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在电影中温习死亡 王宝民   电影里总有人死去。   那时往往是静场,好让我们看到,死,是很严肃的事情。现在对于死去的人,没有 大哭大闹了。除了在张艺谋的电影里,我们甚至看不到仪式。死,变得很干脆,很没有 痛感。我怀念那种悲悲切切的死亡场景——亲戚朋友在周围,敌人和旧情人躲在远处。 人们散去了,敌人也走了。旧情人留了下来,在死者的坟前献上一束野花。她没有哭 泣。静场是为她而设置的。然后是生者继续,鲜花照开不误。坟头上几只乌鸦在盘旋。   时光很快转换。死者的后代仿佛不记得刚才的悲剧了,他们碰杯、互相庆贺着什 么。总之,生活在继续,故事在死者缺席的情况下进展顺利。死亡离他们还很远。别人 的死亡无法让他们真正领悟这件事。对死亡的感觉无法越俎代庖。   然而有人让死者复活了。吴子牛的青果老汉(《大磨房》)一开始就亲眼看着自己 的葬礼,他甚至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正从身边匆匆走过,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他是去杀 人,或者去找情人。青果老汉的非法出现,让整个故事笼罩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一切事 物都在迅速地奔向那注定的结局——那个结局我们已经看到了,但还是想弄明白它是怎 么来的。   死亡突如其来,让灵魂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孤魂野鬼在飘荡着。看到自己的仇人和 自己的情人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力量干涉这件事。巫师的存在解了围。巫师往往是非官 方的“通灵者”,他(她)在好莱坞电影中的存在具有对抗体制的性质。当我看到《幽 灵》中,那个心肠一般的女巫无奈地让死者附体并替他“亲吻”旧情人时,我会心地笑 了。然而,活人和死人的界限是无法打破的,即使在善于幻想的好莱坞电影中。   这个界限需要大师来打破。   伯格曼首先在老年和青年之间打破了界限。在《野草莓》中,老教授一次次和他的 青年时代旧情人谋面——在野草莓地里。昔日时光的芳香扑面而来,忧郁而复杂。   在塔可夫斯基的片子里,我们永远不知道主人公是否已经死亡——伊万不断地惊 醒,继续在林间奔跑。   沟口健二的《雨月物语》中,那个已经在战争中死亡的男人又一次回到冒着炊烟的 家,迎接他的是他的妻子。他们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过起了平和的日子。 只有我们知道,他们可能都已经死去。   《毕加索的奇异旅程》中,那位精明的父亲倔强地从棺材里蹦出,拒绝服从葬礼的 仪式。他一直活到了最后,并帮助毕加索卖出了很多画作。   死者的力量被滑稽化了。这是科学昌明的结果。但在以前,死亡和生存之间的通道 曾经是畅通无阻的。在《叫魂》一书中,孔飞力描述道:“魂”是轻巧、易变的,把它 从一个活着的人身上分离出来,竟是一件惊人的易事。围绕着魂的丢失和找回,政治、 经济、文化、战争在发生着。有人窃取了灵魂的管辖权。有人则坚持正义。灵魂得到很 好的照顾。   然而现代不承认灵魂,只承认死亡。它是以一纸“死亡通知单”来宣告一个人法律 上的死亡的。死亡的法律在科学发展的基础上前进着。从心脏死亡,到大脑死亡。越来 越严密,越来越细致。随着法律死亡的被证明,这个人便已被剥夺了所有一个人应当享 有的权力。这是所有好莱坞意外死亡故事的基础。   死因不明。没有人调查这件事。除了死者的好朋友——在好莱坞电影里,警察是冷 漠的。医生也是如此。只有普通人对生命和死亡耿耿于坏。他们开始了斗争。而斗争是 艰难的,阻力无穷。但最终,一个非法的死亡总会澄清。   死者在很多场合并不知道这场斗争,除了前面引述的《幽灵》。   死亡也是美的。当《情书》中,博子对着大山喊“你好吗”的时候,那个不在场的 死者是幸福的。他不需要重新登场就知道,他是被爱的。然而,一件被死者带走的秘密 竟也可以重新被揭露出来——这其实是残忍的:对博子,对仍然活着的另一个被爱者。 当结尾来临,那位一直不明就里的“被爱者”突然在一本陈旧的藏书上发现自己草草的 画像时,她的眼泪是喜是悲?这部电影擦着通灵的边缘而过。   只能个体地死亡。死亡一旦被大规模化,便是战争和政治。那时,它是一堆数字, 没有任何生存哲学的意义。现代人,越来越不能个体地死亡了。这是一种权力。   今天,只有在电影中温习这种权力了。   19世纪一位苏格兰乡间女诗人写道:“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请别为我唱哀伤 的歌……”今天,没有人再有资格提出这种死亡要求。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