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福建——不敢先进的故乡 刘再复 《亚洲周刊》，２００２年６月２３日 　　我的故乡福建省，在宋朝时是中国最先进的地方。省中名城泉州市是当时最 开放的国际性海港，至今还留着各种宗教与文化的遗迹。到了明代，泉州又出了 一个李卓吾，其思想在那个时代也是最先进的，他反叛宋明理学的教条，肯定欲 望的权利和个体生命的其他权利，张扬个性，成为明末提倡真性情的新文学运动 的先驱，赢得了汤显祖和袁氏三兄弟的尊敬。近代以来，福建又出了严复、林琴 南等人物，开了风气之先。福建是一百五十年来最先打开海禁的省份，加上地灵 人杰，本应是中国最繁荣的地方，可是，不但不繁荣，反而相当落后。一九八五 年，我从费孝通先生的《福建山海经浅识》一文中得知，这位老社会学家也在纳 闷。他说：“福建原来是个边沿省份，和中原地区相比，也是个穷省。如果以人 均国民收入为标准，把全国各省、区排个队，福建一九八零年站在二十一位，离 尾巴不远；到去年，力争上游，才到了十七位，还没有超过中间线。又据说在解 放前的一九四六年，福建工业产值只占工农业总产值的百分之一，近于工业空白 区。这是甚么原因？过去不少人的答案是由于八山一水一分田，怪的是福建这部 《山海经》不好。” 　　最近十几年的情况虽然有所改观，但与沿海的广东、江苏比较仍相距很远。 福建为什么总是走不到最先进的行列？这几乎是个谜。猜谜者往往兼作医生，均 给福建开疗治落后病的药方。费孝通先生开的药方是不要把“八山一水一分田” 当作包袱，而要通过努力把穷山恶水变作“金山银水”，还要“利用大海让财富 随大浪滚滚而来”。费先生的药方积极而有诗意，可惜只着眼于自然条件，没有 看到历史条件。冯友兰先生就站得更高更远一些，他认为关键是福建缺少发展的 历史条件。他在晚年所作的《三松堂自序》中讲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他说： “像中国这样的大国，各地方的经济发展，是不平衡的，但因为是一个统一大国， 经济发展落后的地方，往往拖住了经济发展先进的地方的后腿。例如福建、广东 这些地方，在宋代就成了和外国通商、交通的港口，如果听其自然发展，像这样 的地方很可能比较早就有了近代化的生产，有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但它们上 边有一个统一的政府，这个统一的政府是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是建筑在内地封 建经济基础上的。因为它是个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政权，它就压住像福建、广 东这些经济上先进的地方，不让它们改变它们的上层建筑。西方有一句话说，一 个舰队的速度，取决于其中最慢的船，中国的封建社会的统一的政权，到了后期， 没有起先进带后进的作用，而起了使后进拖住先进的作用。” 　　冯友兰先生看到，不是福建不愿意先进，而是它受制于整体，被拖住后腿， 先进无门。冯先生的文章发表之时，中国的情况正在发生大变动，当时邓小平、 胡耀邦等改革家已决定把广东和福建作为特区，即提供给这两个南方沿海省份率 先“腾飞”的历史机会。广东省似乎意识到这一机会乃是千载难逢，就无情地前 进。而福建却显得比较木纳，虽然也动弹，但不敢往前奋飞，两省的局面大不相 同。看到闽粤的差异，有识者皆批评我的故乡不争气。我却为故乡辩护说：两省 虽然天时相同，但地利有别，广东紧靠香港，两边语言又相通，历史一提供条件， 就借香港的助力扶摇直上；而福建靠近台湾，中间隔的不是一泓海水，而是政治 高墙，虽有特区之名，没有太多特区之利，一旦海峡两岸“三通”，高墙拆除， 沧海互动，福建也会扶摇直上。 　　虽为故乡辩护，但也承认故乡常常不争气。这几年东奔西走，总是听到人们 以嘲弄的口吻议论福建的两件事：远华案与人蛇集团。前年夏天在维也纳、伦敦， 也听到人们嘲讽：“咳，你们福建！”据说有些欧洲国家领事馆一见到护照上写 着“福建”，就先搁一边。听到这些议论，真为故乡难过。更使我困惑的是，故 乡的丑闻传遍全球，而内里的思想观念却极为保守。听潘耀明兄说，他主编的价 值中立的《明报月刊》，全国各省市都允许进口，唯独福建卡住，刊物上一点知 识分子温和的异样声音，怕得这个样子，真是奇怪。我的文章书籍已在北京、上 海、辽宁、陕西、安徽、广东等处发表，也唯独故乡害怕。前两年厦门大学编辑 郑朝宗老师纪念集，竟然封杀我的悼念文章。郑老师生前最爱的学生就是我，一 九八八年他到北京，一再说：“我这把年纪北上，专程来看一老一少，老的是钱 锺书，少的是刘再复。”我也深深热爱郑老师，可是我的母校竟然不让我在他的 亡灵之前洒一滴眼泪，保守胆小到远离人性的地步。我懂点“全息论”，从这两 件小事我便知道故乡的基本信息，这种信息告诉我：故乡未能先进，除了历史、 地理原因之外，还有“人”的原因，这是最根本的原因。故乡要出息，首先人要 出息。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