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禁欲时期的爱情 □祝勇 (摘自《行走的祝勇》/作者:祝勇/中国文联出版社,ISBN 7505934538   祝勇,一九六八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随笔集多种,有三卷本 《祝勇作品集》问世。《行走的祝勇》包括“改写记忆”、“禁欲时期的爱情” 和“手心手背”三个部分。作者试图对百多年来中国各类知识分子进行一番私人化 的解说,并且积极地反思了二十世纪一些文化现象,对一些比较有趣的话题进行评 论,以此表达自己对触及岁月深处的敏感部分独到的见解和思维。全书配有精美漫 画插图,采取眉批式写法,言简意赅,读完意犹未尽。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王小波《革命时期的爱情》准确点说应当叫做《禁欲时期的爱情》。禁欲时 期有没有情欲?当然是有的,尽管并不说。革命时期爱情的书都不能看了,连 《牛虻》都是毒草,但至少《红楼梦》还是可以看的--领袖在看,人民也在 看。《红楼梦》里便有许多不文明的词儿和不文明的动作,人民群众看在眼里, 记在心上,就是谁也不说出来,要说也只说贾府里的阶级斗争。   王小波小说的好处就在于他不装孙子,在《革命时期的爱情》的序里,他的 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一本关于性爱的书。”就像有人在自己的书前面理直气壮 地说:“这是一本革命化的书”,或者“这是一本讲理想的书”。别人写别人 的,王小波写王小波的。别人写什么,他便不写什么;别人不写什么,他便写什 么。别人不敢写或不愿写的东西,王小波写了,写了之后,自然有人出来说话: “书中写男女间的纯真爱情几乎没有,有的只是在各种背景、各种条件下男女做 爱的细致描绘……说得好听点,这是给年轻人在性关系上实行‘启蒙’,为人们 乱搞男女关系开绿灯。说得不好听点,这样的“天才’作品实际上是在起‘教 唆’作用。”(吴小如:《开卷无益王小波》,原载(文学自由谈》)总的来 说,吴小如先生说的还是比较好听的,他毕竟是学者,只想到“纯真的爱情”, 还没去讲革命化的爱情、政治化的婚姻。至于“启蒙”和“教唆”,那更是对王 小波的表扬,因为它响应了周总理“性教育应当从青少年抓起”的号召。   由于我是一名受封建思想毒害很深的青年,对性这个问题,总还是有些忌讳 的。起初读王小波的作品,虽觉得好,但至少在我,是不敢写的。贾平凹的《废 都》、陈染的《私人生活》、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等,都不很喜欢。但王小 波的小说我是一见倾心的,当然,是偷着喜欢——没事儿偷着乐。尽管我不敢做 王小波,但是我很庆幸中国出了个王小波--终于。劳伦斯通过小说来控诉机器 工业对人性的阉割,王小波则通过性来暴露政治时代的尴尬,宣示个体生命与群 体社会的对峙。在到处是革命标语的工厂车间,形如阳具(王二的比喻)的烟囱 挺拔而起,该是多么鲜明的讽刺;而在厕所墙上的炭笔裸体女人画上“添一个毛 扎扎的器官”并写上革委会主任的名字,自然比酷暑里喝上一碗冰得扎心的酸梅 汤还要痛快解气。性这个东西,还真了不起哩。   我刚才自称是一个受封建文化毒害很深的人,其实我有点自夸了,比如受古 代禁毁小说一类封建糟粕的毒害就很不够,于是很想被王小波“启蒙”一下—— 如果他真像吴小如先生所说的那么灵的话。故而,我是怀着很高的期望值读王小 波的小说的——当然不是当着别人的面读,当着别人的面时我一般只读汪国真的 诗——结果王小波却令我很失望。王小波对性的渲染十分有限,最多只是白描 式,三言两语,敷衍了事,极不认真,让许多人以为脱了衣服就能生出孩子。其 实,为了对王小波有免疫力,我是做过一番准备工作的:事先找了一部严肃的学 术著作来读,叫《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性描写》——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用句 政治术语,叫“先下点毛毛雨”。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如果说这本有茅盾、王 利器等挺“严肃”的先生参与的书把我浇成落汤鸡,那么王的小说只是微湿衣 衫,令人徒叹看错了天气预报,白打了一回伞。与此书引证的古代文本比起来, 王小波只能算是小儿科。不需要什么古典文化功底,任何一个器官正常的人都能 体会这一点。吴小如先生是古典文学(戏曲)专家,《绿野仙踪》之类的作品想 必不会陌生,自不必多说了。所以王小波写的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当然我撰写 本文的目的不是对王小波的作品进行荷尔蒙鉴定,这样做会抢了别人的饭碗,招 人不待见。我们都是凡人,我想闹明白的只是,为什么人们总跟人之常情过不 去。   王小波透过性来表述他的民间立场,而我所受的性(爱情)教育则来自主流 意识形态。我这辈子读的第一本小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部至今可以令 我感动的作品)。小说里也涉及性。在保尔的几位情侣中,最令我心动的还是一 袭水兵式衣裙,留着乌黑的麻花辫的冬妮娅。那是一场带有小布尔乔亚情调的粉 红色的恋情,就像林道静和余永泽的恋情。我的“情敌”刘小枫在《记恋冬妮 妞》中这样深情叙述他们的共处:“出逃前夜,保尔第一次与冬妮娅搂抱在一起 好几个小时,他感到冬妮娅柔软的身体何等温顺,热吻像甜蜜的电流令他发颤地 欢乐;他的那只伙夫手还‘无意间触及爱人的胸脯’……要是革命没有发生,或 革命在相爱的人儿于温柔之乡紧挨在一起时戛然而止,保尔就与资产阶级的女儿 结了婚,那又会是另一番故事。”(《这一代人的怕和爱》,生活·读书·新知三 联书店)可是保尔却说:“你必须跟我们走同样的路。……我将是你的坏丈夫, 假如你认为我首先应该是属于你的,然后才是属于党的。但是我这方面,第一是 党,其次才是你和别的亲近的人们”“冬妮娅悲伤地凝望着闪耀的碧蓝的河流, 两眼饱含着泪水。”保尔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选择,情欲在那个时代里不会有自 己独立的位置。但是我敢肯定的是,冬妮娅也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终生所爱。   我看的第二部小说是杨沫的《青春之歌》。林道静出于同样的动机和余永泽 说再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小说简直是前一部小说的中国翻版,只不过用中 国的女主角,替换了苏联的男主角。看完这部小说,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或许,保尔和林道静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们的爱情一定比王二和陈清扬的 偷情光明正大得多。支配他们情感生活的是纯洁的理想,而在王二和陈清扬那 里,最多只能搜掠出一点《水浒传》里的江湖义气——王二一直企图用梁山好汉 对宋江大哥的伟大友谊骗取陈清扬的身体。保尔选择了革命而抑制了情欲,“与 冬妮娅临别前的情语被革命意识变成瑟瑟发抖的、应当嘲笑的东西。革命意识的 觉醒意味着,‘我’的身体自我的情欲必须从属于革命”(刘小枫:《记恋冬妮 娅》)。而王二,一个响应毛主席号召在广阔天地炼红心的革命知识青年(青年 不假,却没多少知识),却正好相反,只对“脱裤子”这类业务一丝不苟:“我 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诱陈清扬,因为陈清扬是我的朋友,而且胸 部很丰满,腰很细,屁股浑圆。除此之外,她的脖子端正修长,脸也很漂亮。我 想和她性交,而且认为她不应该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体开膛,我准让她 开;所以我借她的身体一用也没什么不可以。唯一的问题是她是个女人,人家总 有点小器。为此我要启发她,所以我开始阐明什么叫作‘义气’。”(王小波: 《黄金时代》,花城出版社)受贯了主流意识形态摆弄的人读王小波一定感到稀 罕,倒不一定是稀罕性细节--那实在是乏善可陈,而是稀罕他在性上的直言不 讳——直来直去,一点弯弯绕也没有。做人就大大方方做人,做鬼就堂堂正正做 鬼。怕就怕又想做鬼又想做人,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关于这个,此处暂且 不表,留待后文分解。保尔和王二的对峙,说穿了,是精神的堡垒和欲望号街车 的对峙。   性爱是形而下的,而革命则是形而上的;性爱是世俗的,而革命恰恰是反世 俗的。革命者最看不起个人的缠绵,靡靡的郑音和软软的桃花江与革命的道德理 想格格不入。王蒙先生最近的文章《革命·世俗与精英诉求》(载《读书》一九 九九年第四期)便触及了这个深层次的问题。他说:   “毛泽东是反世俗化大师,他对于惟生产力论的批判,他对于价值规律与商 品经济的不屑,他对于按劳取酬等原则的‘资产阶级法权’性质的揭露,他对于 ‘坛坛罐罐’‘老公老婆’直到‘和平主义’和‘活命哲学’的嘲笑,乃至于他 对于‘苏修’的批判,堪称反世俗化的大成。今人的对于世俗化的批评还无法望 毛泽东之项背。赫鲁晓夫不是因为在匈牙利提到了该国人爱吃的一种牛肉大菜 (何等地形而下!)而受尽嘲讽,并被总结为一大罪名:提倡‘土豆烧牛肉的共 产主义’么!在一九五九年的首批反修檄文中,不断地出现‘凡夫俗子’、‘庸 夫俗子’的字眼,这透露,修正主义的一个特点,正是它们的世俗性。   陈毅同志依据毛泽东思想提出不穿裤子也要造原子弹,这当然是激愤之语, 但也反射出我们的不同凡响的非世俗化豪情。   不断革命也罢,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也罢,从生命体验的角度来 看,就是要革命化,不要世俗化。革命成功,俗众们很容易产生船到码头车到 站,解甲归田,共享太平,过好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思想。毛主席最最 警惕此种事态的发生,因为它很可能通向修正主义。对付的办法就是政治运动, 特别是‘文化大革命’这样的运动,一家伙咸与革命起来,一家伙全民‘不爱红 装爱武装’,看你还怎么世俗下去!解放后几十年,解决个夫妻两地分居问题不 知麻烦何几;一发动群众闹革命,则驾轻就熟,一点就着。革命化确实是个宝, 可以设想,这个‘宝’将长期为人们所用……”   我们不妨回想一下革命时期的文艺作品:宣传画里的女性在服饰上与男性没 有任何区别,一副改天换地的豪情;而电影里的女主角(尤其在革命样板戏 里),则多是不男不女的中性人,长相也绝对不能漂亮。从故事片《红色娘子 军》中,还可隐约感觉到琼花对常青的几分暗慕,而在革命现代京剧和舞剧那 里,则全然成了放之四海皆准的“同志加兄弟”式的革命关系。与革命的道德理 想比起来,个人的温柔乡又算得了什么!仿佛维多利亚时代的欧洲,青年男女都 是在严密消毒的环境里成长和生活,“夫妻过性生活都要把衣服穿得严严实实, 只在双方的裤裆上留一个小洞。”(刘达临:《中国婚姻家庭变迁·中国社会的 性问题:过去和现在》,中国社会出版社)姜文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我’从父亲抽屉的红宝书和笔记本底下翻出一个避孕套,觉得好玩,吹得如气 球一般大小。这种反讽,一定博许多人会心一笑。   当革命在偏执中走向它的反面,世俗需求便凸显出它的高贵。更何况,性, 是人类社会得以传承的物质基础,也是不可违抗的自然之法。《洞玄子》开篇就 说:“夫天生万物,唯人最贵。人之所尚莫过于房,欲法天象地、规阴矩阳,悟 其理者,则养性延龄,慢其真者,则伤神夭寿。”就连道貌岸然的政客,也终离 不了性的游戏,于人于已,奉行的自然是双重标准。“历史书上的事情也许过于 遥远,就在三十年前,那个张承志为之欢呼的‘红卫兵时代’,当然是个禁欲主 义的时代,清洁与清贫的时代,少男少女全是处男处女的时代。可是,就在那个 时代,江青照样与一大群小白脸在中南海里遛马,在钓鱼台里观赏西方资本主义 堕落的电影。旗手不是圣女,‘圣战’本身也就荒唐可笑了。”(余杰:《铁屋 中的呐喊·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罗瑞卿之女罗点点在 《点点记忆》(原载《当代》一九九八第四期、第五期)中,讲她在北戴河的见 闻时写道:“还有一个瘦小黎黑的姑娘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她姓陈,她的叔叔 是一位解放军的高级将领。她总是到我们浴场来是因为她当时正和在我们浴场里 出入的某男(姑且叫他杨大哥)谈恋爱。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似乎因为她眼 睛里有一种特殊的神情,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胆怯、自卑和哀怨……多年以后, 我终于听到了这个凄婉的故事。原来,陈姑娘的叔叔是个劣迹累累的无耻之徒, 侄女在他家不仅受够了寄人篱下的苦处,竟然还被他很早夺去了贞操。杨大哥知 道真象后,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最终没有和陈姑娘建立家庭,但他却一直受到 良心的谴责。后来不清楚陈姑娘的下落了,只知道那个可恶的老男人并没有受到 应有的惩罚,继续做荒淫无耻的事,更可恨的是继续高官稳做。”看来某些政治 人物也无法真正排斥世俗需求而且比任何人都世俗得彻底。妙的是他们从来秘不 示人,暗箱操作,并且有“品格事小,政治事大”的逻辑垫底,自然是战无不 胜。罗点点讲述她于“九一三事件”后去找中央某部门负责同志,回来的路上,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回想起刚才见到的所有事情:内部电影,出入有专 车,哨兵向汽车行礼,室内洁净温暖,空气清香,灯光柔和,甚至踩着脚下厚厚 的地毯的感觉还留在我的十趾之间。这一切我们原来都熟悉,身处其中的时候我 们没有特殊注意过,现在,这些久违的东西怎么使我如此不平静?我的心里一下 子升上来非常强烈的世态炎凉之感。权力和地位在我的心里有了非常实际的意 义。”这一切,是否又是“形而上”所遮蔽不了的“形而下”呢?   “在基督临世之前,世界上的种种宗教已经星罗棋布,迄今仍在不断衍生; 无论哪一种宗教。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寂静的还是迷狂的,目的不外乎要把个 体的有限偶在身位挪到无限中去,尽管这无限的蕴含千差万别,有神明,有大 全,有梵天,有天堂,有净土,有人民。但革命的无限恒在使魂萦偶在的个 体爱欲丧失了自在的理由;弃绝革命就意味着个体偶在的‘我’不在了。”(刘 小枫:《记恋冬妮娅》)所以王二来了,这个王二“面色焦黄,嘴唇干裂,上面 沾了碎纸和烟丝,头发乱如败棕,身穿一件破军衣,上面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 上的,跷着二郎腿,坐在木板床上,完全是一副流氓相。”(《黄金时代》)在 那个时代清一色的人群中,他绝对是一个不协调的存在。这个被所谓的理想骗得 一无所有的人便以性作为自己生存的最后资本和武器,将性爱表现得既放浪形骸 又纯净无邪(至少不像上文提到的那位陈将军那样龌龊),不但不觉羞耻,而且 轰轰烈烈进行到底。他直截了当地说他想和陈清扬性交(真难为他,说了一句术 语),就像阿Q对吴妈说想和她睡觉。在那些“不俗”的人看来这是很低层次的 需求,不值一提。说起来还是他们更有办法,想看女人,便发明了一项传统的娱 乐活动,就是斗争破鞋。“绳子捆在她身上,好像一件紧身衣。这时她浑身的曲 线毕露。她看到在场的男人裤裆里都凸起来。她知道是因为她,但为什么这样, 她一点不理解。”(同上)在王小波这里,政治的严肃性被消解掉了,时代终于 剥去了伪装,露出十足的尴尬相。   从某种意义上讲,保尔的抉择开始显露其悲剧色彩。毕竟,再伟大的理想, 也是应当与现实需求兼容的。如果人们奋斗的目标不是符合人性的,那么它会找 到生长的土壤吗?其实,中国革命,一直是寓雅于俗,将遥远的政治理想诉诸一 种伸手可触的现实目标,比如“打土豪分田地”,比如“让一部分人先富起 来”。所谓人文精神论争,不过是问题(世俗)与主义(革命)之争的延续,是 新形势下两种精神指向的争夺。时过境迁,王蒙在《革命·世俗与精英诉求》中 也调整了当初的立场,认识到:“革命化、世俗性与精英诉求三者之间,并不总 是对立的……世俗的对立面不注定是道德,世俗也有世俗的道德,旧中国的买卖 人也讲究言无二价、童文无欺。至少,三者有时候可以并行不悖,三花齐放。” 实在是精辟之语。市场经济条件下,女人的长相可以产生经济效益,屁股也从此 有了卖点,想必也是世俗道德不能见容的。这与王小波的价值取向无关,如将一 切都记在王小波的账上,则未免有斗争扩大化之嫌,这一点是特别要向吴小如先 生申明的。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六日深夜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