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几何学与希腊民主的起源 赵牧   从圆心到圆周的任何一点,半径都相等。从纯形式逻辑角度,可以这样设问:凭什么 圆周上的一点比另一点特殊?  把古希腊思想的起源与几何学联系在一起讨论,对中国人来说无疑是很新奇的。尽管 法兰西思想家让-皮埃尔·韦尔南在《希腊思想的起源》中,并未将它作为最主要的问题 来陈述,但对“五·四”以来一直呼唤“德先生”(科学)“赛先生”(民主)的中国人 来说,了解抽象的几何推理对古希腊人的“政治理性”中的民主意识可能产生过的作用, 却很有启发性。   刚才说过,圆周上的任何一点到圆心的距离相等。但既然是圆,就不可能想象它没有 圆心(核心);还有,大圆与小圆到圆心的距离也显然不等。所以韦尔南在《希腊思想的 起源》中解释说,希腊人所说的平等“是一种等级制的平等”,“这是一种几何的平等”。 另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如果社会的“圆心”是皇宫王权,那么无论什么样的几何学都 不可能导致民主平等。但韦尔南认为,幸运的希腊人为摆脱这不幸,竟找到了一个特殊的 社会“圆心”--公众集会的广场。   古希腊人真的很幸运。按韦尔南的说法,当古老的迈锡尼文化崩溃后,希腊人竟把自 己的过去彻底埋葬了,被埋葬的不只王权、王宫,还包括古希腊最早的文字——被统治阶 级垄断的文字。于是当希腊社会中的“圆心”从被摧毁的王宫转移到公众集会的广场,又 从腓尼基人那借来一种公众都能掌握的拼音文字后,就注定了“舌头”在希腊大大小小的 城邦中比一切武器更具决定性作用;决定了法律摆脱了只有当权者可以“口含天宪”,对 其拥有唯一解释权的垄断局面。不仅如此,法律本身也与所有的政治主张一样,都可以被 拿到广场上作为论据或作为被驳论的对象。在任何已知的古老文明中,这是从来不曾有过 的情景。   今天在中国的大街上随便问一个贩夫走卒,他对古希腊人最突出的印象是什么?   我想最大的可能是:爱运动!   这种最可能的答案则来自于我们对古代奥林匹克运会带有浓厚浮夸色彩的宣传。   关于古希腊,中国的大众传媒谈论得最多的就是古代奥运会对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的巨 大影响,或是与古代奥运会有关的一些事情。比如80年代初,众多文章在谈到古希腊一些 著名剧作家、哲学家时,说他们如何热衷运动,甚至就是出色的运动家;至于在古奥运会 上,“诗人”、“音乐家”(且不论当时地位很低的“雕塑家”),更是为优胜者评功摆 好专职的吹鼓手了。 按韦尔南看法,上述宣传使人对古希腊文化的实质精神产生了严重的错觉。在韦尔南 看来,城邦制度意味着话语具有压倒一切权力手段的特殊优势。在广场上,“说话者就像 面对法官一样面对公众,最后由听众以举手表决方式在论辩双方提出的论点之间作出选择 。”韦尔南把这种广场辩论称之为“口才比赛”,赛场就是公众集会的广场,裁判就是听 众。   我在阅读各种古希腊传说时,也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城邦间的英雄们在交战前往往 喜欢发表喋喋不休的演说。我曾经很奇怪,觉得这与喜欢炫耀肌肉力量的希腊人不太谐调 ,但读过《希腊思想的起源》一书后就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在古希腊社会中,那些喜欢 “动手动脚”的人,大概都不可避免受到过广场辩论的浓厚熏陶。总之,以广场为社会中 心,以公开辩论的方式作为解决各种社会问题的起点,决定了希腊思想和政治游戏规则的 民主性质。  从前知道古希腊人好战,也知道古希腊人好辩,那么究竟该如何看待二者之间的关系 呢?《希腊思想的起源》给我的一个启示就是,作为一个问题,古希腊人更喜欢“动手动 脚”,还是更喜欢“耍嘴皮子”的提问并不恰当。真正有价值的问题是:在好战的古希腊 城邦之间,各个城邦的古腊人一般是否都必须经过相当充分的辩论后,才能决定对邻邦诉 诸武力。比如传说中的特洛伊战争故事,特洛伊人就是否值得为绝世美人海伦与亚该亚人 打一场战争,也曾进行过“全民公决”。也就是说,就地位的重要性而论,决策的方式及 其过程永远要高于其后的行动。 大哲学家怀特海说:“如果把一个现代人放到希腊鼎盛时代,生活得最顺当的也许是一 个重量级拳击家,而不是牛津或德国的希腊学者。”“这一点和目前的情形完全一样。” 有人曾据此引申说,今人对古代哲学家社会地位产生过高的印象,多半是由于“历史”造 成的。因为历史无非是文人笔下的产物。   这个说法似乎很有说服力,但它可能是用一个事实混淆了另一个事实。且不说也是“ 运动家”的柏拉图在学院的门口挂上一块牌子:“非几何学家勿进”。如果古希腊不能产 生毕达哥拉斯著名的黄金分割定律;如果“和谐”、“比例”这些概念在古希腊社会中没 有强有力的影响,你认为古希腊的人体美理想、古希腊辉煌的雕塑艺术是可以想象的吗? 同时我们又如何解释古代奥运会有这样的规定--只有连续三次获得冠军,才有资格被塑 一尊与本人长相一致的雕像。   有种解释说,现实中的冠军相貌往往相当丑陋,就像今天看到的那样。肌肉的力量在 古希腊社会中并不能无条件得到捧场。比起今天的追星族,古希腊人对力量的看法是否更 高明、更优雅、更富于理性呢?古希腊的哲学家们在欣赏和赞美竞技场上的优胜者时,不 必有自愧不如的感觉。如果连古希腊的哲人们面对竞技场上的“明星”都有这种“自卑” 的意识,如果个人的孔武有力,是全社会无条件五体崇拜的对象,又如何想象古希腊社会 能具有一丝一毫的民主色彩? 其实,即使以今天的美国而论也是如此。N B A 的超级明星乔丹无疑比任何一个美国当 代的哲学家、科学家“生活得更顺当”,但这一事实并不能改变美国的政治制度具有的决 定性地位。美国200多年历史表明,以杰佛逊杰出人物对美国政治体制设计的确立,决定 了美国社会中那个有形无形又无所不在的“广场”的神奇,它不但可以使任何一个“生活 得更顺当”的、似乎可以为所欲为的超级明星在越出社会可以容忍的轨道时被拉出来示众 审判——如辛普森案;更极其有效地防止了腐败行为。从尼克松因水门事件遭到弹劾下台, 到克林顿狼狈不堪地被迫承认与莱温斯有性关系,无不对此作出了最强有力的证明。 古希腊社会以其“人类最正常的儿童年代”(马克思语)使许多人神往,《希腊思想的 起源》大概算得上这种神往的佳作之一。普通的中国人应该知道,古希腊人给人类留下的 宝贵遗产绝不只是古代奥运会。我们更应该知道的是,在我们从前大谈“知识就是力量” ,在今天大谈“知识经济”的时候,要从根本上意识到,知识要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 ,需要一个决定性的前提,这个决定性的前提就是,科学与民主的紧密结合。   事实上,《希腊思想的起源》这本书并没有专门论述知识与力量的关系,但它分明让 你感受到--知识要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广场”是多么的重要。它还令人要联想 到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在中国历史上,像几何学一类的科学知识从来不曾对推动 政治民主化产生过丝毫作用?知识为何总是处于一种器用(工具性)地位?知识分子为何 总处在一种被评判甚至是审判的位置? 1 9 9 8 年5 月1 6 日于广州 原载《八面来风》及《半月读书》 《希腊思想的起源》〖法〗让-皮埃尔.韦尔南著 泰海鹰译  三联书店出版 法兰西思想文化丛书 1 9 9 6 年6 月北京第一版 72000字 (XYS20040202)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