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听阿城乱弹琴 杨阳   还真不能太相信传媒,依着传媒的说法,似乎满世界叱 咤的都是“七十年代”的或“准七十年代”的“新生代”作 家、批评家。实际上,在任何时代,成为阅读主体的都不会 是“新”作品,而是经过时间淘洗的先前一些的“中老年” 作品。对照如今比较抢眼的新生代,那些当年在八十年代很 红火的作家都在忙些什么?都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么?   我们在北京回龙观采访了从美国回来的“老作家”钟阿 城先生。   阿城80年代以《棋王》、《树王》、《孩子王》起 始,到《遍地风流》止,尔后就销声匿迹了。直到1998 年书市上摊出《闲话闲说》、《威尼斯日记》,跟着是由 《收获》专栏文字结集而成的《常识与通识》,再就是旧作 新版的《棋王》、《遍地风流》,阿城算是复活了。   这中间的十余年光景里,阿城并没有退出文字行,一边 跑来跑去,几十个国家跑过了;一边依旧是写来写去,上千 万字是有了,发表的只有百万字。虽然在海外呆得久,发表 也多在海外,但阿城始终是一位中文作家。阿城在美国或者 欧洲,从来没觉得语言是问题。他可以用英文跟人们交流, 但从没想过用英文写作。他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写作一定 要用母语”。   他说:“语言里透露出的第二层意思,第三层意思,包 括艺术中最重要的意象的东西,用第二语言是很难达到的。   “我基本上每天都在写,有时一两个小时,有时七八个 小时。写作是一门工艺,像绘画一样,讲究心眼一致。你要 是长期不写,手就不听话了。”   写到得意处,他会给自己炒两个菜,下一碗面条,吃了 以后,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躺到床上。   1992年,一向不写日记的阿城写了一本《威尼斯日 记》,是应约而作。   意大利每年从世界范围内选一名作家在威尼斯住三个 月,然后交出一部作品,先出意大利文,再出本国文字。阿 城之前被邀请的是诺贝尔奖的获得者、流亡美国的俄国诗人 布罗茨基。   阿城的这本写得非常好看。他像一个诗人、一个拍纪录 短片的导演、一个在铜版上以极精炼的线条进行蚀刻的画 家,惟独不像一个游客,一个见到什么都张大了嘴巴的大惊 小怪的外来者。   阿城很少写见闻录和游记之类文字,因为他的见闻跟他 的私人非常有关系,充满了个人的感情和个人的感觉,而他 发表作品的一个原则是,只有当他的作品变得不是私人性的 时候才会发表。   阿城跑过的那些国家,分一下,就是两类:一类是因为 要去工作,赚取生活费,比方威尼斯;另外一类,是手头有 了余钱,自己要去的地方,像中东、北非、南美。因为是有 备而去,所以跑过之后,就不免有所得,有所发现。   “比如说女人的首饰,戒指、镜饰、脚环、手镯的造 型,源头都在两河流域。迄今为止世界各地区的首饰造型都 没有脱出那里的痕迹。不过是那里的一个小原理,形成一种 风格。我们恐怕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   “两河文明影响埃及,埃及影响希腊。我们以为希腊是 白人文化,实际是黑人文化。希腊雕像是白色大理石,头发 都是卷曲的。古希腊得非洲人种与文明的传布,于是古希腊 俊男美女雕像都是卷发,给中国画家们的学生时代添了不少 麻烦。   “到伊朗、伊拉克、土耳其看过,对中国青花瓷认识更 清楚。‘青花’的纹样都是那边交过来订做的。从伊斯坦布 尔、德黑兰的博物馆里可以看到,那么大的青花瓷盘,都是 贵族使用的餐具。图案是他们出的。连理枝之类的。这些图 案最后影响到我们的工艺。”   去威尼斯,阿城除了随身的手提电脑,以及各色插头, 就是一本《教坊记》,闲时解闷。还有一本没带去,在脑子 里念念不忘的《扬州画舫录》。于是,这些关于长安、洛 阳、扬州的中国旧事,就时不时地与威尼斯纠缠在一起,煞 是好看。   “《扬州画舫录》,那是世界级的东西。欧洲这样的东 西非常多。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手稿被大量发掘出来。里 头记的什么?都是很日常很世俗的生活。包括谁跟谁喝酒 了,谁跟谁打架。生动之极,比正传更能传达状态。   “扬州画派实际上是商业画。是扬州的盐业,更准确地 说是大盐商托起了扬州画派。扬州当时真是富甲天下,康熙 年间,全国每年的收入2300多万两银,扬州的盐商每年 就要赚1500多万两。因为盐业的经营是垄断性的。盐商 的应酬多,要送礼、送画,于是都自己养画家,有时候下午 要见人,立马就要画。扬州画派完全没有重彩画,都是写 意。为什么?图快啊。画上的题诗都有意思,有说头。被盐 业带起来的不光有艺术,还有美食,淮扬菜也是这么起来 的。淮扬菜是鲁菜向南的发展。乾隆时期,盐业开放,取消 垄断,扬州迅速就衰败了。这时候上海起来了,任伯年、吴 昌硕就转过去了。《扬州画舫录》就是对过去那个扬州的感 叹、追怀。”   阿城是个乱读书的人,但独有心法,是从小磨练出来 的。   “小时候经常跑到书店站着看旧书,把自己站成一个弯 腰驼背、水蛇腰。去得最多的是西单,那里有一个很大的中 国书店。读的都是以前的书。你想旧书店的书哪有什么归 类,什么书都有。读了很多开头的书,一半儿的书。因为上 次没读完,下次去看已经卖掉了。后来学聪明了。看得起劲 的书,把它放到书架后头、里侧,结果排到后头的书很多, 于是读了比较完整的书。十几岁,读了一脑袋问题下乡去 了。   “我是乐意下去的。我下去是脱贫啊。跟别人不同,经 济立场不同。我父亲五十年代就出了事儿。家里五个孩子, 生活不容易,下乡是自立。先去了山西,后来是内蒙古,呼 伦贝尔盟,再后来到了云南。乡下没什么书看。抓到什么看 什么,像《赤脚医生手册》之类,《毛选》是比较容易到手 的。书少,就读出一些方法来了。先是‘素读’,首先听懂 别人说的是什么。像今天两个人坐在一起谈论,不一定都听 懂对方的话,可能都在自说自话。听明白之后,再‘反 读’:‘好像不是这样吧’?第三遍,再检讨自己的看法。 就这样训练自己的思维方法。似乎挺‘矫情’,这也是没书 给逼的。这样再去翻书,有含量的句子、段落,它自己就跳 出来了,很快一本书就翻完了。”   依照王朔的标准,阿城不是整个的作家。要是依照学院 的标准,阿城也不是中规中矩的学者。不过在国内,读者大 多数还是认阿城为作家。那么关于眼下的文坛,阿城总该有 一些意见才是。   “文坛还有这个坛么?过去和现在的文学生态不一样。 那时候,是水泥地,裂开缝,长出一些草,立刻就被看到 了,实际并不高。现在是草地,你得比别的草长得高,才能 被看见。八十年代,全国300多家文学期刊,发稿量多 大。大家纷纷都去弄文学。那是惊蛰期,但是普遍水准低。 过去比较畸型,现在是正常化了,对写作应该承担的东西很 清楚了。很多人文笔流畅。流畅不容易。但是感受方式太趋 近,表达的东西也太趋近。”   文坛之外,还有“文明和文化”。   “文明和文化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两个词都是从日本 来的,有重合的地方,也有不重合的地方。文明是什么?文 明就是最高的技术、最合理的生产组织。文化是限制性的东 西,比如我们三个男人,我们不要为一个女人打起来,我们 做一个限制。文明有分期,蒙昧的、野蛮的、农业文明的、 工业文明的,当初清末碰到的问题其实是文明的问题,所谓 ‘船坚炮利’,张之洞说的没有错,‘中学为体西学为 用’,我们到现在还是这个状态,计算机不是我们搞的,但 我们都在用,这是文明。把这两个概念搞清楚了,就不会有 那么多的争论和烦恼。我们很多人向往美国跑到人家那儿 去,向往的其实是人家的文明,但他是带着一个糊涂观念去 的,去了以后,发现心情不好,跟人家交不了朋友,他遇到 的是文化问题,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总是先进文明把落后文明控制了,或者把落后文明给 灭了,可是没听说还有个先进文化和落后文化之分。文化因 为没有高低才会有多元,如果有高低,你落后的凭什么加入 先进的?不许你加入。南美或者非洲部落的文化有它的价 值,有它的不可替代性,可以和其他文化共同构成多元的文 化,彼此可以毫不冲突。但文明不同,先进文明是一定要把 落后文明控制或消灭的。在古代,战争是一件大事,战争 技术是极其重要的。鲜卑骑兵往欧洲一去,欧洲人纷纷落马, 欧洲人是靠两手握住缰绳调整马的方向,鲜卑人(注:欧洲 人对蒙古草原游牧民族的统称。)不是这样,他有了镫子以后, 把缰绳拴在镫上,靠脚去控制,就像我们踩离合器一样,这样 就把双手解放了,同时可以做更高难度的闪避,所以他所向披靡, 一路征服过去,这就是文明,就靠一个镫子。赵武灵王胡服骑射, 也是这样。”   阿城眼下正在做着的,有书,和纪录片。纪录片是一部 长篇的,与田壮壮合作,关于云南马帮。书是三种,大乘佛 教的是一种,关于书法的是一种,关于《诗经》的,又是一 种。片子和书,都是比较耗神的,但是,也都好玩。这等题 目,都是阿城兴之所致。阿城自认是一个被兴趣牵着跑的 人。   读写之外,阿城的兴致极其广泛。   阿城的动手能力是一流的。他自诩“手不笨”,“脑子 可能有问题,手没问题。”尽管他的稿费可能是华人作家里 最高的———一个字一美元,但他的生活来源之一是修车。 他去废车场挑货,花一两百甚至几十美金买来一辆报废的大 众或BEATLE(甲壳虫),一个星期内他就能把这堆废 铁变成一辆让人眼热的艳丽跑车。就连喷漆这样的细活也是 自己做。卖到日本的得把左舵改为右舵。重建的费用是20 00—3000美金,最高可以卖到14万美金。那辆有人 开价14万的红色敞篷跑车,他一直自己开着,没舍得卖。 在大街上,一遇红灯停车,总有人问卖不卖,他就摇头,不 卖!   “我的一部分生活靠卖相片,人家要什么拍什么。”在 阿城的临时居所里,我们看到那架在老电影里看见的4×5 老式新闻摄影机站在那儿,这是阿城从美国旧货市场花10 0美金买来的。墙边的案几上还放着一些宝贝:哈苏相机, 蔡斯镜头。   阿城深信手的娴熟可以带动大脑,指尖触碰物体时的愉 悦可以闪电般传到大脑的神经末梢。   这里既有生命的玄妙,也有个人的乐趣。阿城的近期计 划中,还有织布和种植。他打算从保定进一台织布机回来织 布,还想在回龙观东边弄一亩地,盖一个大棚,一半做工作 室,用来做石版画,另一半种东西,把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 的稀罕种子种下去。最近一个朋友替他收拾房子时,把他从 美国买回来的一些植物块茎当成干土豆扔了,弄得他很沮 丧。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