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想起杜十娘 陈洁   我为杜十娘喊冤。   十多年前第一次听说书的讲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或许我不幸天生是个实际又恋 财的人,所以总很心痛那箱珍宝;或许我又天生有一点慈悲和叛逆,所以总为杜十娘痛惜而 不平。近日闲来翻三言二拍,当年朦胧的不舒服感渐渐兀立清晰起来,恍然发现,原来,杜 十娘是被害的。   中国文明史上,女人是从来没有好下场的,她们未嫁要贞,夫死要节,遇暴要烈。要温 良,要谦让,要三从四德。几千年下来,作惯了奴婢,便低眉顺目,心安理得了。大凡一个 人长久地不能摆脱做奴隶的命运,要么是因为无力,要么是因为无心。比如袭人,家人穷困 时把她卖到贾家,后来家境好转了,想把她赎出来嫁一户好人家,她就哭哭啼啼说父兄忘恩 负义,巴巴地要赶回去伺侯宝二爷,这是无心。又如拉娜,认清了亲爱的丈夫和家庭之真相 ,要毅然走出囚笼似的家庭,却又被鲁迅一语道破天机,她“钱包没有准备”,养不活自己 ,其结果“不是回家”“就是堕落”,这是无力。很多女性就算挣出了鸟笼,也没有翅膀高 飞,--她们没有钱。   “中国古代妇女的经济能力和李白漫游全国的经费来自何处”一样,可能是一个有趣的 题目。姑略言之,古代男子的经济来源无非几种:读书人可以做官又可以当地主,可以教书 卖字画,没读书的可以耕田,又可以经商,可以从事小手工业,这些都足以活命。而女子呢 ?绝大多数是被父亲、丈夫、儿孙们轮流养着。当然,除了大户人家、诰命夫人外,她们中 多数也操劳一生,但那是家务事,没有工资的--到现在也一样。穷人家的孩子被卖为婢女 后,有的有“月钱”,但失去的是自由身。寡妇可以纺纱织布、缝缝补补地赚几个小钱,勉 强糊口已属万幸,等而下之的只能消发为尼或乞讨度日,但这些都已不是常态人生了。几千 年来偶尔也出过几个异常的女人:卓文君做过生意,“当垆卖酒”,那也是有个司马相如在 ,要是她独自一人大概是撑不起这个门面的。孟丽君或谢瑶环做过官,不过到底不是长久之 计,谢瑶环最终嫁人了事,而孟丽君干脆一开始就交待清楚:“我中状元不为把名扬”,“ 我中状元不为作高官”,是“为了多情的李公子”,使得李家昭雪平反,她便欢天喜地地享 受封赐,做无忧无虑、大福大贵的官太太去了。   说来说去,古代社会留给妇女的“正当”职业就只有一种:娼,而就是这唯一的职业也 叫人难以忍受。   首先,它是最下等的,最为人不齿的“贱业”,与优、卒、隶相当,甚至不如乞丐,乞 丐只是没钱,本身并非贱流。伍子胥逃难时在吴市吹箫乞食,还可以成为美谈。金玉奴就是 乞丐头头的女儿,被描绘得金枝玉叶一般。而卖笑的从业者,除了赚钱外,是得不到任何社 会认同或成就感、自我实现的。所以,只要还有一粒米下锅的女人,都决不会走上这条沦落 风尘的不归路。   其次,这是个要求颇高的青春职业,并不通行于所有女性。它要求从业者年轻(六、七 岁或更小就接受职业训练,十二、三岁破瓜,二十多岁已嫌太老。)貌美,懂媚术,最好还 能通琴棋书画,这样才能卖上好价钱,而一旦岁月流失,年长色衰,则门庭冷落鞍马稀,只 有失业。所以,青楼女子欢笑场下无不尽量攒几个钱,并留心个好人家,憋足了劲随时准备 从良。最后被赎出,多数不过是为妾作婢,虽然还是贱,到底也算回到了正常生活轨道中去 ,也就是说,事实上,几乎所有从事这种妇女唯一职业者,同时也在努力摆脱这个职业。 她们几乎没有什么选择,她们只能“没有钱”。   但是杜十娘有钱。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这样,问题就来了,杜十娘既不想当奴隶, 又有资本不当奴隶。既成的社会道德体系和制约机制都对她无能为力。冯梦龙最初只是要闲 情逸致地讲一个凄艳的妓女故事,以供闲人们茶余饭后扯淡,并趁机发几句男人的牢骚。他 想着要写一个没有丝毫奴才气且胸有沟壑的美人,他开始写得很顺、很痛快淋漓。他恃才自 傲,愤世嫉俗,仿佛得了个无奴颜婢膝的红粉知己。他满意地抿了一口茶,眯缝着眼睛审视 文稿,想着给这个倾国倾城的青楼女子什么样的结局。   他很快就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无法驾驭这个女人了,她有百宝箱!只要她愿意 ,她可以再觅良枝憩(事实上是她主动选择了李甲,而不是相反)。她甚至可以像五柳先生 那样在南山下菊花前结庐幽居,而绝不会有杜工部“床头屋漏无干处”的贫困窘迫。而待到 她“山花插满头”时,区区冯梦龙是没有资格“问奴归处”的。   杜十娘要逃走了!这个妓女竟然能把完全封闭、密不透风的黑球体凿一个洞,透一丝光 !黑暗之强大,绝非一线光亮就可以摧毁。但一线光亮,特别是第一线光亮,却是极危险的 征兆,正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想到那一丝女性文明的光,冯梦龙害怕了,又 痛恨得牙根痒痒。这样的女人是不能留的。他是个怜香惜玉的君子,可一旦那香玉竟大得不 能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是不惜香消玉殒的。他飞快地提起笔来,让这个绝代佳人投水自尽。   杜十娘就这样被害了。   可笑的是,冯梦龙自己并不抽刀,却让杜十娘自尽。这就很有些妖气了。懦夫起了杀人 之心,却无杀人之胆,便逼迫或诱骗人自杀,再焚尸灭迹,手上居然也没沾染血迹!这样一 种因为懦弱的暴力,因为心虚的残酷,因为恐惧的虚伪,连同来自女性的美的碎片,便长久 地弥漫在历史空间里,挥之不去,令人窒息。   杜十娘怎么可能自杀呢?她是那么有心计,她先引诱妈妈报出个极低的赎身价格,然后 不动声色,只叫李甲去筹钱,直到期限过半,才自己拿出赎金的一半,叫李甲再去借另一半 。她“风尘数年私有所积”的箱中珍宝却假借风流姐妹们临别所赠,且“封锁甚固,正不知 什么东西在里面”,平时拿了东西后“仍将箱子下锁”,绝不让李甲知道。而刚刚赎身从良 的她便问李甲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并托出让李甲家人接纳她的整个计划,一切都丝丝入扣, 一切都在她的安排中顺利进行。就是这样一个在风月场上阅人无数、城府极深的女子,又何 至于偏执到为一个负心人自杀呢?而且我总以为,她对个人财富的保守正表明了他对爱的态 度。杜十娘不是个贪财的人,但她对李甲自始至终隐瞒着她的财产,隐瞒本身就意味着保留 。是的,她对李甲从一开始就是有所保留的,她下意识地为自己安排了两条路:李甲是她获 得新生的一条通路,而私人财产是另一条通路。按照一种说法,明代社会已有早期的资本主 义萌芽,像西门庆那样原始积累的资本家已经出现,风气渐开,时势使然。而杜十娘的所作 所为,正暗合了那个时代最新的东西:私人财产正显现其巨大的魅力和能量,开始成为一种 改变人们生活和命运的新的力量。杜十娘无形中拥有并把握住了这种力量。她是青楼女,不 是闺阁女,她受到宋儒以来对女性的压抑性教育少,而被时代的新风气熏染多。她攒了很多 钱,并不露声色地存放着,她正可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她哪至于傻不叽叽地投 河?   杜十娘分明是被害的。   我国盛产妓女,也盛产妓女话题,却总不敢承认,她们向往的不仅是爱情婚姻家庭,更 有自由。圣人高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时(姑且不论“女子”为“汝子”这样一种解释 ),心里先就存了个命题,女子总归要我养的,一副“养汝者,舍我其谁”的样子,其实却 很有点自作多情。他自抱怨着难养,而一旦不要他养了,心里空落落的别扭。所以我总疑心 《诗》三百篇中“子不我思,宁无他人”就出自一个女子之口,因为男子是不太可能想到这 一层的。老自信女人就该吊死在他这棵树上,若不幸遇上不愿“自挂东南枝”的,便要软刀 子杀人不见血了。“杜鹃不鸣,则静待之,静待之不鸣,则强要之鸣,强之不鸣,则杀之。 ”借此安抚自己受惊的灵魂。   我想像着杜十娘携金泛舟,终遇可人儿的幸福场面,甚至她做单身贵族的情形,自己也 不免失笑,这些都近乎狂想。有时候想想,即便真有杜十娘其人,也保不定她真的自杀呢?   中国自古多弃妇,弃妇诗词也多。完美的弃妇是“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或“天寒 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式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地让人爱怜。我不知道这类诗词写的到底是 一种真实,还是男性视角的曲解,但它们至少是一种说服,一种教育。据说西方有些大商场 是分男女店的,女店卖的是炊具、童车、化妆品、服饰和健身器械;而中国的洗衣粉、洗衣 机和厨房用品广告中也少不了女性形象,或者冠以“爱妻号”云云,这便是给女性划定了生 存圈,并给予“润物细无声”的教育。长久以来,凄清而绝不激愤的弃妇诗熏陶出来的女性 ,也许只会用男性这面凹凸镜看自己,通过男性这扇小窗看世界了。所以,我说杜十娘也有 可能不是被害的,而真的是自杀,因为一种无处不在的文化空气很可能把她浸泡成“伪女人 ”,刚毅的奴才做不成奴才时,是会以死来抗争和示威的。   这便不但可悲,而且可怕了。   诚然,任何一种文化都需要牺牲一些东西来保存其正义性,越腐朽的文化,需要牺牲的 东西就越多、越美,于是,杜十娘只能被害,以成全某种文化的冠冕堂皇。但人纵然死了, 冤魂总还是在的。我要说,如果一种文化必须牺牲美人以自全,那么,这种文化就活该消亡。   怕的是美人自杀。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