛已经攥紧了门把，只要旋开 门钮，永恒就将握在手中。但一阵风沙卷过，不仅天堂之门无影无踪，连整座天 宫也瞬间被风吹散，脚边却又发现了几具骷髅。荷马正在惊疑不定，右前方又出 现一座更辉煌的琼楼玉宇，比前一座更逼真可信。荷马再次鼓气猛追，谁知依然 可望不可即。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荷马被层出不穷的天堂弄得晕头转向，疲于奔 命，却一无所获。后来荷马明明知道那是幻影，是骗局，是玄虚无凭的诱惑，是 永不兑现的许诺，他仍然会在无数次失望以后，再一次燃烧起新的希望。甚至仅 仅为了这幻影带来的片刻陶醉而如痴如醉地跟着它，哪怕它把自己引向深渊，引 向地狱，引向毁灭，引向死亡。 　　一天黄昏，荷马正追随着一个幻影，突然被绊倒了。他一低头，无比震惊地 发现绊倒自己的，竟是他出发不久遇到的第一个殉道者。他历尽磨难竟回到了原 地！荷马绝望地最后看了一眼天国的幻影，毅然举起双手，抠出了自己的两颗眼 珠。顿时，魔魇消失了，梦境解除了。荷马站起来，内心一片澄明，在天赋智慧 的引导下，他昼夜兼程，迅速穿过大漠，安抵底比斯。 　　在底比斯街头，盲诗人荷马开始吟唱古代的传奇：“一切纷争肇始于帕里斯 的眼睛”于是有了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很多年以后，荷马吟游到克里特岛，在米诺斯迷宫前，荷马听见一个稚嫩的 童音：“老爷爷，我来给你引路！” 　　荷马问道：“你要把我引到哪里去？” 　　“把你带出迷宫呀！” 　　荷马暗想，克里特的小孩子也学会撒谎了吗？但是他宽容地笑道：“孩子， 玩你的捉迷藏去吧！” 　　乏味的好人 　　生活中乏味的人很多。尽管乏味的人大多不是坏人，然而乏味的好人使许多 人对生活失去了热情，比如乏味的薛宝钗逼得贾宝玉出家做了和尚。许多男人喜 欢薛宝钗，因为他自己就是乏味的人。林黛玉显然比薛宝钗坏，但她不乏味。小 说或影视里的正面人物如果乏味，读者就宁愿喜欢不乏味的坏蛋。我写这篇文章， 就是希望好人们都有趣起来，让有趣的坏蛋们失去“魅力”。下面举出一些好人 的乏味毛病，供渴望使自己变得有趣的好人引为前车之鉴。 　　讨厌的人，或者相反，可爱得讨任何人喜欢的人。令人讨厌可以有很多原因， 但主要原因是他不想讨任何人喜欢，他只要自己喜欢自己就行。太可爱的人却相 反，他自己可以不喜欢自己，但只要别人喜欢就行──可惜总是事与愿违，两者 的一厢情愿都很少实现。 　　面目可憎的人，或者相反，好看得只剩一张画皮的美人。面目可憎虽然与长 相有关，但却不是一回事。一个有两只招风耳的人可能像马三立一样有趣。许多 自然灾害严重的人却跟大美人结婚了。人们常常对生活中不般配的夫妇感到惊讶， 我相信不般配的一方一定是有趣的。面目可憎的人就是觉得整个世界“欠我多， 还我少”的人，真正面目可憎的是长期恶狠狠的表情──非关天灾，主要是人祸。 长得好看本来讨人喜欢，但仅仅因为上帝的青睐就觉得自己不必再有任何长进的 人，除了乏味还能剩下什么？ 　　罗嗦的人，或者相反，对任何话题永不发表意见的人。在前传媒时代，罗嗦 的人充当了义务信使，能够把任何鸡毛蒜皮传得尽人皆知。而在传媒时代，他却 会把昨天晚报上的任何鸡毛蒜皮在今天说个没完。如果昨天的晚报没有投递，他 今天就整天声讨邮局。另外一种人就干脆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们抱着“日里讲到 夜里，菩萨还在庙里”的态度，对一切都充耳不闻，对一切都三缄其口。 　　不知趣的人，或者相反，不识抬举的人。不知趣的人脑袋里缺根筋，他什么 都想知道，人家正在说不足为外人道的体己话，他偏要挤进来，打听别人在说什 么。如果人家表示不值尊耳一听，那么他正好有一个乏味的消息要告诉你。你们 的聚会不邀请他，他偏要参加，而且坚持由他做东，使你难以拒绝。他坚持要在 双休日上你家看看你新买的家具，晚饭后你已经哈欠连连，他却兴头正高，坚持 要试试你家的卡拉OK效果如何。不识抬举的人正好相反，你为他设想好了一切， 他死活不要。你央求他成全你的善举，他却坚持不肯欠任何人的情。 　　不可理喻的人，或者相反，对任何歪理都心悦诚服的人。不可理喻已有公认 的标准：你动用了一切生动的比喻和铁一般的逻辑来证明“四七二十八”，他就 是坚信“四七二十七”。但也有人对任何歪理都从善如流，今天报上说朝左睡好， 他就朝左睡，明天杂志上说朝右睡好，他就朝右睡。不管说得对不对，只要“人 家说”了，他就恭行如仪。 　　胸无点墨的人，或者相反，无所不知的万事通先生。胸无点墨的人仿佛生活 在真空里，你说的任何东西他都不知道，要你解释明白，但你刚开始解释又出现 了他不明白的，于是又要解释，最后你被搅得完全忘了一开始在说什么。万事通 先生也乐于打断你，但他不是要你解释，他要代替你说下去。有时候确实让他料 到了，但更多的时候他料错了；但他坚持是你记错了，因为任何事都不可能不在 他的预料之中。 　　不懂装懂的人，或者相反，明明知道你要干傻事也决不劝阻以便看你好戏的 人。不懂装懂的人认为世上所有的权威都不过是糊弄人，所以他从不认为自己有 不懂的事，仿佛他也经历了佛陀在菩提树下的大彻大悟，根据“一法通万法通”， 他对任何事情都可以提供一个忠告，就像某歌星在广告中所说“听我的，没错 的！”明哲之士正好相反，他也大彻大悟了，他认为任何忠告都不会起作用，而 忠告如果有效，就失去了一次看白戏的机会。 　　预言家，或者相反，马后炮。预言家的目的就是让你扫兴。正因为对结果没 把握，你才有兴趣。但预言家喜欢剥夺你在过程中的乐趣，他乐于把故事的结局 预先告诉你。马后炮事前决不肯泄露天机，但事后他一定说早就料到了，而且能 举出人证。从未听说此事的好好先生则一定帮腔，说确实听马后炮提起过，连细 节都准确无误。好像马后炮是写分镜头剧本的导演，而好好先生做了义务场记。 　　看破一切的人，或者相反，热爱一切的人。看破一切的人对任何人的热情都 要泼冷水，“这有什么意思！”热爱一切的人要证明自己比任何人更热爱生活， 你喜欢音乐，他立刻声称比你更痴迷音乐；我喜欢绘画，他马上宣布没美术就活 不下去。 　　搬弄是非的人，或者相反，不相信世上有任何是非的人。搬弄是非的人认为 蛋黄比蛋白好吃还是蛋白比蛋黄好吃是大是大非问题，为此打离婚甚至打仗都十 分值得。否认是非的人却认为，任何纠纷都与小人国里的战争一样，是由吃鸡蛋 应该磕破小头还是磕破大头这样的无事生非引起的。 　　毫无幽默感的人，或者相反，幽默得一见到你就要说个笑话的人。毫无幽默 感的人等人家把笑话讲完，所有的人已经笑完，还在问“后来怎样”。幽默家则 把“后面怎样”又编进了笑话。还没等人家笑，他自己就已经笑了。他一开口， 就是“我给你说个笑话”。 　　道学家，或者相反，除了房帏秘事对什么都没兴趣的人。道学家认为一切都 与“性”有关，他都要批判。道学家造就了后一种人，他只有“性趣”。 　　毫无原则的人，或者相反，在任何场合都坚持惟一一条原则的人。毫无原则 的人是“后入为主”者，他听到的最新意见就是最正确的意见。坚持原则的人是 “先入为主”者，哪条意见最古老，他就永远坚持那条意见。 　　赞成一切的好好先生，或者相反，对一切都要说不的人。好好先生不会说不， 只会说好；不好先生只会说不，不会说好。对他们说什么都是白搭。 　　以上列举的乏味种种，主要体现在男人身上，因为身为男人，我认为既然世 界的美丽主要由女人负责，那么世界的有趣即不乏味，就理应主要由男人负责。 正如我们在生活中到处都能发现，美丽的女人与有趣的男人具有相当的相关性： 有趣的男人常常有一个美丽的妻子，而美丽的女人往往有一个有趣的丈夫。如果 某个男人抱怨自己的太太不够漂亮，那么旁观者立刻可以得出结论：这个男人一 定相当乏味。 　　旁观世界杯 　　──观一九九八年法国世界杯 　　对中国球迷来说，本届世界杯是以“喝乌龙茶，看乌龙球”开始的。虽然乌 龙茶是正宗的中国货，但乌龙球却是纯粹的西洋景。中国人可以嘲笑苏格兰人吹 着风笛自摆乌龙，但自己却连在世界杯赛场上吹着唢呐乌龙戏球的机会也没有。 既然球场不是中国人的战场，就只好把球场当做中国人的商场，权且喝喝“三得 利”乌龙茶。 　　欧洲人喜欢亲自下场直接与牛斗，而中国人喜欢坐山观虎斗，更确切地说是 旁观斗蟋蟀──从高空俯视，巴黎圣丹尼体育场确实活像个大蟋蟀罐。没有立场 的中国人，除了押宝赌胜，还能干什么呢？当然，赌胜博彩入于下乘，因此我能 做的就是： 　　白天读历史书，替古人担忧； 　　晚上看世界杯，为老外着急。 　　没有立场的中国人有一大优势，那就是最容易进入不计利害的审美境界。在 这个炎热的夏天（而正值冬天的南极，今年改下雪为下雨），中国人乘着风凉， 说着风凉话：我们不在乎谁输谁赢，我们只喜欢看精彩的艺术足球，看用脚演奏 的小提琴。但对于参赛队来说，胜利就是一切。谁胜利，谁就是艺术家；而失败 就是失利，失败者没有功利可言──不论是在外围赛被淘汰，还是在决赛阶段被 淘汰。本届杯赛有两个教练错误地理解了艺术与功利的关系，他们极为皮相地反 对足球场上出现长发飘飘的嬉皮士，理由是留长发的是艺术家，而现在不提倡艺 术足球，只提倡功利足球。于是阿根廷教练帕萨雷拉不许巴蒂斯图塔留长发，意 大利教练老马尔蒂尼不许罗伯特巴乔留小辫子。结果这两个队只好提前回家── 但无论如何，比中国队回家得晚些。不合格的艺术家，只配在家里看非艺术家踢 球。 　　本届世界杯赛总的来说相当无趣。由于三十二支球队实在太多，比赛时间拖 得太长──我看了全部六十四场直播，怠工一个月，一篇文章也没写，疲劳换来 的只是失望──连记住球员的名字也不容易，为此善解人意的解说员娄一晨提供 了一些简便易记的口诀，比如“挪威三弗洛，南斯拉夫六维奇”之类。我自己也 找了一些记忆的窍门，比如“保加利亚，人尽‘可夫’”之类。克罗地亚有个球 员叫“数耳朵”──说句题外话，任何人都只有两只耳朵，根本不必数。但世事 难料，数来数去竟不止两只耳朵──这就把克罗地亚数到了第三名，还把苏克数 成了金靴奖得主。更好笑的是墨西哥竟有个球员叫“怕耳朵”，不知怕的是“里 挖耳朵”，还是“骡拿耳朵”？其实耳朵最长的巴西骡子罗马里奥，早就以“有 伤在身”为由被赶回了家──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少国家队的主力都有伤，但都 没回家，而是先休养生息，不打小组赛，等小组出线后再上场。事实证明，“骡 拿耳朵”这头巴西小骡根本不懂怎么尥蹶子。大骡是马，而小骡只有两只大耳朵。 　　我注意到有两个人说话很管用，俨然上帝的口吻。比如关于裁判，新任足联 主席布拉特说，要严罚，于是便严罚了──红牌满天飞，贝克汉姆立刻与英格兰 队一起回家。随后布拉特的支持者普拉蒂尼说，太严厉了，于是便不太严厉了。 当然另一个人说话更管用，不过是反作用。上届杯赛时，球王贝利说，哥伦比亚 不错，于是哥伦比亚输球──回国后还出了人命；本届杯赛贝利又说，西班牙不 错，于是西班牙输球。贝利还说，法国与巴西不在一个数量级，结果证明没有罗 马里奥的巴西与有齐丹的法国确实不在一个数量级，罗纳尔多居然紧张得在决赛 时跳起抽筋迪斯科来。于是贝利再次成为全世界最臭的嘴──尽管他有最吃香的 脚。 　　确实，世界杯是个大卖场，什么都卖。不管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吆喝。最 大的骡子是到了巴黎又回家的罗马里奥，最大的马当然永远是马拉多纳，他先是 承认十二年前打进英格兰球门的那个球确实是手球，因为“上帝之手”也是手， 为此他表示道歉。但随后他又宣称自己没资格代替上帝道歉。当然，卖骡子卖马， 毕竟与足球有关，尽管在赛场之外。但施拉普那虽然与足球有关，却到中国来卖 他的啤酒，实在过于邪乎。于是与足球毫无干系的法国影星阿兰德龙也学了坏样， 以球迷的身份到中国来卖他的啤酒──好像世界杯倒成了啤酒杯。既然如此，帕 瓦罗蒂、多明戈、卡雷拉斯如法炮制地到埃菲尔铁塔下来卖唱，唱祝酒歌“今夜 无人入眠”，也就顺理成章了。 　　争夺大力神杯，与卖大力丸到底不是一码事，足球不管谁吆喝得好。当然， 中国人还是笑到最后了，当看到中国电视上大做广告的“昂立一号”，我就知道 昂立（尽管他不是一号）所属的法国队，这回有戏。 　　巴黎并非巴西，齐丹成了乔丹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五日，第十六届世界杯开赛后第六天，乔丹在美国犹他州 盐湖城的爵士队客场为芝加哥公牛队夺得第六个NBA总冠军，同时宣布正式引退。 将近一个月之后，有“普拉蒂尼二世”之称的齐丹在法国巴黎自己的家门口夺得 大力神杯，法国队成为第七个夺得世界杯的球队──一夜之间，齐丹成了乔丹。 乔丹和齐丹一定不知道，在汉字里“齐”和“乔”是如此相似而又形神兼备：这 两个字像他们俩一样，有两条神奇得能够像帕格尼尼的手那样拉小提琴的腿。乔 丹的两条腿据说可以战胜地心引力，我相信乔丹虽然打棒球不行，但在需要篮球 队员的身高与弹跳力的足球场上也可以一展手脚──或者用头进球，或者索性当 守门员，至不济也可以像马拉多纳那样用手进球，或者像巴乔那样，在禁区内故 意传球到对方队员手上。而齐丹在那场可笑的决赛中，确实进了两个球，都是高 高跃起的头球──这与篮球已相差不远。 　　远征巴黎的巴西人显然没意识到，巴黎并非巴西，而他们也不是远征高卢的 恺撒。恺撒在远征高卢归来的凯旋式上让人高举他的警句：“我来了，我看了， 我赢了。”巴西人的巴黎之旅以这样一句话告终：“我们（巴西人）来了，他们 （中国人）看了，你们（法国人）赢了。”而笛卡尔的警句是：“我思，故我 在。”所以雅凯的法国队则说：“我们在，故我们赢。”面对恺撒的罗马军团， 打主场的高卢人赢不了；面对没有罗马里奥的巴西队，打主场的法国人赢定了。 于是法国人在仿造罗马凯旋门的拿破仑凯旋门下狂欢。这一切，归功于刚愎自用 的巴西教练扎加洛和出尔反尔的教练助理济科：他们把当今世界足坛上真正的拿 破仑──傲慢的罗马里奥从赛场门口赶回了家。古语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如此戏弄一个天才，在开赛之前就足以证明扎加洛和济科成不了气候。 　　关于罗马里奥能否入选本届巴西国家队，可谓一波三折。扎加洛先是执意用 新人，最后迫于民意不得不三心二意地试用罗马里奥。如此藐视和侮辱，无非因 为扎加洛是前两次夺杯的巴西队替补球员和后两次夺杯的巴西队教练组成员── 四次夺杯都与他有关，尽管都不过是跑龙套。巴西队四次夺杯的真正功臣是贝利 （三次）和罗马里奥（一次），没有贝利和罗马里奥，巴西一次都不会成功。扎 加洛在试用罗马里奥后，一再警告他不要不听话，否则就回家。在此危急关头， 助理教练济科为了争取自己的话语权，站出来力保罗马里奥，他宣称罗马里奥是 无人可比的世界最佳前锋。说得一点不错！然而令济科恼怒的是，傲慢的罗马里 奥并没有因此就摇尾乞伶地投靠在他的羽翼之下，充当他与扎加洛争权夺利的工 具。于是到巴黎后，济科竟临阵反戈地翻脸不认人，早就想把罗马里奥除名的扎 加洛自然正中下怀，于是扎加洛在开赛前的巴黎，毫无必要地特地举行一次记者 招待会，宣布罗马里奥回家──深知内情的巴西人在里约热内卢立刻烧了济科的 画像──对于扎加洛，仅仅烧他的画像巴西人觉得不够解恨。 　　迄今为止，贝利和罗马里奥两人是无可替代的，其他人则换谁都行──巴西 有的是。教练也是如此，只要别妨碍他俩，别给他俩添乱，巴西就能夺冠。我相 信，罗马里奥完全有能力像贝利一样夺得三次世界杯。事实证明，一九九四年佩 雷拉用大罗而不用小罗，赢了；一九九八年扎加洛用小罗而不用大罗，输了。 　　罗马里奥的傲慢，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事实。一九九四年到美国，他一下飞机 就对记者说：本届世界杯是罗马里奥的世界杯。在他之前，就连贝利也不敢在赛 前说这样的话。但是他说了，他做了，他赢了。傲慢是触犯众怒的。罗马里奥被 扎加洛和济科赶回家后，罗纳尔多等人说，我们为罗马里奥惋惜，但没有他我们 一样能夺冠。随后，等小组赛打到一半时，罗纳尔多似乎突然意识到罗马里奥已 经退场，该轮到他说话了，于是他竟厚颜无耻地对记者说：本届世界杯是罗纳尔 多的世界杯。不幸的是，一、他说得太晚了。下飞机时，有罗马里奥在，他不敢 说。二、对于罗马里奥来说是准确无误的节目预告，而对他来说只是下巴脱骱的 鹦鹉学舌。精彩的话，只能由该说的人在该说的时间和该说的地点一次性地说出 来，正如恺撒的话，任何学舌者都难免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们当然也没有忘记罗纳尔多下飞机时说的那句话，他要在进球数上超过方 丹。结果他成了小丑：不仅输给了方丹，而且输给了齐丹──因为巴黎并非巴西， 而齐丹成了乔丹。当然罗马里奥再次说对了，他先是在巴黎的记者招待会上掩面 而泣，然而回到巴西后傲慢如故地说：（没有我的）巴西队不会走得太远。 　　看完我这篇文章，肯定有人会说，傲慢确实不好。如果罗马里奥不如此傲慢， 如果罗马里奥懂得公关，那就好了。但是我要说，天才有权傲慢，天才有权不搞 公关。如果天才也像庸人一样谦卑和圆滑，那就不是天才了。况且，既然蠢货扎 加洛可以刚愎自用，既然蠢货罗纳尔多敢于说大话，为什么天才罗马里奥不能傲 慢？不允许天才贡献他的天才，天才还是天才，正如打击天才的蠢货永远是蠢货 一样。而扼杀了天才的世界是平庸的世界，正如扼杀了天才的世界杯，是平庸的 世界杯。真正付出昂贵代价的不是被扼杀的天才，而是扼杀了天才的世界，是尽 管平庸但却热爱天才的人们。我们失去了天才可能给我们的欢乐，只能观看蠢货 们的拙劣表演。因此我只能说：我看了，我哭了，我笑了。 　　绝对求偶 　　《新民晚报》曾征求“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的下联，结果“中山长生果生 长山中”中了头彩。据说三十年代北京某报也曾为此“绝对”求偶，把它渲染为 “海派”向“京派”的挑战，最后中选的是“前门出租车租出门前”。“大前门” 自然是十足的京味，而上海人多年来却始终与之唇吻相亲、玩火自焚，也可谓斗 志昂扬。此战销烟弥漫、水深火热，现在由晚报请出“中山”先生加以调停，诚 为美事壮举。 　　没有适当下联的“绝对”，旧称“单对”。“绝对”原指“三星白兰地，五 月黄梅天”之类不可移易的“绝”妙之“对”，但我以为此类对子可借用诗论中 “无情对”一语名之，因为对子的绝妙与否见仁见智，不易论断，最好付之公论。 对联艺术就是上联与下联“相对”，没有合适的下联，称为“绝对”较为妥当─ ─也就是“绝”代佳人的意思。既然是绝代佳人，当然要为之配“对”求“偶”。 　　武侠名家梁羽生先生也是个好“对手”，他在《名联谈趣》一书中，谈到他 曾在香港报纸上为“古今第一绝对”求偶。这位“绝代佳人”，就是倾国倾城的 “妙人儿（亻+儿）氏少女”，结果梁先生大媒人没做成，不得不让“（亻+儿）” 小姐下嫁“武士心志在止戈”的那位侠客。“止戈之武”虽然典出《汉书》，但 毕竟“若不撇去终是苦”（下联“各宜捺住早成名”），况且词性句意相差太远， 弄得“美人”当前，“英雄”气短。于是有好事者觉得孔明与丑女错配了鸳鸯， 有意让才子与佳人私订终身：“大言者诸葛一人”。我觉得这个“女婿”选得不 坏，大言炎炎，正是东床坦腹。然而数学家华罗庚先生却提出异议，以为文臣武 将、停妻再娶，都是封建余毒，不合现代科学潮流，于是华先生为一位“高级工 程师”作伐：“搞长弓张氏高才”。尽管媒人们古道热肠，可惜“（亻+儿）小 姐”不听媒妁之言，偏要自由恋爱。何况说到时代潮流，“（亻+儿）小姐”当 然是不喜欢书呆子的。我也曾瞎起哄，为“妙人儿”介绍过一个“臭小子”，没 想到被这位“妙人儿”骂了出来：“臭小子孙辈自大！”所以“妙人儿（亻+儿） 氏少女”至今待“字”闺中。我只好再次为“她”登个“征婚启事”： 　　“临安郡主”（亻+儿）小姐，钱塘人氏，芳龄不宣，然以“郡主”之尊， 侍女呼之“千岁”。绝代佳人有绝代侍女，人称“傻媳妇”：“媳妇洗锡壶，戏 西湖，锡壶浮徙湖西，惜乎锡壶。”家住西湖东岸，门植“六木森森，松柏梧桐 杨柳”；门楣大书：雌凰鸣求单凤，“吾同子吃梧桐子”。我代拟广告语云：舍 命陪君子，拚死吃河豚。冬守汤婆子，夏拥竹夫人。诚觅海内外文学博士配对， 老少无欺，丑俊勿论。 　　说错倒也没错 　　“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既经与“中山长生果生长山中”配对成双，已非 “绝对”，现在该正名为“镜对”了，即以中间那个字为镜对称。“镜对”的特 点之一，是倒读与顺读完全一样，即本文标题所谓“倒也没错”。 　　这样的“镜对”是不多见的。凑巧的是三十年代上海某报的征联也是一副 “镜对”：“才子袁子才”，子才是清朝诗人袁枚的字，他的《随园诗话》影响 很大。结果某公以“美人王人美”拔取头筹，王人美是主演《渔光曲》的女明星， 这一番“古今大战秦俑情”，是真正的才子美人好姻缘，沪上一时引为美谈。还 有一副很有名的对子只是读音“倒也没错”：“画上荷花和尚画，书临汉贴翰林 书”，算不得“镜对”。另一副对子“金简玉册自上古，青山白云同素心”却是 真正的“镜”对──它是用篆书刻在窗玻璃上，每个字本身左右对称，从玻璃的 两面看完全一样。 　　但本文标题的“说错”二字，这些“倒也没错”的对子都挨不上。怎样的对 子是“错”的呢？那就是只有一句的对联：“客上天然居”──这是乾隆时的北 京老字号“天然居”的横匾，可算是古今绝无仅有的“独对”。当然，它“倒也 没错”，不仅没错，而且倒过来正是下联：“居然天上客”。由于它只有一句， 而且毫无“求偶”之意，引起了无数文人的愤怒而又无可奈何，最后由乾隆皇帝 的文学侍从纪晓岚来强作解人：据说这位“天上客”因为偶然“人过大佛寺”， 看见“寺佛大过人”，于是大彻大悟，皈依了佛法，成了托钵苦行的游方和尚； 然后“僧游云隐寺”，并且“寺隐云游僧”，和尚当然是独身到底的。因此虽然 “民愤极大”，奉旨无罪释放。 　　说实话，纪晓岚能仿造出两句确实不易，不愧为《四库全书》的大主编，此 后两百多年就再也没人仿造出一句。但纪晓岚的两句没有一句充得了“客上天然 居”的下联，“客上天然居”依然是只有一句的“独对”，纪晓岚没有做到让它 “无独有偶”。或许纪晓岚本该拟出一句自报家门的下联：你要“客上天然居， 居然天上客”，我偏“仙留阅微堂，堂微阅留仙”──“阅微草堂”是纪晓岚的 斋号，他的《阅微草堂笔记》是模仿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名作，而蒲松龄别号 留仙，他的小说遍及人鬼神三界，读他的小说，再大的广厦也会觉得微小吧？不 过我的代拟用了典，不够浑成，还不如捣蛋一下更有趣：“客上天然居，居然天 上客；鬼见活人来，来人活见鬼。” 　　这自然是与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客”开个玩笑，但千古独对“客上天然 居”，依然是令我五体投地的语言极品，为此我专门作了一副对子赞它，上联就 是本文标题：说错倒也没错；下联是：算对却又不对。 　　静听动静更动听 　　对联艺术日渐衰落，每个酷爱汉语并醉心于对联这朵汉语奇葩的人都会深感 惋惜。我想这与对联惯于使用文言不无关系，而现在是“后五四”时代，土匪匿 踪，黑话绝迹，现在通行白话文。我无意于责难当代中国人为什么浮躁得无暇熟 习（遑论精通）本国母语，而仅仅满足于经典著作的白话译本。我只是在想，对 联是否也能够使用现代汉语甚至口语，以便跟上时代的步伐？这当然有些强对联 所难，但有志之士何妨学学胡适──“尝试”一下？ 　　我的“尝试”也像胡适之的“新诗”那样，是孙行者戴帽子──沐猴而冠， 只能令方家喷饭，但我并不一个斤斗云逃出十万八千里。胡适曾把自己的学说戏 称为“胡说”，我当然也可以“胡试”。我曾用现代汉语试作一副对子，赞扬千 古绝对“客上天然居”：“说错倒也没错，算对却又不对。”用现代汉语作对子， 不用虚词等于白搭，但用虚词确是自己跟自己“作对”。 　　吾友周泽雄也是一个好事者，听说我新染了对联自虐狂，就趁机发泄他的虐 待狂：你“见了女人就结结巴巴地巴巴结结”。面对如此痛斥，任凭我怎么辩解 这与“寡人好色”无关，是顺应女权潮流的绅士风度，他还是不肯放我一码，眼 看我要被迫害致死，不得不垂死挣扎地反戈一击：你“吃过荤腥便稀稀拉拉的拉 拉稀稀”。尽管我负隅顽抗，还是败局已定。 　　不过我“屡败屡战”，坚持跟自己过不去。见了画家张海天，我调侃道： “调色和调情与色情无涉”，说出上联就没辙了，只好逃之夭夭。回家翻遍《唐 诗三百首》，没有学会吟诗，却想出了更不雅驯的下联：“作爱与作画于爱画有 碍”，说完立刻抱头鼠窜。 　　成了过街老鼠，再也不敢贼胆大，诗人王寅、陆忆敏喜结伉俪，我话也不敢 说了：“出嫁人不打诳语，随喜者岂敢胡言”。咦！又露出了文言的尾巴。 　　前不久盛传金庸出了个绝对“冰比冰水冰”，但金庸先生公开辟谣否认，有 个朋友告诉我是古龙出的，我当面问过古龙的生前好友、台湾高信疆先生，他认 为查无实据。我试对的下联是：“火没火山火”。总算这两句都是纯粹的现代汉 语。 　　不过老是被动挨打，不是滋味。想起“出对易，对对难”的古训，决定主动 出击，也跟别人为难一下，出个绝对，也用一个虚词：“静听动静更动听”，请 列位看官不吝赐教。 　　《水浒》的纰漏 　　《水浒》是我读过次数最多的一本书，也是我最喜爱的书之一。 　　二十年前文艺生活贫乏，无书可读，更不可能奢望中外名著。谁知为了“评 《水浒》，批宋江”，竟会大量印行《水浒》；这真是瞌睡碰到枕头，吾辈得以 大快馋吻。但是引出馋虫，贪欲更炽，于是翘首渴盼另一部名著挨批，可惜再也 不见“下回分解”。于是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读《水浒》，总共读了不下十遍。书 读烂后，不知被哪位君子久假不归。后来可供阅读的书籍越来越多，我自己的藏 书也已不少，但多年以来，我却没有想过再买一部《水浒》。不久前突然在特价 书市见到《水浒》，于是捡了个便宜。本无意再读，可是回家一捧上手就着了道 儿，只得花一星期读完，依然齿颊生香。近来写了不少书评，实在应该专门着文 评介这本于我有大恩惠的奇书。但此书之百读不厌早已尽人皆知，不如索性文章 反做，找出一些纰漏与水浒迷们共乐。 　　第二十三回武松过景阳岗前，在山前酒店入座，店主摆上“三只碗”，“满 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店家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 ‘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这“三只碗”中，有 两只碗根本没用上。要么摆三只碗，一次筛满；要么摆一只碗，喝一碗筛一碗。 施耐庵之所以这么写，大概是照录“说话”口吻。因为说书需要即时效果。摆三 只碗，是为了加深听众对“三碗不过冈”的印象。而听说书的贩夫走卒们，大概 是不会发现也不会计较这个“纰漏”的。作者是否发现就不敢说了。 　　另一个纰漏有些意思。从林冲被逼上梁山开始，每有新好汉到来，必定交待 一下座次。但第三十五回宋江率花荣、秦明、燕顺等人反出青州投奔梁山途中， 因接石勇代传家书回去奔父丧，花荣等人上山后的座次暂时没有交待。而宋江回 家后因杀阎婆惜一案重发而刺配江州，在江州又因浔阳楼上题反诗而押赴市曹问 斩。第四十一回晁盖率领众好汉把宋江从江州法场上劫回梁山后，花荣等的座次 才不得不提起。于是在晁、宋两位推让山寨之主以后，“宋江道：‘休分功劳高 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 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齐道：‘哥哥言之极当。’”于是“左边一带，是 林冲、刘唐右边一带，是花荣、秦明共是四十位头领坐下。大吹大擂，且吃喜庆 筵席。”作者含糊其辞，似乎滴水不漏。但我因为觉得“右边一带”名单长出太 多，突然死心眼前后数了数，发现“四十位头领”中，左边一带旧头领只有十二 人，右边一带新头领却有二十八人之多。两边排班如此参差不齐，不说成何体统， 实在不会好看，但居然众口一辞说“言之极当”。这个纰漏一定是施耐庵心底雪 亮的，因为第四十四回他还有意补救：“两个新到头领（朱富、李云），晁盖便 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略表“补不足”之意。至于宋江上山之前，先他而到 的花荣等人在哪里“坐地”，他们当时算新头领还是旧头领，只有天晓得了。 　　但施耐庵明知故犯，也并非毫无理由。因为《宋史》中实在并没有“晁盖” 这号人物。“架空晁盖”决非宋江之过，而是作者的小说作法。所以“晁盖”刚 把宋江救离法场，指挥权就全归宋江，第四十一回的回目也成了“宋江智取无为 军”。统观整部《水浒》，宋江一出，晁盖即休。宋江上了梁山以后，“晁盖” 说过的话总共只有三五句，更没有一句影响小说关目。军师吴用，一切大事均 “与宋公明议定”；新到好汉，一致声称“投托宋公明哥哥”。而且直到第七十 回排出总座次之前，一百单八将有伤无死，得以“苟全性命于乱世”，只有晁盖 早早地在曾头市死于非命。 　　除此以外，小的纰漏尚多。比如林冲上山时，王伦放刁，要他三天内交出 “投名状”，林冲前两天未能如愿，第三天“又和小喽罗下山过渡”，在小路上 等待单身旅客。黄昏时终于等来了杨志，两人“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王伦） 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来。”我就非常惊奇林 冲竟能听见王伦的声音，因为相斗的林、杨与说话的王伦隔着一重水泊，后者又 在“山高处”。如果水泊梁山的河道这么窄，高俅所造“可容数百人”的“海鳅 船”如何行得？如果腐儒王伦的肺活量这么大，他不仅不会容不得此时的林冲和 后来的晁盖，简直就可以与当代歌王帕瓦洛蒂同台演出了。 　　重读《水浒》，最吃惊的是作者描写吃人肉时的平静态度，除了各处山大王 一抓到“牛子”就要活杀人心做“醒酒汤”以外，专门“麻翻了人扛入杀人作房 开剥”的就有三处：张青孙二娘的十字坡酒店、李俊李立的揭阳岭酒店以及朱贵 的梁山泊酒店。重读《水浒》，最气闷的是数量极多但并不高明的空洞韵文；最 好玩的是行文动不动就“大闹”，角色没来由便“大喜”；而我最佩服的英雄， 是“只打天下硬汉”的武松。最喜欢的人呢，却是那个关西大汉，花和尚鲁智深。 　　一榻本糊涂 　　近读启功先生大作《启功韵语》，每每忍俊不禁，笑得打跌。因启功先生之 诗词不仅含金量高，识见意蕴高人一头，而且含油量高，诙谐风趣世所罕见。谓 予不信，请看实例。《自序》曰：“这些语言，可以美其名曰‘诗’，比较恰当， 实应算是‘胡说’。我们这族人在古代曾被广义地称为‘胡人’，那么胡人后裔 所说，当然不愧为胡说。”（远山按：启功为满族人。）这是牛刀小试，再请看。 　　沁园春自叙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 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真有名无实，饭桶脓包。 　　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识超。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 絮叨叨。这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 抄。 　　这是含油量较高的一例，含金量也颇可观，所以“篇篇稿费高”。稿费即银 子也，即使有人要抬杠，至少得承认“含银量很高”。至于“这样文章”，是否 “人人会作”，想来眼明心亮的读者诸君自然明白，该“收摊歇业，再不胡抄” 的，到底是谁。 　　上面举词例一，再举诗例二。 　　论词绝句伪婉约派 　　妄将婉约饰虚夸，句句风情字字花。可惜老夫今骨立，已无余肉为君麻。 　　论词绝句伪豪放派 　　豪放装成意外声，欲教石破复天惊。闭门自放牛山屁，地下苏辛恐未能。 　　直斥伪婉约派之酸为“肉麻”，痛诋伪豪放派之臭为“放屁”，可谓毫不 “婉约”，而巧嵌“肉麻”为“已无余肉为君麻”，“放屁”为“闭门自放牛山 屁”，可谓颇不“豪放”。既然才子才女酸臭扑鼻，难怪启功先生忠言逆耳。 　　一词二诗之后，再举非诗非词一例，可作“三字经”看。 　　自撰墓志铭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 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 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启功先生诗词书画全才，著述品鉴俱能，而自谦如此，令人钦敬。后生小子 之薄具歪才、稍有低能，即自鸣得意者，能不惭愧？笔者行文至此，想到见贤思 齐，应该为自己珍惜光阴，为编辑珍惜版面，所以再不囫囵“胡抄”，风雅君子， 可找来细读（北京师大1989年版），谨以启功先生《彻夜失眠口占二首》中的妙 句结束本文：“何须求睡稳，一榻本糊涂”。 　　挺住并非一切 　　德国诗人里尔克有一句给自己打气的话“挺住就是一切”，在九十年代的中 国文坛曾被传为一时名言。然而我认为，需要打气，恰恰暴露了泄气的实情。正 如需要给自行车打气时，一定是因为车胎已经很瘪，漏气得厉害。 　　我还比较理解那些暗暗对自己如此说的人，因为那或许真是实实在在的给自 己打气，正如人们给自己的自行车打气，一定打得很足。但是那些撰文推荐这句 名言的作家，我就疑心他并非意在替人打气，而是由于他在街头摆了个修车铺， 要做点言过其实的广告：本车铺气势逼人，包修一切漏洞百出的老牛破车。这当 然非常牛逼！众所周知，不少修车匠常常在马路上撒小钉子和碎玻璃。给你打气 者，往往正是替你放气的主儿。因此他给你的车打气，一定打得不足，他给你的 车补胎，一定补得不牢──以便你下次再来修车，或者买他的书。 　　当然不排除这种情况。撰文者确实并非给别人打气，而是给自己打气。至于 给自己打气为什么要发表，那是因为首先，他是有执照的作家。别说是给自己打 气，即便是让别人泄气，他照样可以挣稿费。其次，他尽管有执照，但却没有自 信。正如真想实行计划的人，订了计划决不到处宣扬，因为等计划实现了，自然 有目共睹。每订一次计划都要弄得世人皆知的人，正是因为对实现计划毫无信心， 他希望先壮胆说出来，逼得自己没有退路。但尽管如此，宣布的计划没实现的依 然极多，不过宣布计划的人最后总结时一定说超额完成了计划。所以扬言要“挺 住”的人，就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挺不住。 　　当然还有一种善于做秀者，他宣布挺住的时候，早就已经垮了。真正挺得住 的人，根本不必如此丧气地给自己打心理强心剂。扬言“挺住”，为的是贼喊捉 贼地掩盖其垮掉，殊不知在明眼人看来，恰恰暴露了他的意志薄弱和信心动摇。 众所周知，只有做戏的堂吉诃德，或者做秀的文坛慷慨党，才会有如此僵硬的英 雄造型。真正的英雄决不是僵硬的，而具有柔软性，也就是韧性。有压力时，真 正的英雄无须挺住；没有压力时，真正的英雄也不会垮掉。正是这些没有挺住问 题的英雄，在坚韧不拔、永不懈怠地创造着时代所匮乏然而不可或缺的一切。他 们一旦认定了生命的目标，就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之动摇。他们知道，挺住决不是 一切。创造才是一切，战斗才是一切。死只能让他们停止，但无法让他们动摇。 　　然而做戏的堂吉诃德和做秀的文坛慷慨党渴望的不是创造和战斗，而是掌声 和鲜花。做戏者和做秀者那漂亮的舞台造型，确实为他们赢得了大量的掌声和鲜 花。扬言“挺住”，真的为扬言者赢得了他们想要的“一切”。当然，扬言“挺 住”，正是为了得到“一切”。然而在这个扼杀英雄的时代里，得到鲜花和掌声 的一定不是英雄。 　　说起来令人失笑，扬言“挺住”，不过是给自己吃壮阳药罢了。做戏者和做 秀者不仅给自己吃药，还想给读者（尤其是亲爱的女读者）吃药。在我看来，那 些个贴假胸毛的伟哥，等于是拍着胸膛公开招认，自己是个挺不住的软蛋。 　　别忘了里尔克早已有言在先：“有何胜利可言？” 　　坐火车旅行 　　我做过十一年中学教员。做教员有一个好处，每年有两个假期，可以到处漫 游。前些年我经常独自坐火车出行，为了省钱，不管路途长短我都买坐票。如果 是长途，我有绝对把握到卧铺车厢去免费睡觉，从来没落空过一次。 　　我出门旅行总是轻装，只带一个随身的小挎包。挎包内除了洗漱用品，只有 一本古书。我带的古书大抵是先秦诸子。先秦子书比较耐读，即便读完，也可以 重读。我有一个心得：地须再游，书要重读。好地方不妨一去再去，好书值得一 读再读。 　　我久已养成通宵夜读白天睡觉的习惯。在火车上，也像平时一样整夜坐着读 书。早上六点，餐车开始供应早餐。这时餐车两头的门同时打开了。餐车一般在 第七节车厢，于是前面六节卧铺车厢的旅客从餐车前门进入，第八节车厢往后的 座位旅客从餐车后门进入。 　　我从来不带干粮，当然去餐车吃早饭。我尽挑好吃的点，而且点得很多。熬 了一夜，实在饿坏了。况且想到马上可以免费睡卧铺，更不必像平时那么节俭。 我美美地吃完早饭，并不从餐车后门走回我的座位车厢，而是直接穿过餐车，一 边用手帕抹着嘴，一边从餐车前门进入卧铺车厢。要是可能，最好一开始就坐在 靠近前门的座位上，假如座位的方向正对着守住前门的乘警就更佳。等我悠哉悠 哉吃完早饭，乘警对我早已熟视无睹。我只有一个小挎包，没有大件行李，决不 会引起乘警疑心。许多从卧铺车厢到餐车来吃饭的旅客，也带着装有贵重物品的 公文包和手提箱。再说在餐车用餐的旅客，绝大部分是卧铺的。这也是乘警对我 充分信赖的重要原因。 　　我大摇大摆朝前门的乘警走去。如果他用很不友好的目光盯着我看，我就主 动站住问他，到某站还要多少时间，或者抱怨一下列车为何晚点。他就会耸耸肩 说，没办法，今天还算好的，平时晚点的时间更多。乘警虽然息事宁人地加以解 释，但决无道歉之意，因为晚点使他延长了工作时间，他认为自己也是受害者， 他只是跟我同病相伶而已。如果我吟出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 识”，没准他还会跟我抱头痛哭呢。 　　我穿过几节车厢，走到第四或第三节车厢停住。再往前的第二第一节车厢是 软卧，我绝对不去，那里的贵人跟我不会有共同语言。我边走边留神观察，如果 在一张靠窗的小桌边，有个略带书生气的小伙子坐在小翻椅上吃早点，而且小桌 另一边的翻椅上没人坐，我就翻下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看书。 　　小伙子一边吃早点，一边打量我手上的竖排本繁体字古书，略现诧异之色。 我决不先开口，只是扫他一眼，露出我的决不迷人的微笑。但是旅途的寂寞和朴 素的阶级感情，促使他抓住第一时机，立即开口跟我攀谈起来，问我是干什么革 命工作的，打算去哪里，有何公干，尤其是为何喜欢看古书等等。除了最后一个 问题，我也把所有的问题回问一遍。随后围绕着最后的问题一路漫谈下去，先秦 子书中的寓言，当然是货真价实的绝对迷人。 　　小伙子很快跟我一见如故，甚至客气到非要把他的早点分一半给我不可。我 完全相信他决非假客气，但他却把我的死活不肯接受好意，当成了假客气。于是 双方使开太极推手，足足推挡了半分多钟。半个小时之内，小伙子定会发出他乡 遇故知的感慨。谈话谈到最后，他当然知道了我一夜未睡，只是因为座位车厢太 拥挤嘈杂，才到卧铺车厢来图个清静，于是他又热情地提议，如果我已经犯困， 可以睡他的床。他晚上已经睡足了，白天不会再睡。这次他再也不允许我推辞， 但我从他迟疑的语气中，听出他这次却是儒家式的假客气，他显然希望我像刚才 一样拒绝，跟他继续聊下去。但我却依然保持道家本色，决不跟他假客气。于是 我非常爽快地向小伙子道了谢，恭敬不如从命地睡到了他的铺位上。 　　小伙子睡的一般总是中铺或上铺，即便原来是下铺，也已经跟上铺或中铺的 中老年旅客换过了。而我想要的正是中铺或上铺，这样不影响别人坐在下铺上聊 天。我之所以专找小伙子，也是因为中老年旅客精神不济，白天很可能还要再睡。 当然也不能找大姑娘，她们不可能如此大方地主动提议，请陌生男子睡她们刚睡 过的床铺。再说跟陌生的大姑娘弄得相见恨晚，乃至执手相看泪眼，也过于戏剧 化了。 　　等我一觉醒来，旅行目的地已经抵达。我精神抖擞地跳下床，与小伙子紧紧 握手，依依惜别。 　　三朴堂铭 　　三朴者何？一曰淳朴其心，一曰简朴其用，一曰素朴其文。试分论之。 　　人的心灵天生是透明的，不仅性善论者所谓同宗之爱亲、异姓之恻隐，是透 明的；即便性恶论者所谓个人之私欲、群体之争竞，也是透明的。孩子没有虚伪， 所以其善其恶都是透明的。透明之心，即淳朴之心。知识之增长如玻璃之增多， 一块玻璃固然是透明的，两块三块、无数块玻璃之相叠则使心灵之窗蒙尘。正如 一滴海水无色而透明，而大量的海水却蓝色而浑浊。不透明的玻璃是可疑的玻璃， 无助于心灵保持其淳朴、增进其透明的知识则是可疑的知识。可疑的知识收缩泯 灭人的心灵，真正的知识则开阔提升人的心灵。真正的知识无论其覆盖层多么深 厚，都不会阻碍认识自我之本性。即便人之本性原本不纯洁、不透明甚或恶念多 于善根，真正的知识也具有玻璃的聚光透射作用，能够使原本不透明的心灵黑箱， 展开其秘密，昭示其奥义，指引抑恶扬善之正道。真正的知识，不是关于人性之 善的知识，恰恰是关于人性之恶亦即性善之边界的知识。因为了解人性之善而彰 扬且增广之，固然功德无量；但直面人性之恶，更是疏导化解使之迁善的根本要 义。因此真正的知识（或谓之道）越多，越能认识自我的本性，并进而正确地认 知人类乃至世界之共通本性。可疑的知识（或谓之学）越多，则越是不能认识自 我的本性，并进而错误地推断他人之内心和世界之共性。由于所有的知识都有道 与学之两种成分，故求学之心无餍，求道之心无已。 　　简朴生活是世间最高尚怡人的生活，所有智者的生活都是简朴的。许多人内 心渴望过简朴的生活，但往往因其工作和环境之压力，而不得不时常违心地参与 无聊的应酬并间接地助纣为虐。如果这种违心是对他人弱点的宽容而有限度地采 取的权宜性妥协，则妥协者或不失其高尚（但不可作为借口）；如果这种违心是 对自身弱点的屈服和对自身欲望之降压性释放，那么屈服者就丧失高尚而成为自 我分裂的人。放纵自身欲望而拒绝过简朴生活，是现代伪自由的最大罪恶之一。 放纵自私的伪自由与自制宽容的真自由之区别，一如学与道的区别。众所周知， 保持生命健康和追求身体舒适，所需之物资极为有限；过度就不是生理之必需， 只是心理之饥渴，而一切心理饥渴只有精神性的食粮才能满足。用物质手段来转 移精神需求，纯粹是南辕北辙和缘木求鱼。正因其南辕北辙和缘木求鱼，才会 “欲壑难填”。人的生理欲望（如食、色）是不可能填不满的，但是对于心理需 求（如名、利、权），人的欲望却没有止境。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一切无止境的 欲望，都不是自然欲望，而是文化性欲望。文化性欲望如果被剥夺满足的权利， 是社会的病态；文化性欲望如果不知餍足，则是个人的病态。只有健康的个人， 才能矫治社会的病态。 　　所有的人都有文化性欲望，比如游戏娱乐、得到尊重、探索真理、渴望自由 等等，为了满足这些欲望，人们创造、发明、思考、写作。创造者通过创造行为 以及创造后得到的社会报偿，满足了自己的文化性欲望；他们的作品也满足了其 他不直接从事精神创造的人们的各种文化性欲望。激励高尚精神的作品是素朴的 作品，而谄媚（谄媚自我、谄媚庸众、谄媚显贵）的作品则是非素朴的作品。借 用席勒的说法，素朴作品的反面是感伤作品--感伤在此意为滥情、放纵、下流等。 素朴之文无违淳朴之心，不为非简朴的生活目的如名利权而作。虽然名利权三者 常常互为转换、交相为用，但大致说来，谄媚自我者为名、谄媚庸众者为利、谄 媚显贵者为权。素朴之文只响应内心之感召，而不屈服于任何内心之外的势力和 诱惑。素朴之文或是简洁而直截的，或是象征和寓言的。素朴之文超越政治之利 害、风尚之左右、自我之得失，不仅能让同时代人，而且能让时空远隔的异国人、 异代人得到智力之愉悦、思想之启迪、心灵之净化。 　　是故吾有三愿：一愿吾心淳朴，二愿吾用简朴，三愿吾文素朴。无时或忘， 九死不悔。特撰此铭，置之座右。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