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闲谈 "疾虚妄"   孙郁   西洋人最初接触汉字时,曾惊叹于它的意象性的博大。世 上还很少有一种文字像汉字那样,不仅是表意的,而且又是审 美的。看甲骨文、金文,你不得不称赞它的辉煌典丽。而先秦 诸子的著作,其丰富性与诗化的色彩,不仅可做哲学读,亦可 当成美文欣赏,所以,连我们的古人亦惊异于汉文明的阔大, 传书谈仓颉造字时云:“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那意 味,是很自豪而又自得的。   先秦诸子的书,后人是作为“圣人”之书来读的,汉代以 后,儒生只会吟咏之,附会之,诠释之,但却少有超越者在。 古书一旦被经典化,便不免染上“圣化”的色彩。敢于怀疑祖 先的语言文字和思想上弱点的人,更是少得可怜。   但东汉的王充,却是个例外。这是个很伟大的人物。读他 的书,方感到古代亦有深刻的怀疑主义者。王充出身于小商人 之家,曾求学于当时的首都洛阳的太学。他的那本《论衡》在 当时曾被称为奇书,不仅思想怪,语句亦怪。“论衡”二字, 乃“言论的批判”之意。用作者自己的话说,便是“疾虚妄”。 这是很狂傲的口气。圣人之书也可怀疑么?《论衡》的回答是 肯定的,此书的别致,就在这里。   我一直觉得,倘欲系统了解先秦两汉诸子的书,不可取其 所好而读之,儒、道诸家之后,必须参之于王充的《论衡》。 这才可以对先哲的优劣,有大致的了解。《道德经》、《论语 》、《孟子》、《庄子》何其博矣、精矣。我们至今读之,亦 有叹服之感。但老子也好,孔子也好,多从正面的、说教的角 度述说世理,待到吕不韦、董仲舒等人,正面思维之周全,便 不免溢出道德说教的俗态,很有些朽气了。《论衡》的出现, 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大事,只是到了王充那里,我们才知道,在 辉煌的汉文明里,亦有那么多虚妄的东西。圣人之书非高、大、 全的经典,局限与偏狭,是不可免的。王充大约是中国思想史 上,最早的一个具有逆向思维的人。他谈人与天的关系,精神 与实在的关系,道德与物质的关系,真是痛快淋漓,先哲的正 襟危坐下的庄重,在他的审视里不免多了瑕疵。   王充看到了汉语表达式中一些夸大其词、模棱两可的一面, 也看到了古人精神自相矛盾的一面,读了让人豁然开朗,酸儒 的伪学之态,不攻自破。他批驳“天人感应”,叹道:“夫人 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随行而应人”。他讥讽“生而知之”的 观点,说:“知物由学,学之乃知”。他抨击学人把孔子“神 化”,认为“贤圣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上下多相伐”。并 叹“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贤圣所传,无不然 之事,故信而是之”。不以古人是非为是非,靠独自思索,并 以实践验之。这气魄,为历代儒生所缺,文章以理说人,持之 有据,还物之本来,剔去含在典籍中的杂质,这是只有大思想 家才有的气魄。   知堂老人曾说:中国有独立的怀疑思想的人,上下古今自 汉代至于清代,只有三个人,第一个便是王充。这是中国思想 之灯火,“虽然很是辽远微弱,在后人却是贵重的引路的标识 ”。我以为这话说得很好。千余年来,敢于以“异端者流”的 面目,正视人生者,殊少见到。谈物之所是容易,而道其所非 则难。金圣叹、李贽的悲剧,便是明证。于是历代文人,多苟 全性命,谨言慎行,或醉于先哲的微言大义,或逢迎阿世,中 国古文化几千年来一直在一个模式中旋转,便是逆俗之音不得 畅达的缘故。   “疾虚妄”,按我的理解,是以理性的目光外视环宇,内 省己身。不迷于虚象,不困于妄语。治学如此,为人亦当如此。 我有时偶读《论衡》,想见几千年前王充的慷慨磊落之风,不 禁叹然。直率刚正之言久违矣,每读王充,常生出亲自然而远 道学的情感。细想历史,王充之后,惟李贽、鲁迅有此逆俗的 风骨,然而红尘蔽世,智者的文字,仿佛是孤寂的文本,只在 俗世里散着奇异的光。但这光是无穷无尽的,正是它的存在, 我们的世界,才有了另一种色调。   97.7.19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