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只因我们在句号之后 毛志成 别人问鲁迅为什么不写诗,鲁迅的回答是“中国的好诗到唐朝已写完。” 鲁迅的话不能说没有见识,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自己是信的。因 此,他虽然也写了一点诗,但大都用之于“偶尔为之”式的题赠、答 友、即兴,他并不想以“诗人”的名义写诗。 “写完”就是画了句号,句号之后也还会有人去写,也能写出少量的 诗人、名诗人,但做为旧体诗的“大有为”周期,算是已经结束,鲁 迅将中国好诗的句号画在唐朝,是否太早,是否还可以后延些,那是 可以商榷的,但总之至鲁迅时代,这句号早已画完。证据就是从那个 时代之后,诗人的质量,诗的质量,能与唐以前的诗放在一起争个高 下的已经不多,近乎没有,这一点,正经书店也可做证。 文化上的大家,似乎都关注并承认“句号”,毛泽东的旧体诗陆续发 表之后,万人敬仰,不胫而走,但他仍然劝人学新诗,不要迷恋古诗, 以免“谬种流传,贻误青年。”这就是说,他也认为旧体诗早就画了 句号,他的诗无足以否定这个句号。 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谢世,有识之士和有识之文都下了定语:侯先生 是中国相声事业的句号。此语,抵得上一千篇杂七杂八的这“我见” 或那“试论”。 有人说,侯先生之后,不是成批量地涌出一群一群的“笑星”么?其 实,看看这些星的质量,就应越发相信“句号”说法。 文化史给某一种类、某一形式的文化画上句号的事,太多太多了。句 号画出之后,后面的人在态度和行为上可分三种: 一、由衷地承认那个句号,不再喋喋不休地说些自以为是一家之言, 其实只是重复“句号”之前某家的话; 二、精力用在老老实实研究、注释、发挥人家画了句号的学问上,但 不以什么“家”自居; 三、将人家那些画了句号的学问,兑了水,掺了假,以他的“独有产 品”的名义去叫卖。 不承认句号是不成的,不承认句号之后的同类品日益低矮更是不成的。 《老子》是老子学说的句号,《庄子》是庄子学说的句号,《论语》、 “五经”是儒学的句号,《红楼梦》是“红学”原体的句号。 到这里,顺便插上一句话棗在文化的事上认为古人的大脑多么多么简单 ,今人的大脑多么多么敏快,实在是比窗纸还薄的神话。 老子那五千多个字,庄子那三十余篇文章,两千年衍生出的训诂、解 注、疏政、发微,印成书的就足够装十列火车、百艘轮船,但加在一 起也未必抵得上人家的原义。今天的学者、名著,值得这样去注解、 去理解的,显然已经没有了。至于在现实生活中,谬托老庄为地下 知己,做一点嬉皮士样子调侃上几句“虚无主义”的话,就以“无为 论”大师自居的人,很可能只是老庄石像上的几只虫蚁,连一粒石渣 也未啃到嘴。 《红楼梦》出世后,牵动出绵延二百年的一大套“红学”,今天的作 家和作品谁还能获此殊荣? 《红楼梦》是句号。 它是什么句号?是中国“好小说”、“高品位小说”的句号。在它之 前,有《三国演义》,有《水浒》,有《西游记》,有《聊斋志异》, 这些作品及其作品的文化身高和文化体重能否及得上《红楼梦》及 其作者,可以暂且不论,反正两者能做比较,而《红楼梦》之后, 连具有比较资格的小说、作家似乎也极少,近乎没有。 不信? 《红楼梦》中涉及的人物,包括有名、有姓、有称谓者,计970人。 《三国演义》涉及的人物为1100余人! 《水浒》涉及了870余人! 此外,这些作品中所涉及的历史资料、人文资料、生活知识、时代 习俗,以及作者的识字量、识词量、文墨功力、文采才气,都是巨 人式的。我们站在人家面前,又怎能否认自己的侏儒感? 当然,自悲或自暴自弃是无需的,任何好东西都有画句号的时候, 而且,越是有真正的巨人参与其中,句号画得越早、越快,有的过 于高明的东西,问世之后就画了句号,宣告了任何模拟、仿制的不 可能,如老庄学说,如屈原的诗,如《红楼梦》,如鲁迅杂文。画 了句号的东西,后人还可以去制作,品位上、质量上差一点,差许 多也没什么,知道有差距就是了,知道有差距,态度谦虚起来;力 求把自己的行为质量、产品质量提高一点,也就对得起古人、今人、 后人。 怕就怕不承认句号,以为那句号得画到自己身上。譬如,当年写了 几句“楼梯诗”的人就自封“中国的马雅可夫斯基”,写了一点战 争场面就觉得这堆文字可以和《三国演义》比肩,弄出了一两个人 家的兴衰史就认为是当代《红楼梦》,写出一两个小村子的历史就 自标是中国的《静静的顿河》;今天,写出一两个人的发财史就觉 得可以和斯汤达尔的《红与黑》不相上下,弄出了一两篇带有戏世 意味的散文就自封“有禅意”、“得老庄真谛”,照着外国的散漫 诗信葫芦画瓢地写了几句无序的话就成了“中国的惠特曼”、“中 国的艾略特”,胡写出一些刻毒之语、侮谩之言就认为是学得了鲁 迅的幽默。这就是句号之后,一切否认句号者的悲哀。 还有一种人,大约是已经看出了历史上那些句号的巨人形象以及自 己的低矮;要使自己长成那样的巨人,怕是用上三辈子也没指望。 于是,由侏儒变成巨人,就来了个最省劲儿也最抄近儿的办法:跳 起来戏弄古人,以为如此以来,自己就成了比巨人还巨人的巨人。 句号画成之后,不大成器的后人就是这样可悲可笑。当然,这不是 说后人中就注定不能出现成器者,成大器者。但一切成器者,成大 器者,都必须首先是老实人,谦虚人,承认句号的存在和句号的伟 大。在这个基础上,有大才者去干些尚未画句号的事,有中才者会 给画得不圆的句号补补缺,有小才者去给句号做一点放大、描浓的 事。总之,谁也不要两眼一闭,根本不理会什么句号不句号,凭空 而自负地在那里自标这“创新”、那“突破”,凭空地干这样的事, 折腾来折腾去,也许仍在人家句号的手心里。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