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略论杜甫诗学与中国文化精神 胡晓明 杜甫的时代,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通过科举制度,上层社 会已向士人群体开放。凭学养、才智、志气,每一有作为的士人, 皆有更大的可能以实现其应有的人生价值。同时,科举制度已规定 了可以试诗"赎贴",以部分代替"贴经"的旧例;诗赋文章已成为进 士科举考试的重心,这更是极大刺激了广大士子写诗的兴趣。但是 我们追究至底,这写诗的集体意识中,有两类最显著的心态,一是 审美的心态,一是功名的心态。审美的心态是广大士人对大自然 美、对人的感情生命的美、对辞章的美的发现与自觉。功名的心态 是广大士人对于凭借语言文学的优势以攫取世俗的人生价值的自 觉。超乎此两类动机而对自我生命有真实的发问者,毕竟是不太多 的。杜甫无疑是写诗的黄金时代的产儿,可是当我们顺着编年的顺 序,去探究去追问杜甫写诗的目的,究竟是为何?不能不承认,他 已渐渐地、自觉地超越了他的同时代人,他有意识地、认真地已将 诗作为他人格生命的显示。要是没有杜诗,很可能中国诗就会顺着 文苑传统的优势,愈渐滑向一种形式意义的美感价值,或顺着科举 考试的路子,愈渐沦为一种世俗功利的价值,或顺着感性生命的张 扬,愈渐成为一种轻灵浮滑的美文学。杜诗的出现,中国诗史上遂 有了一种厚重拙大的范式;中国诗歌继屈、陶之后,再一次与文化 核心价值发生了重要的关联。杜甫之所以如此,当然与安史乱后的 唐代社会有关,此时中国文化正受到严重的挫折。文化生命在困顿 挫折之际,必有其托命之人。而杜甫之所以成为托命之人,除了他" 奉儒守官,未坠素业"、"不敢忘本,不敢违仁"的家学渊源,除了他 自觉以诗文"传经"的心事,除了他的气质中特有的厚重拙大的忧患 而外,更应追到中国文化的根本处。因为诗人杜甫本人,正是中国 文化的人格代表。 杜诗作为中国文化精神的第一个要义,即孟子所说的可以无限 扩充的心。首先,杜甫曾以明确的语言,体认了孟子的心学精义。 孟子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也"。实际上,"无 恻隐之心",即"塞而不通"的心。杜甫有一首诗直契孟子心源: 南岳自兹近,湘流东逝深。和风引桂楫,春日涨云岑。 回首过津口,而多枫树林。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 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瓮余不尽酒,膝有无声琴。 圣贤两寂寞,眇眇独开襟。(《过津口》) 我们仔细读这首诗,会发觉"津口"这个地点特有的风景与当时 的天气、鱼与鸟、诗人与圣贤种种之间都有某一点联系,诗人在这 里想得很深。物有通有塞,但却不能如人那样常存通而不滞、扩充 而无止域的恻隐之心──即"仁者心"。这或许是老杜的一念明觉的 感悟。而诗句中写出来的只有十之二三,余下的那一部分,需要我 们去反复体味。 常存恻隐之心的伟大诗人,他不孤独,他的每一根生命之丝, 都绵绵延伸出去,与其他生命之丝发生关联,以织成生命之茧。生 命之茧便是孕育人情的人伦世界。我们看老杜的人伦亲情,写得何 等的深淳!杨伦说:"杜公寄诸弟诗无不佳,以其从真性情中流出 也。"再具体地说,我们发现诗人不是在"写"诗,而是"以诗代简"。 诗人以问候的方式,或遥想弟妹所在的空间,或揣想弟妹行踪的时 间,总之一片亲心,流注于空间与时间之间,将人伦之情丝织成生 命共同体之情茧。老杜对妻儿的深情,依然是一种日常人生的口 吻,依然这样一种揣想、问候、体贴、挂念,只是更见出人性的深 度。如《遣兴》诗所呈示的生命形态,不正是:父亲存在于儿子之 中,儿子存在于父亲之中;夫存在于妻之中,妻子亦存在于丈夫之 中。又如《羌村三首》将亲情置入大乱年代里人人苟活的处境之 中,不仅强烈地透显出一己生命幸存之可贵,一家亲人相聚之不 易,更强烈地透显出在极端非人性的背景之中,人性的高度与生命 相依相连的美。这种诗不是跟一般人的想像力与美感交流对话,而 是直抵人性的深处,直抵每一个人生命存在的根亥。 中国人性思想中极重友情。朋友一伦,虽在五伦之中处于最 后,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又是最重要的。父子兄弟之伦,乃生而有 之;夫妇之伦,一半依于男女的天性,一半依于自觉的爱敬。此乃 一半天一半人。而朋友之伦的成立,则纯由人的自觉的选择与人情 的真实的关切。依中国文化,一个人不可以没有亲情,也不可以没 有朋友。没有友道人生,必定是枯竭了生命意义的人生。杜诗中所 表现的友情之心,无限细微深厚真诚,无限圆融广大,最足以见出 老杜的仁心的推广。用他的话,可以两句诗来表达:一是"由来意气 合,直取性情真";一是"用心不减骨肉亲"。在杜甫,天下有真性情 的人,都能成为其最好的朋友。这是老杜对于中国人合作化精神的 不期然而然的实践与真实的体现。如果说中国文化中的友道乃是天 地间一段元气,而老杜的友情诗,则可谓"保护元气文字"(卢世榷 语),如此看,才看得出杜诗精神的不朽。 常存恻隐之心的诗人,他的情感流注不止于亲情,不止于友 情,而是无限的推广的。他是时时将他的真我涵容于你与他,人与 我,物与人之中的;诗人的存在与他人的存在交光互摄,通透不 隔。于是在此一生命形态与意义世界之中,他觉得己溺人溺。他的 心不是封闭的,而是推扩的;不是自了的,而是为他的;不是死寂 的,而是活泼的;不是冰冷的,而是温厚和煦的。老杜不必从他的 时代得到温厚的人情,但是他的时代的人,以及他以后的人,都可 以从老杜那里得到温厚的人情。甚至连一匹跟随他多年的老马,也 不例外。请读《病马》诗"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 岁晚病伤心。毛骨岂珠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 吟!"在诗的最末两句里,诗人分明告诉我们,他的马有深挚的人 情;诗人的心情,与之有真切的交流。我们不能不再一次想到王阳 明的话:是其一体之仁也,……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 不昧者也。我们不能不相信,中国诗亦是中国哲学的一部分。 中国文化的另一重大意义,即天人不二,终极关切与现实关怀 不打成两截。这是中国哲学文化,尤其是儒家人文精神对人的生命 的一种圆善通达的看法。 杜甫的人格生命形态及其诗歌,正体现了这一种特出的文化品 质。我们知道,唐代是佛教逐渐扩大其影响于中国思想界的时代, 佛教为士人带来出世的终极关怀。杜甫对于佛家,有相当的体验与 尊重。他曾经有过"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秋日夔府咏 怀》)的学佛经历;他也曾发愿:"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 《谒文公上方》),第一义,即出世的终极关怀。但是佛教的终极 关怀却始终没有能在他的生命中真正"印心"。王嗣爽评此诗说:所 谓"第一义","非以学佛得之",而是老杜"平生饥饿穷愁,无所不 有,天若有意锻炼之,而动心忍性,天机自露"(《杜臆》),应是 公允之论。写于大历二年的《谒真谛寺禅师》明确云:"未能割妻 子,卜宅近前峰";同年作《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云:"重闻西方 止观经,老身古寺风泠泠。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如 果认为杜甫由于物质条件的限制,心有余而力不足,或因为不能割 舍妻子,才不去出家学佛,那就错了。依上述中国文化之义,此生 命与彼生命为不可分,小我一家之生命,又与天下一家的通透而不 隔,杜甫爱一家亦爱天下,不能割舍妻儿即不能舍离天下民胞,这 是他在终极关怀的地方与佛教不能印心的关键所在。因为佛教是要 割舍一切放下一切的。我们看他作于大历元年的"时危报明主,衰谢 不能休"(《江上》);作于大历三年的"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登岳阳楼》);作于大历五年的"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自今" (《风雨舟中伏枕抒怀……》),不仅是他晚年忧国忧民的心情 体现,而且是他一贯、始终不能割舍天下人的人格的证明。那么, 杜甫究竟有无终极关怀呢?如果有,这另外的终极关怀,与佛教的 终极关怀有无相通之处呢?我们的回答是肯定的。首先,佛教的悲 悯心,与老杜的仁心相通。这已无须乎更多举证。只提到后人常乐 道的杜诗"尔汝群物,前此未有,倡自少陵"(孙奕),即诗人仁心 向整个自然生命的推扩,这一点,跟佛教最根本的慈悲心相通。第 二,佛教的清净心,与杜甫对于淳朴自然、和平宁静生活向往,无 不相通。《游龙门奉先寺》末联云:"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是后人传诵的名句。王嗣奭 云:"盖人在尘溷之中,性真汩没,一 游招提,谢去尘氛,托足净土,情趣自别。……梦将觉而触发于 钟声,故道心之微,忽然豁露,遂发深省。正与是夜息而旦气清, 剥复禅而天心见者同也。"其实王氏的说法仍有待于补充。杜甫之所 以闻钟声而深省,不仅是由此触发"道心之微",而且由此触发他念 兹在兹的和平心、物我一体心。这是由人性通往神性,又由神性关 照人性的微至之语。第三,实际上,老杜的终极关怀就在于他的现 实关怀之中,这是他与一个佛教士人的终极关怀的最大不同,即以 一己之心担荷天下人苦难的大悲悯心。试想他那个时代的佛教徒有 谁像他那样用生命血性来印证过这一点?在老杜一生忧国伤时的 飘泊风尘的苦咏背后,即贯穿着中国文化中所说的"天地良心"。并 非所有的诗人、所有的宗教中人,都能真切地、自觉地抱持此一"天 地良心"而终其一生。杜甫说:"窃比稷与契",正是他生命的最高阶 位。这既是现实关怀,即所谓孟子说的"稷思天下人饥,犹己饥之" ──"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的一体之仁。王嗣奭 说得好:"人多疑 自许稷契之语,不知稷契元无他奇,只是己溺己饥之念而已。"他晚 年所说的"致君尧舜付公等,早居要路思捐躯"(《暮秋往裴道州手 札……》),一般人认为这表明老杜用世的理想之火熄灭了,从现 实计较的角度来看或许是成立的,但毕竟浅之乎视杜公了。从终极 关怀的角度来看,又何尝不可以读作一种执著、一处坚守、一种对 代代相续的天地良心长存于宇宙间的相信? 有现实关怀,所以杜诗不仅是诗史,更准确地说是一部唐代人 民的苦难史。这里没有"自欺"与"自瞒",没有回避与逃遁,不仅真 实地传达了中国7世纪的心灵,而且与此一大心灵呼吸相通、痛痒 相关。仅此一点,已足以使杜诗不朽。而有与现实关切不可分的终 极关切,所以杜甫在艰难人生中,以朗朗乾坤、干净宇宙,寄之梦 寐、存乎遐想,并以不懈的人文诗歌创造支撑出自己的生命意义世 界,所以杜甫始终没有绝望、始终没有坠入虚无阴冷的深渊。他不 仅做了苦难人生的代言人,而且以他有血有泪的歌吟,人生之苦与 乐交织于复杂而天然的底布上的真实歌吟,呈露了一种人性的高贵 与美,一种真正道成肉身的人格。这一人格,本身就是中国哲学文 化中最高的诗意所在。 (原载《文艺理论研究》)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