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摘自张远山《永远的风花雪月 永远的附庸风雅》,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12月版 ISBN 7542612824 本书是“叩门者文丛”之一种。作者认为人们天生迷醉风花雪月,喜欢附庸风雅, 正如人类天生追求幸福生活。有了风花雪月,人类的生活才真正美好起来,有了 附庸风雅,人类的情操才真正升华起来。本书分两编,上编《永远的风花雪月》收 入鲁迅、顾准、王小波、董桥论等文章,下编《永远的附庸风雅》收入谈论当代影 视、民俗、宗教观等方面的篇什。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作者授权新语丝在网络刊出) 诗人论:一意孤行的诗人* 张远山 江介多悲风,(曹 植) 海上生明月。(张九龄)   当我从编者瓦兰手里接过这本沉甸甸的诗集时,我的久已在斗室中因枯禅而微波 不兴的心灵竟意外地受到了不小的震撼。这首先是由于它的容量,就我所见的范围内 ,近年国内出版的诗集中,这本诗集的厚度是屈指可数的。而撇开作者的国籍与居住 地之不同,囊括海内外126位汉语诗作者的作品于一册,这在国内更无先例。这几乎可 以称得上是理解这个古老民族的最新梦想,这也正是它令我震撼的第二个也是更重要 的原因──它的秋思的底蕴。吴文英词“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正是它最好的 概括。   《一行》诗刊是美国纽约的部分华语诗作者近年创办的一份非盈利性的同仁刊物 ,这些人无疑是“离人”了,其离愁、乡愁浓得化不开,自也顺理成章。我本以为这 是判断作者居住地万应不爽的试金石,因为我虽然对诗挚爱已久,但对庞大的当代诗 人群毕竟不能如数家珍,勉强知其来历的不过四分之一。谁知我带着“想当然耳”读 到最后一页,竟奇怪地发现,生于斯长于斯、须臾未离本乡本土的大陆诗人竟有更多 的离愁和乡愁!我刹那间大汗淋漓、幡然醒悟:华夏文明的辉煌灿烂早已成为这一代 人的隔世幻梦,一个多世纪的孟婆茶喝下来,昔日的荣光更是依稀难忆。这是中断文 化本根以后的离恨天之愁,这是回首祖先昔日似真似幻荣光的乌有乡之愁。他们生长 在这块物是人非的故土上,随处可见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白)每时每刻都 在不断挑逗和折磨着诗人们超常敏感的神经,但终因“昔人已乘黄鹤去”(崔灏), 而愈增其似是而非之浩叹,以至于这种“离”愁、“乡”愁更刻骨铭心,更销魂夺魄 ,达到了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境地。   而远居海外的华人,却似因空间的邈远,能更容易地无视汉唐风华早已被封存在 时间博物馆中这一令人无限感伤的事实。因此,客土诗人的乡愁、离愁即便不比本土 诗人更浅薄,更像“为赋新词强说愁”(辛弃疾),至少也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 垒。因为虽然东方确乎有他们的祖国,有一块他们的祖先傲视世界的地方,但客土诗 人较之本土诗人更深切更强烈的离愁,实际上是在西方世界难以融入又不被认同的愁 思,是不能“反认他乡是故乡”的悔恨。命中注定,所有的诗人永远是民族诗人,诗 人是民族梦想和集体无意识的天然代言人。因为语言是诗人的精神空气,诗人在语言 中呼吸;而所有的语言,都是民族的。因此诗人是永远不能移植的,诗人是不可能嫁 接成活的。几千年的世界诗歌史,早已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有用非母语写作成 为大作家的,但没有用非母语写作成为大诗人的。   因此,当代中国诗人必将无可逃脱地被两种相关而又不同的离愁别绪所劫持:一 是被同质的、指向昨天的中国古典文化所疏离,一是被异质的、指向明天的西方现代 文化所疏离。本土诗人主要承担前者,客土诗人则主要忍受后者。请看两岸诗人是如 何隔着“乱红万点愁如海”(秦观)而望洋兴叹并互诉衷肠的。   “我在相对一个地方很远的地方/我在它的近旁”(韩东《较大的黑暗》)── 本土诗人不得不表达得闪烁其辞。“啊!就我一个人/在纽约死过/上百次”(斯仲 达《轮流高兴》)──客土诗人显然无须再有过多的顾忌。   诗人询问:“我们的欢娱来自何方/我们的忧伤来自何方”(席晓静《流亡时间 》);诗人进一步思索:既然“欢乐是种生理现象”(吴长缨《欢乐》),那么“我 们如果以欢乐为生/谋求更大的利益/我们则应该选择新的岛屿”(同上)。于是有 的人付诸行动:“我们常常走出一扇门/我们常常走出”(席晓静),结果却是:“ 时间,谁曾逃脱过这只巨手”(同上),没有人能回避历史的巨大存在。 于是,有的人付诸黑色幽默:“在祖先的供桌上托马斯全旋”(马季《步入神殿》) ,有的人付诸批判:“历史的豹子咬伤黑夜/并没露出更本质的白昼/一个暴君的诞 辰是一个族类的忌日/一把匕首出土于古典风景/那个涉过易水的影子在肉酱中为谁 悲泣”(岛子《参差的古典风景》);“历史第一次反过来走路/那漫长的伤痕/尚 未消失”(张伟弟《悲剧》);“我梦见米饭在往历史的反方向走/走成米粒/走成 稻子/走成种子”(严力《孤独》);“时间之手、静静地/把你凿为礁石你不知道 /成为风景你不知道”(李祖星《泅渡》)。更有人走向极端:“我们全都背叛自己 的故乡/我们会把幸福当成祖传的职业/放下手中痛苦的诗篇//今天的白浪真大! 老乡们,它高过你们的粮仓/如果我中止诉说,如果我意外地忘却了你/把我的故乡 抛在一边/我连自己都放弃/我戴上帽子 穿上泳装 安静地死亡”(海子《七月的 大海》)──于是海子真的放弃了他仅有四分之一世纪的生命。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颗颗水晶般纯洁、金子般闪亮的赤子之心。任何一个灵 性未灭的人,无论他是否中国人,面对这些用生命和血泪吟成的爱国主义诗篇,你能 不战栗吗?是的,爱国主义;无保留的、豁出去的爱国主义;决绝的、悲壮的爱国主 义。如果爱国主义的经典内涵是热爱民族文化,那么我敢断言,当代任何一个拿起诗 笔的中国青年都是彻底的爱国主义者。虽然他们与普通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他们 也渴望“以欢乐为生”,但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乃是因为,当诗人追求不到欢乐时 ,他就宁愿拥抱痛苦,也决不愿像其他人那样甘于麻木。   所以,没有人要他们命题作文,但诗人们都不约而同地集体吟唱起传统中国的挽 歌,这歌声是惊心动魄、振聋发聩的;或许,中华诗国的最后造型,是由诗人们来完 成的。这是悲壮地走向最后辉煌的火凤凰,而“一行”诗人们,将义无反顾、九死不 悔地为它殉葬;于是诗的精灵,从火焰中再生了。     多么壮烈!旧世界     我用我的苍老抚爱你     抚爱,索要辉煌的诗篇         (贝岭《当时间像一匹倒下的马》)   诗人毕竟是诗人!“一个诗人,等待着一首前所未有的诗”(席晓静),爱的对 象会死去,但爱是永恒的;诗的对象会消亡,但诗是永恒的。然而,“实在没有什么 需要传世”(张伟弟);传之久远的,是中华民族乃至人类永不屈服的那份气概。   于是诗人从狭隘的民族主义走向世界主义,诗人被世纪末的悲剧感所占有,对二 十世纪,这个人类史上最可耻又最灿烂的世纪进行最后的审判。   “二十世纪的每块云都是孤独的”(多多《被加工的房子》),“啊/空前的孤 独哇”(严力《孤独》);诗人是孤独的,而世人是寂寞的。“寂寞是没有知觉的” (多多,同上),而一旦“孤独也被挤得孤独不起来了”(林耀德《六十年代》), 于是“雪,占据了从窗口望去的整个下午”(多多《北方的夜》),于是“阳光被我 们的影子搀扶着走进医院”(多多《被加工的房子》),去医治这不可救药的世纪病 。世纪末的黑夜降临了,尽管“炉中的报纸已愤怒得曲卷成树根”(王屏《夏雨》) ,但“我让这黑夜窒息着/手指拨动乌云/我伫立着/头发在脸上逃荒/痛苦在身上 长肉/我被(世纪)病加工着”(多多《被加工的房子》),“我听到我的脸颊深处 有一根神经崩断”(微芒《脸之树》)。   随着审判的高度,诗人上升到哲学的超然。“月亮/是我形而上的挂脸”(赵琼 《镜子》),居高临下,俯视这被黑暗笼罩的世界。而随着“欢乐的毁灭”(张伟弟 ):     一旦收回目光     便见古剑     一旦光芒逃出黑夜     便有虚空,成为世界唯一的内容     一旦障碍逆流而上     如一种巨大的主题,压迫仰视     等级的世界,空留平坦的褶皱         (张伟弟《悲剧》)   当这曾经喧嚣扰攘的旧世界被未来世纪的新人类接管的时刻来临,一切丑陋都将 灰飞烟灭;永存人间的,是这些不朽的诗篇。同样,由于这些慷慨豪情,我有理由相 信,中华民族是不朽的,人类是不朽的。因为,“大地上长麦子/也长诗人”(顾城 《日晕》),而我虽不敢说诗人是人类中最优秀的,却敢断言诗人是永不绝种的、负 有神圣使命的特殊族类,他们为人类带来一切不朽中最最不朽的瑰宝──希望,为了 完成这个使命,诗人们不惜献出一切!   所谓“一行”,就是一意孤行。 1990年6月25日 ────── *本文是应邀为《一行诗人作品选》所作的评论。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