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颠倒众生的外国坏蛋   ——破解邱岳峰之谜兼及中国之谜(二)   张远山   二、美学的积极理由:抗拒改造的感性直觉   虽然一部分中国观众对外国坏蛋的认同仅有消极的心理学理由,但是另一部 分中国观众除了消极的心理学理由,确有一项远为积极的美学理由:外国坏蛋不 仅比中国坏蛋有趣,而且有中国坏蛋完全没有的美。正是美学的理由,使这些中 国观众对外国坏蛋的认同和喜欢达到了狂热痴迷的崇拜程度。这一美学理由,甚 至导致喜欢中国英雄不喜欢中国坏蛋的中国观众也喜欢上了外国坏蛋,因为外国 坏蛋身上的美,在中国英雄身上也是完全不存在的。   “邱岳峰之所以是邱岳峰,乃因在他的语调深处无不散发着另一种浓郁的气 质,一种被我们五十年来的文化排除尽净的气质,是的,我愿将这气质称之为 ‘颓废’。”(陈丹青)   “他总是能把邪恶用从容优雅的方式道来,把恶提升为一种令我们心醉神迷 的美。”(严锋)。   陈丹青的“颓废”说与严锋的“优雅”说,命名虽不同,其为美学特征则一。   由于中国坏蛋被导演过度丑化,中国电影的一切细节刻画都使中国观众感到, 认同和喜欢中国坏蛋不仅需要克服难以克服的伦理障碍和道德焦虑,更是不折不 扣的人格自贬和精神堕落。所以中国观众认同甚至喜欢中国坏蛋仅仅是出于简单 粗糙的逆反心理,却无法为自己这种“政治不正确”的价值取向找到足够的美学 说服力。由于缺乏美学说服力,中国观众对中国坏蛋的认同大多仅止于认同,所 谓喜欢也极为勉强,充其量只是被迫认同之后的自爱投射,而且在被迫认同和勉 强喜欢之后,依然拒绝在自己与坏蛋之间划等号。   然而外国电影对坏蛋的一切细节刻画却让中国观众感到,外国坏蛋具有中国 坏蛋(更不用说乏味的中国英雄)极其缺乏的丰富人性、优雅风度和人格尊严, 更具有全体中国英雄、中国坏蛋、中国好人都没有的精彩人生。这些中国观众认 同和喜欢外国坏蛋,就不仅是逆反心理的心理惯性使然,更是出于对真善美的向 往和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求真之心使他产生了人格自卑,迁善之心使他产生了道 德自卑,爱美之心使他产生了美学自卑,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使他感到了最深重的 存在自卑。这些中国观众感到,那个优雅、丰富、高贵、自由的外国坏蛋比自己 这个粗俗、贫乏、卑贱、屈辱的中国好人,在精神品级和文化等第上都远为优越, 更配得上“人”这个称号。认同和喜欢外国坏蛋既无须克服伦理障碍和道德焦虑, 更不是精神自贬和人格堕落,而是纯粹的精神升华和极大的人格超拔。因此中国 观众不仅在感性好恶上非常愿意自己就是那个外国坏蛋,而且理性选择上也非常 愿意自己在实际生活中就是那个外国坏蛋;不仅角色上主动认同外国坏蛋,而且 精神共鸣极为强烈,身心愉快得欲仙欲死——尽管并非亲历,只是可怜的意淫。   外国坏蛋的精彩人生,不仅使这些中国观众意识到占人口极少数的中国坏蛋 的冤案之“冤”,更明白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亿万中国好人的人生之“冤”。中 国坏蛋当然很冤,他们犯的那些无害于人的事,只有在中国才算犯事,在外国决 不算犯事,压根儿没有东窗事发不事发这一说。外国坏蛋之所以是坏蛋,是因为 犯了有害于人的罪,决不是因为犯了无害于人的事。所以中国好人看了外国电影 后,觉得自己比中国坏蛋还冤,真是冤沉海底,悲愤难诉。因为那些中国坏蛋毕 竟东窗有事可发,然而自己这个中国好人却东窗无事可发,还无事也惊心,心事 难对人言地担惊受怕了一辈子。于是巨大的人生失落感从心底涌起:我这一辈子, 到底算怎么回事?没事!屁大点的事也没有!白活了!   中国坏蛋的冤案只是法律意义上的冤案,中国好人的冤案则是存在意义上的 冤案。究竟是有期徒刑的法律冤案更深重,还是无期徒刑的存在冤案更悲苦?法 律意义的冤案毕竟有案卷可查,尚有伸冤平反之望;但存在意义的冤案因为无案 卷可查,永无伸冤平反之日。虽然法律意义的冤案平反可以把“中国坏蛋”改判 为“中国好人”,但也不过是重返中国好人的存在冤案而已。中国特色的存在冤 案似乎天网恢恢,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这些中国观众认为,与其做中国好人,还不如做外国坏蛋。做中国坏蛋当然 很够呛,未经任何审判程序就被“以人民的名义判处死刑”了,但做中国好人也 不咋的,即使一生平安,却被以存在的名义判处死刑了,活着如同行尸走肉。外 国好人的好日子不必说了,电影上也不常见,但外国坏蛋的好日子却亲眼所见。 即使好日子终有结束之时,但外国英雄逮捕外国坏蛋时居然会说“你有权保持沉 默”,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公开审理过程中,早已昭然若揭的罪行不仅要经过 不厌其烦的取证、举证、听证、论证,外国坏蛋还可以滔滔不绝地为自己的欲望 和满足方式进行辩护,更有口才奇佳的外国律师为外国坏蛋帮腔开脱,最后竟然 还常常因为证据不足而将坏蛋“无罪”释放,这是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因 被告发的恐惧而人人自危的中国观众完全无法想象的。为了知道自己“有权”, 为了知道“欲望无罪”,这些中国观众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外国坏蛋,以便自己 临死前可以吐出一句:“这辈子不冤。”   高度反常的当代中国社会,继承了古已有之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 勿言,非礼勿动”,发展成于今为烈的“不许乱说乱动”;继承了古已有之的 “汗不敢出”,发展成于今为烈的“不许放屁”。人们不敢流露正常欲望,谨言 慎行还动辄得咎,一旦不幸被权力意志按计划有指标地划定为“坏蛋”——地、 富、反、坏、右等,就会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只要 能“幸免”(鲁迅语)被打成坏蛋,就必须为自己已经被彻底改造成没有“资产 阶级人性”的“社会主义新人”而每天幸福得热泪盈眶;只要能“幸免”被打成 坏蛋,就必须为自己成了“领导阶级”而每天感到强烈的“翻身感”;只要能 “幸免”被打成坏蛋,就必须每天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主人翁精神” 和“一怕不苦,二怕不死”的“主观能动性”。在这“形同槁木,心如死灰” (庄子语)的现实背景下,外国坏蛋的精彩人生以其巨大的美学感染力,唤醒了 中国观众沉睡千年的存在自觉:外国坏蛋光芒四射的人性之美,彻底冲垮了中国 好人黯淡无光的奴性之善。而外国电影在服装、道具、音乐、灯光等一切细节上 无所不用其极的美轮美奂,更为外国坏蛋的别样人生平添一层奇异的色彩。就这 样,实实在在的美学盛宴粉碎了空空洞洞的价值焦虑,稀松平常的好莱坞快餐成 了中国人饮鸩止渴的玉液琼浆。真是“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活得精彩而恣肆的外国坏蛋。   然而全体中国观众毕竟只是全体外国坏蛋的精彩人生的旁观者,在亿万中国 人的汪洋大海中,居然有一个幸运儿不是这种精彩人生的旁观者,而是这种精彩 人生的参与者。所有中国观众对外国坏蛋的角色认同和精神共鸣,毕竟是隐秘的, 略有犯罪感的,只有这个幸运儿对外国坏蛋的角色认同和精神共鸣,不仅是公开 的,而且无须有犯罪感,他对外国坏蛋的角色认同程度越高,精神共鸣越强,越 是对革命工作的无比忠诚。这个在革命年代唯一合法的反动派,就是让外国坏蛋 开口说中国话的配音演员邱岳峰。由于一种特殊职业的掩护,全中国只有他一个 人可以成为有执照的外国坏蛋,可以有恃无恐地优雅,肆无忌惮地颓废,全中国 人民不敢说的话,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全中国人民不敢干的事,他想怎么干就 怎么干——尽管只是过过嘴瘾,比意淫好不到哪里去。   惟在他那儿才能听到别样的语调:温柔、尊贵、慵懒、缠绵、狡黠、玩世不 恭、出言不逊!……听众也是“角色”,并在倾听时“进入角色”:倘若听众各 自的内心均曾满蓄难以声张的沮丧、憎恶、心有不甘、尊严折损、恶意的怯喜、 疯狂的本能,凡此种种,忽然,都被邱岳峰的语音霍然唤醒,骤然舒解,在潜意 识里畅饮那颓废的甘洌。……我们想要如何而不能如何,种种快感需求长年压抑, 而颓废也正是邱岳峰语音的快感源泉:是他在压抑的年代替我们发怒、还嘴、嘲 骂、耍赖、调戏,在出于常态的语音发作中(好一位夸张的天才),是他的声调 引我们作虚拟的自我作践、自我扩张,便是我们日常话语中的虚伪造作也因他而 获至声调之美,我们假借邱岳峰语调的变态、狂态、丑态获得自我治疗,异化为 “外国人”,释放自己,在倾听中人我错置,想入非非。……在全中国无产阶级 大合唱的共振与杂音中,那时,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竟被允许颓废,竟至于肆无 忌惮倾泻着颓废而没有人意识到那就是颓废。……在那个高度政治化的年代,他 的声音全然是非政治化的:在政治年代,是配音专业为颓废气质提供了合法的出 口,尽情蒸发,淋漓尽致。(陈丹青)   于是这些中国观众发生了双重的角色认同和双重的精神共鸣:既认同、羡慕 和崇拜外国坏蛋,更认同、羡慕和崇拜邱岳峰;认同、羡慕和崇拜邱岳峰的程度, 还远远超过了对外国坏蛋的认同、羡慕和崇拜——这些中国观众恨不得自己就是 邱岳峰。这就是爱屋及乌之后,爱乌更甚于爱屋的原因所在。更何况,中国观众 与那个人人向往的极乐世界原本隔着弱水三千,若没有邱岳峰这个无可替代的天 使长、独一无二的接引人、人生真理的大先知,那些“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外国 话不可能变成“人间哪得几回闻”的纶音仙乐,因此除了认同、羡慕和崇拜,中 国观众对邱岳峰还有对那些外国坏蛋没有的无限感恩。就这样,与“毛泽东神话” 对称的“邱岳峰神话”产生了。   毛泽东是全中国人民的革命领袖,邱岳峰却是全世界反动派的中国化身。毛 泽东号召全中国人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狠斗私字一闪念”、“大公无 私”、“斗私批修”,邱岳峰却唤醒激活了全中国人民贪图享受的私心杂念、好 逸恶劳的小资情调、声色犬马的人性欲望。所以全中国人民理性上都热爱革命领 袖毛泽东,感性上却热爱外国坏蛋邱岳峰——邱岳峰已经成了全体外国坏蛋共有 的中国名字。毛泽东在《实践论》中曾经预言,全中国人民在“从感性的认识到 理性的认识之能动的飞跃”之后,“更重要的还须表现于从理性的认识到革命的 实践这一个飞跃”,“两个飞跃”的乌托邦狂想,连第一个飞跃也未能完成,就 被外国坏蛋的中国总代表邱岳峰毁于一旦。   即此可以发现,善恶观更多地诉诸理性,美丑观更多地诉诸感性。理性更容 易被外力强奸和自我欺骗,但感性却难以受骗和自欺。通过两代人之久的强力洗 脑,中国人的理性思考能力确实大面积退化了,中国人的基本善恶观确实大面积 颠倒了。然而虽经两代人之久的强力洗脑,中国人的感性却依然葆有敏锐的天赋 直觉。理性及其善恶观是人造的,强有力的皇帝可以“重新改造”,对不愿“自 觉改造”者,可以动用国家机器加以强制性的“劳动改造”或“再教育”;但感 性及其直觉是上帝造的,人中最强有力的皇帝也莫奈它何,所以中国人的视觉、 听觉、味觉、嗅觉乃至美丑直觉能够比理性善恶观更有效地抗拒改造。正是有效 地抗拒了外力改造的感性直觉,为中国人的人性复苏和中国社会的理性复归埋下 了契机。许多中国人被强奸的理性得以恢复,被颠倒的价值观得以重新颠倒过来, 正是从观看外国电影并认同和喜欢外国坏蛋及其中国化身邱岳峰开始的。而中国 社会的理性复归,正是从美学开始的。1980年代初,一部《美学历程》风靡全国, 掀开了思想解放的第一页。 (未完) (XYS20040315)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